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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叼着香烟,一边开车,一边对着副驾驶上的江鹿滔滔不绝:“江鹿老师,你这长颈鹿哪弄来的,我也想给我闺女弄一个,好不好养,夏天味儿重不重啊?”
江鹿瞥了一眼后视镜,梨子和蓝莓正呆在车厢里,他看不见梨子,猜测着她正在干什么,心不在焉地回答:“还是养只猫吧。”
“猫太常见了,”司机说道,“我想给我闺女整个特别点的,你说弄个迷你驴子怎么样?骑着去上学,贼酷。”
“不如弄只企鹅吧。”江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还可以别在衣服上,假装对一个男人忠贞不渝。”
司机瞅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了。
卡车颠簸着到了合春,江鹿带蓝莓下车,梨子在后面提着行李——两人没任何交流。
“我回去跟制片老师交差了,”司机冲他们挥手,“拜拜长颈鹿。”
江鹿心事重重地挥了挥手,梨子倒是很开朗:“拜拜司机老师。”
蓝莓已经接近四米高了,饶是他们特意挑了一个偏僻的地方下车,它庞大的身躯还是让人心惊。它站在路边,随意打量住宅里的住户;一个老奶奶正在炒青菜,蓝莓情不自禁地把三角形的小脑袋往前凑,“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玻璃窗上。老太太尖叫起来,青菜和锅都不要了,直往卧室跑。蓝莓也被吓到了,连打了两个喷嚏;一只麻雀刚好飞过,被蓝莓的口水淋湿了羽毛,径直坠到地上。江鹿忙把蓝莓牵走,梨子一边捡起麻雀放在窗台上,一边拎着行李追上去。
两人匆忙去民宿办了入住,把蓝莓安置在院子里。有人过来围观拍照,江鹿一一劝他们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多人会吓到长颈鹿的,它前段时间刚刚受了惊,哎,闪光灯不能用的,散了吧。”
人群念念不舍地散开,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忽然叫了起来:“哎呦,陈梨梨!”
梨子回过头,也眼前一亮:“穆姐?”
穆姐逆着人流挤到院子里,寒暄起来:“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好几年没见了吧!”
“是呀,你怎么在合春呢?”
“我老公这里的,我跟着他过来了呗,”穆姐滔滔不绝:“这是你家的长颈鹿呀?哪来的呀,做马戏表演吗?”
“不做马戏,这是我朋友的鹿,我们刚好路过这儿,”梨子指了指江鹿,介绍道:“这是江鹿,这是我以前的同事,穆姐。”
江鹿冲她点点头,穆姐笑道:“你名字里也有个鹿字啊,难怪养长颈鹿。”她又看向梨子,说,“哎,对了,以前我们有个同事现在也在合春,叫什么来着的,和你好像也蛮熟的。”穆姐抓了抓头发,想了起来:“对了,方遥生!就住在前面那条街呢。”
夜风孤零零地吹拂着,月亮弯成一道细细的弧线,像一抹薄薄的、紧紧抿住微笑的嘴唇,那么僵硬,那么用力,仿佛一泄气,这张嘴巴就要撕裂开来,发出黑洞般的大哭。
梨子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她的目光越过巨大的长颈鹿,直直地看向街角——穆姐离开之后,她就这样在院子里坐到了天黑。
江鹿站在窗口看她,手里抱着一杯马鞭草茶,心不在焉地喝着。
“苦一些好,是生活的味道。”江鹿想到老陈的话,叹了口气,“可是,生活要苦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一个人影骑着单车,从街角窜了出来,梨子的心猛地一惊,没等她看清,人影已经拐进了路口。梨子长呼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抑或紧张着什么。
曾经,她总是在等一个人出现,怀着少女的小心思,计算他上下班的时间,盘算他什么时候会去茶水间接水,猜测他周末在干什么:呆在家里打游戏?看球赛?还是和朋友们聚餐?她点开他的头像,反复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却不敢再发一句问候。
她独自撑伞想去一个没有遥生的地方,走了一段才发现,漫天大雨,每一滴都是他。
恋爱后期,他们开始吵架,像两个弹簧人,在这段关系里,遥生始终轻松自如、信手捏来,梨子却被压得紧紧的,每一根弦都撑到了极限——预埋的雷终于要炸了。一天晚上,在情绪最脆弱的时刻,梨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电话那头的遥生举重若轻地笑了,语气无辜又带点得意,他说:“可我只能做成这样了,你觉得不行就算了吧。”
看似决定权在梨子,她却觉得自己是一只提线木偶。分手两个字已经咬在舌尖,她却说:“我挂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晚上,梨子做了一个梦:她到了一个海岛,腥咸的海风像一条空荡荡的围巾。远远的,她看到遥生的背影,她追着他,几乎跑断了腿,追到面前,梨子理出一个笑容,拍了拍遥生的肩膀。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高潮,梦境也不例外:遥生当然没有转头,他的背影徐徐前行,他没有动,却离梨子越来越远,梨子扑过去,一步跌进了刺骨的海水里,而遥生——那挺拔的背影早已站在甲板上——随着轮船远去了。一觉醒来,梨子又累又冷,几乎散架。她请了三天假,买机票去港城,打着探班的名义找肆月散心。
港城的夜晚闷热而繁华,窄街上全是深夜纵酒的夜归人,笑声顺着山路蜿蜒逶迤,漏了一地,在霓虹灯下,人们的面孔像是浮在下水道里的花朵,越张扬,越凄凉。
梨子喝多了,哇哇直吐,肆月给她递水,笑她酒量差得令人发指,梨子也放声大笑,笑出了泪。梨子没有说起遥生,肆月也没有问。
喝完了酒,她们回酒店,路上,肆月忽然说饿,那时已经快凌晨三点,店铺都关门了,于是她们决定去哪里偷点吃的。
“就像村上春树的《再袭面包店》。”梨子大笑着拍手,说,“不偷点东西,人生怎么算完整呢?”
“偷人也算啊!”肆月尖叫起来,在路灯下恣意狂奔。
两人边笑边跑,笑声像是红气球,在寂寂无人的深夜接连升腾。一堵石墙挡住了去路,肆月眨了眨眼睛:“我有预感,这堵墙后面就是面包店!”
肆月麻溜地把包扔进墙里,蹬掉鞋子,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上去,裙子掀起来,露出白色的内裤,她骑在围墙上,冲梨子招手:“拳击手陈梨梨,快上来!”
梨子站在墙角下,说:“爬这么快,你不怕摔死啊?”
“死亡是我们最小的麻烦。”肆月挤挤眼睛,随即身子一倒,栽下墙去。
“肆月!”梨子着急起来,爬上围墙,才发现肆月窝在墙角笑得浑身发抖,梨子缓了口气,跳下墙。
“这是什么味儿?”梨子站在黑暗里:“闻着不像是有面包啊。”话音未落,她感到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肚子,像一截树枝,缓缓移动着,她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这才发现撞进她怀里的,赫然是一头鹿。原来,她们翻墙闯进了一家动物园!
一只斑马敏捷地叼走了肆月的鞋子,另一只鞋子则被梅花鹿挂在角上,怡然自得地从两人面前徐徐经过。
梨子嫌弃道:“你不是在这儿拍了八个月的戏吗,分不清动物园和面包店?”
“剧组又不在市区,我也难得出来一趟。”肆月光着两只脚,心有余悸:“还好,没有爬进猛兽区。”这时,黑暗里忽而传出一种脚步声,沉着有力,压断了枝桠,朝两人逼近。梨子和肆月的手紧紧牵在一起,攥出了汗。暗夜像女巫深紫色的面纱,一根灰黑色的长鼻子从面纱里摇荡出来,渐渐的,一只庞大而安静的大象走了出来,沉静地与她们擦肩而过。
梨子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肆月也大口喘气。
“赶紧出去吧。”
围墙下没有任何可以踩的地方,两人没法原路返回,只好穿过这片草地。刚走出几步,肆月不动了,低下头,惊恐道:“我……好像踩到粪便了,还是热的。”
梨子用手电照了一下,果然,肆月的两只脚都泡在屎里,惨不忍睹。
肆月捂住鼻子,哭丧着一张脸:“我早说过不喜欢动物,它们很臭。”
梨子忍不住笑了:“你更臭。”
月亮在天上变圆;两个女孩牵着手,在黑峻峻的动物园里前行着,食草动物在身边穿梭、休憩、交配,狐狸更换睡姿,天鹅整理羽毛,袋鼠轻快地跳跃。动物粗重的呼吸与她们的气息交缠一起;这些生灵漂亮、伶俐、充满野性却又出奇的温顺,对梨子与肆月的出现毫不惊奇,平静地生活,反倒让两个闯入者轻手轻脚,不敢打扰。
这一个时刻仿佛存在于所有时间之外,仿佛黎明永远不会来临,她们怀着天真与机敏,在讲完最后一个故事的月圆之夜,一直走下去,直到长出尾巴,身子越来越轻盈,变成了长着人类面孔的白色猴子,像幽灵般跳跃,用尾巴勾住高处的树叶,摇荡地爬上棕榈树。
两人最终翻出了动物园。
马路上空荡荡的,她们重新回到都市,变回无聊的人类,红绿灯孤单地跳动着,斑马线仿佛是熟睡的斑马,一秒之后就要现出原型。
梨子和肆月互看一眼,疯狂地大笑起来,满脚是屎的肆月笑得尤其猖獗,几乎要背过气去。
梨子大叫道:“爽!好久没这么疯狂了!”
“我们只是想偷两个面包啊!”
两人冲上空旷的大街,梨子大喊起来:“去他大爷的方遥生!去他大爷的吸烟室!”
肆月也扯开嗓子:“剧组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要回家!”
梨子累得一屁股坐在马路中央:“放心!我等你回来!”
“回来教我打拳!打死那帮不专业的孙子!”
“好!我最喜欢和你在呆一起!”梨子举起双臂:“太舒服了!”
“我爱你梨子!”肆月也举起双臂,大笑起来:“为了你,我拒绝了方遥生!男人算什么,闺蜜才是真爱!”
梨子慢慢放下胳膊,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一瞬间,她的酒全醒了。
两年之后,当梨子在柔利镇的废弃冰箱后闭门不出的时候,每一个长夜的凌晨三点,她都会听到肆月的声音,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她们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回到酒店,洗过澡,然后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她看着肆月弯着腿,安然睡去,像一只无辜的幼鸟。她关掉灯,默默地睡去。
在她耳边,肆月忽然开口了,她说:“上周,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
梨子闭着眼,假装睡着。
“梨子,别害怕,放手吧。”肆月又说:“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来爱你。”
梨子侧卧着没动,眼泪从眼角滑落,流到了她的耳边,粘在头发上,黏黏糊糊。
黑暗里,梨子抹了一下眼泪,江鹿走过来,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你说过,你要来做个了断,”江鹿放下马鞭草茶,说:“既然他就在这里,你没必要陪我去更远的地方了。”
梨子擦干眼泪,抬起头:“什么意思?”
“你应该更坦诚一点的。”江鹿说:“从一开始,就是你自愿陷入这段感情。你想跟他谈恋爱,其实只是想让他爱你而已。这不是你的一腔孤勇,你是在走向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
江鹿叹了口气,看着天空:“他当然不好,但多亏了你的纵容,他才能把不好施展出来,报复到你身上。”
蓝莓在黑夜里走来走去,像一个硕大无声的影子,像两个闯入动物园偷面包的女孩的梦。
那个女孩,曾经睡在她的身边,对她说我爱你,对她说:梨子别害怕,放手吧,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来爱你。
梨子垂着头,一声不响,起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江鹿急忙道,“我没让你现在就走啊。”
“去偷两个面包。”梨子面无表情,拔腿离开了。
江鹿看着梨子消失在黑暗里,一如在柔利镇,她一步步走向封闭的冰箱,愈挺直脊背,心里消耗的力量就愈大,大到要将整个人吞没。江鹿踱步到蓝莓的身边,拍了拍它的长腿,说:“别看她平时虎虎生风,真的遇到了遥生,肯定怂得转头就跑。蓝莓,我们要不要再帮她一次?”
蓝莓抖抖腿,甩了甩耳朵。
2
晨雾之中,合春寂静得像一幅素描。梨子漫无目的地走着,嗅着露水一滴滴放凉的冷清气息,觉得无比静默,好像能看见自己悲戚而胆怯的灵魂。一只鸟从树杈上飞起,又栖息在另一端的枝杈上,起起落落,仿佛来自寓言,无休止地叫着它作为人时曾经爱过的男子的名字。
街上,牛奶工在送牛奶,玻璃瓶子撞在一起,是清脆的梦醒的声音,陆陆续续开始有人骑着自行车上班,抑或是后座上捎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悠悠地往幼儿园里送。
天色亮起来,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踏着拖鞋,到门口的牛奶箱前取牛奶,他无意间回过头,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街对面,衣服上别了一个小企鹅胸针,迷离地望着他。
他愣了两三秒,开口道:“梨子?”
隔了一条马路,陈梨梨静静地看着他,他有一点发福,脸和肚子都圆了,发际线还算争气,守着而立之年的尊严,寸步不让;看起来不算油腻,但烟火气重了许多。
梨子看着他,那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男人——睡眼惺忪,嘴里或许还带着刚睡醒的口臭,握着两瓶牛奶——可是,谁没有在那样的年纪里,爱过一个刚刚好的普通人。
她说:“好久不见,遥生。”
遥生慢慢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你剪了短头发,真好看,适合你。”他又指了指她衣服上的小企鹅胸针,说:“胸针很别致,好看。”
一辆摩托车从两人面前呼啸而过,引擎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梨子陡然一空的心跳。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熟悉,仿佛时光从未离开。她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该走过去大大方方地聊天,还是若无其事地离开,这时,从遥生的背后,从那间平凡而神秘的屋子里,传出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爸爸爸爸爸爸……”
遥生温柔地回过头,道:“爸爸马上就来。”
“你已经有孩子了?”梨子惊讶,她以为像遥生这样的人不会很早结婚生子,同时也有点失落:他只是不愿把安全感交付给自己而已。
“她叫小瑶瑶。”遥生挥了挥手里的牛奶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种清冷而洁白的质地,仿佛某个雪夜的回响,声音依旧很好听:“要不要进来坐坐?”
梨子急忙摇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粗鲁的闯入者。她做好了逃走的姿态,正要道别,这时,遥生忽然瞪起眼睛,直直地看向她的身后,街边的路人也停下脚步,嘴巴张得滚圆。
梨子慢慢地转过身,从街角的尽头,浮现出一只长颈鹿的脑袋,三角形的小脑瓜上,顶着一只尖尖的五色的帽子,绳子扣在下巴上,有点局促。长颈鹿不疾不徐地走出来,露出的脖子上戴了一朵红彤彤的大花,是临时用彩纸折的,花型太过抽象,更像一个扁圆的盘子,衬着长颈鹿身上的斑点,仿佛是一张即将端上桌的披萨。
一个小丑跟在长颈鹿的身边,被衬得无比袖珍;鼻子用颜料涂红了,带着红色的泡面假发,脸上涂着得白粉走一路掉一路。小丑的腰间拴着气球绳,数十个彩色的气球从他背后绽放而出,随着走路的步调拥挤地晃动着,像孔雀开屏,有点不伦不类;他从梨子身边经过,冲她挤了挤眼睛。
梨子呆住,有点不敢认。
小丑走到了遥生面前,遥生还仰着头,惊愕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长颈鹿。小丑咧开一笑,说:“方先生,我们收到预约,为您……”他目光瞥到门内一双粉色的儿童拖鞋,道:“……女儿来做生日的马戏表演。”
“生日?今天不是我女儿的生日啊。谁预定的?”
“客户是匿名预约的,我们也不清楚。”
“遥生,谁呀?”一个穿着和遥生同款睡衣的女人从门里走出来,她倚着门,尖叫起来:“啊,小瑶瑶快看,长颈鹿呐!”
“可能是客人记错了,”小丑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费用已经付过了,您看要不要表演呢?”
小瑶瑶跑了出来,她穿着一双走起路来会亮会叽叽作响的鞋子,像一只小鸡仔,兴奋得直拍手,遥生笑了笑,说:“那就表演吧。注意安全。”最后一句,他是对自己妻子说的。
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围了过来,问小丑要气球,小瑶瑶跺着脚,尤其兴奋,脸涨得通红,人来疯似的尖叫乱跑。
“梨子,”遥生过来招呼她:“刚好她们在玩,我回屋换个衣服,我们聊会吧,很久不见了,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梨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长颈鹿顶着尖尖的生日帽,挂着一朵大红花,安静地立在院子当中,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难看。小丑回过头,冲梨子笑了笑,他鼻子上的颜料花了,粉全卡在鼻头,斑斑驳驳;脸上的白粉也晕了妆,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的印子,像生了麻子。这一刻,江鹿显得奇丑无比,却又无畏得像个英雄。
梨子没有回以笑容,她转过头,低声道:“真是有病。”鼻子却莫名地有点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