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长颈鹿小姐 · 第五章 · 等待爱情的鳄鱼(下)


文/青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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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清晨,天还没亮,剧组的车已经出发了。一车的工作人员昏昏欲睡,闭着眼捣头,像散漫的海草。只有梨子和江鹿两人怀着对片场的好奇心,目光炯炯,在黑暗的车里发着光。

“你不睡会?”江鹿悄声道。

梨子摇摇头,说:“我饿。”

江鹿打了个呵欠;梨子的目光却愈加坚定了,发绿,像一头饿狼。

到了片场,众人下车,开始架机器,小马甲制片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大包早点,是一些油腻腻的包子油条,隔着几层的透明大塑料袋透着油光,像浮在水里。梨子当然不让地抢了两袋,正要去抢豆浆,被制片拉住了,制片把她和江鹿推到了一个扎小辫的中年男子面前。

“导演跟你们说下戏。”

导演坐在导演椅上,抱着剧本,只喝加冰块的苏打水:“两位已经了解我们的大电影了吧?”

江鹿把包子捏在手里,指甲盖上蒙了一层猪油,他说:“讲鳄鱼吃人的故事。”

“是,也不是。”导演十指交叉,轻声细语:“鳄鱼吃人是一个惊悚的元素,这个概念是用来骗投资、骗观众的,但本质上,这是一个文艺爱情片。鳄鱼是一个隐喻。”

梨子擦了一把油晶晶的嘴唇,问:“隐喻爱情?”

“任何动物都可以隐喻一种爱情,而鳄鱼代表的,是最长情、最隐忍的爱,”导演说:“在非洲,尼罗鳄潜伏在河流里,每一年,它们都在等待角马的回归,如此宝贵,如此仓皇,一旦捕获,它们这一年都不必再进食;可如果错失了,它们就可能会死。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这些鳄鱼就像在等待爱情的降临,它们焦躁、饥渴,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待,年复一年,望穿秋水。”

“这个解读倒是……”江鹿斟酌了一下,说,“非常古典。”

“准确地来说,是悲怆。”导演晃了晃玻璃杯,冰块在里面打转,说:“就像史前期希腊神话,是否定之否定,是兽性的,动物性的,而正是这些,告诉了我们人性是如何来的,它们是爱情的溯源。”

梨子打了一个饱嗝。

导演瞅了她一眼,说:“总之,长颈鹿也要拍出这种悲怆的感觉,忧伤而无声,它是动物,但要拍出植物的静态感,那种秉烛待旦的绝望。”

江鹿抓了抓头:“到底是拍什么呢?”

导演摇摇头,叹气道:“先来一组吃树叶的镜头吧。”

然而,树叶却吃得不太顺利,一向温顺平和的蓝莓在现场大发脾气,它被拍摄灯光和运作的机器轨道吓坏了,疯狂甩脖子,撞翻了两盏大灯,其中一盏飞了出去,在空中断断续续地冒出火花,像是烟火,不容大家欣赏,就以抛物线完美落地,险些砸碎了场记的脑袋。人群发出尖叫,蓝莓迈着长腿狂奔,江鹿根本拖不住它,被掀翻在地,虎口被铁链磨出一个口子,血流不止。最终还是小马甲制片组织司机老师开着大巴车,将蓝莓逼进了一个死角,蓝莓贴着石头墙,长腿局促地踱来踱去,终于平静了。

江鹿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鲜血淋漓地站在一片狼藉中,说:“现在真的非常绝望了。”

一个上午的通告都泡汤了,小马甲制片和道具老师被叫进了会议室大骂了一场,他们在“道具组应该负全责”、“长颈鹿是制片老师弄来的”以及“是导演拍摄动物没经验”三种说法之间展开一轮奇葩说,出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发放中饭的点,又被洛可可的经纪人数落了一顿。

穿着小马甲的制片点头哈腰地把盒饭送进了洛可可的休息室,刚退出来,一个足球凭空而降,精准地避开了小马甲,在他的耐克白T恤上留下了一个圆形阴影,制片怒不可遏,终于找到了撒气桶,破口大骂:“沈齐!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在片场踢球!你欠揍是不是?!”

沈齐低头站着,一声不吭,小马甲制片一个健步上去,正要展现自己雄健的男性巴掌,孟桐从一旁钻了出来。

“对不起,制片老师,球是我踢的,”孟桐伸手把沈齐拉到自己身后,鞠了个躬,恭恭敬敬:“真对不起。”

小马甲制片的巴掌落空了,孟桐也是新晋童星,虽没有洛可可那么有名,但因为乖萌的长相,被不少妈妈粉喜爱,发展很被看好。

制片干笑了两声:“没事没事。”他弹了弹衣服,走了。

孟桐拍拍沈齐的肩膀,悄声道:“没关系,再踢会。”

沈齐摇摇头,走到台阶旁坐下,孟桐抱着球,坐到他旁边,问:“你怎么不上学?”

沈齐不说话。

“你妈呢?她也在这儿工作吗?”孟桐又问。

沈齐摇摇头。

“我妈妈也不在这里,”孟桐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离婚了,我好久没有见过她了。我点有想她。”

孟桐的经纪人来催了:“孟桐,要去化妆了。”

孟桐把足球放在沈齐的脚边,说:“我走啦,下场戏我要被鳄鱼吃了。”

沈齐低下头,这时,他感到脖子微微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脊背,随即轻巧地跳开了。孟桐把手掌摊开到他面前,上面停着一只小小的蛾子;透明的翅膀在天光里微微震颤着,倏忽飞走了。

孟桐笑了笑:“它在你的衣领上休息呢。”

孟桐走了,阳光下,汗水浸湿了他的T恤,在背后印出一个模糊的图形,像是一个预言。

沈齐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也想她。”

“沈齐!”小马甲制片出现了,冲他嚷道:“你先来当一下孟桐的光替,快点。”


导演重新坐回导演椅,现场忙碌起来——几方原本争执不下,关键时刻,副导演把演员合同拍到了桌上,在高额的片酬面前,众人沉默了,很快达成共识——优先拍摄小童星的戏份,无论如何不能超期。

蓝莓被带回了马棚,江鹿抱来一堆苹果,用这些圆润而清甜的小果实一只只地安抚着它,像是一封封投递给小女友的情书。蓝莓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静静地站着咀嚼,云淡风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梨子看着江鹿包扎过的虎口,叹了口气:“以前,我总觉得长颈鹿优雅又善良,今天却觉得不是这样。”

“怎么说?”

“它看起来很平静,其实是拒绝和你沟通。”梨子转头看着蓝莓,说:“它不会说话,你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只能猜测它也许生气了,也许喜欢吃这个,也许饿了,它从不跟你交流心事,有的,只是一起生活而已。”

江鹿耸耸肩:“宠物不都这样嘛。”

“人也会这样吗?”

江鹿的动作停顿了一秒,猛地想到了那个黑洞般的瞬间:燥热的夏天,轰鸣的马达声,在听到灵犀声音的那一刻,他感觉有一万只蚂蚁爬上了手臂,车子翻出了车道;骨头从肉里刺穿出来。

出院之后,他揣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去找灵犀。在黑漆漆的门口,江鹿反复地敲门,手指蜷曲起来,关节扣在门板上,像是四个跪着一排乞讨的人。

咚,咚,咚,咚。

“开门吧,灵犀,是我做错了,就算你不愿见我,至少让我见见蓝莓吧。”

没有声音,没有气息,没有任何沟通,仿佛一切都蒸发掉了。

江鹿陷入沉默了,梨子也不说话了,仿佛想到了什么。蓝莓始终静默着,只是偶然弯腰往嘴里卷进一个苹果,慢慢咀嚼。这硕大的、充满力量的动物却如此的安静缓慢,像时间一样旁若无人地流动,像藏在平静时光中的巨大崩溃。


剧组的大灯亮了起来,孟桐还没化好妆,沈齐代替他在镜头前定位置,让灯光师和摄影师调试机器。

洛可可站到沈齐对面,露出小虎牙,冲他微微一笑:“你叫什么?”洛可可的声音依旧脆生生的,比沈齐在耳机里偷听到的还要脆,像一口咬开了一只杨花萝卜。

沈齐没说话,灯光太热了,热得他脸有些发红。

“你怎么不理我?”洛可可好奇道:“从来没有人不喜欢和我说话的,他们说我笑起来像洋娃娃,没有人不喜欢洋娃娃。你看。”

洛可可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她故意眯起眼睛,让笑意从眼睛里荡漾出来,又真诚又虚伪。

沈齐的心脏砰砰乱跳,他偷看了一眼,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洛可可把头探过去,黑色的眸子像玻璃珠一样转来转去,她小声地问:“你是哑巴吗?”

洛可可的鼻息喷在了沈齐的脸上,她红色的裙摆蹭到了沈齐的小腿,痒痒的,让沈齐想到了冰糖葫芦,从来没有女孩离他这么近,他心里乱极了。不知道为什么,沈齐点了点头。

“真可怜。”洛可可说,“没关系,你就听我说话吧。”

沈齐又点头。

“我叫洛可可,”女孩说,“我不喜欢上学,我喜欢拍戏,因为拍戏能穿好看的小裙子,还有很多人围着你,你饿了渴了马上就会有零食送过来,比上学舒服多了。你喜欢拍戏吗?”

沈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洛可可笑了,说:“真好,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沈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有一只小小的七星瓢虫,正停在他的鞋带上。

这时,收音师的助理挑起了话筒杆,沈齐的爸爸说话了:“沈齐,你说句话试试,我试一下收音。”

沈齐的耳朵根都红了,他偷眼看了一眼洛可可,后者正皱着眉,困惑地望着他。

洛可可问:“他在叫你吗?”

“沈齐,”他爸爸又喊了一声,“别耽误时间。”

沈齐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我不知道说什么……”

“啊!”洛可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她吃惊地望着沈齐,“你,你会说话了?”

在洛可可灼热的目光里,沈齐再也站不住了,他感到自己是一个骗子,一股热气冲进了脑子里,他转头就跑,跟迎面来的孟桐撞了个满怀。

导演和制片都站了起来,喂喂直叫,但沈齐只是闷着头拼命地跑,他心跳得太快了,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他只有一路狂奔,才能把这颗心按捺住,按捺在那单薄而羞涩的胸膛里。


4

沈齐觉得自己不能跑得再快了,肺叶像一只风琴,发出冷涩的声响。他跑出片场,躲进仓库,旋即关上门,蹲在角落里。黑暗里,有一种腐朽而骚臭的气息,像藏着一只美洲豹,没有一丝风掀动热带雨林沉沉的复叶,豹子眯起警觉的瞳孔,悄无声息地逼近。

他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在每一个起承转合的空隙中,他都能听到那豹子的脚步声;脊背耸动着,斑点像是大地的裂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他几乎要恐惧地大叫出声。

“啪”的一声,仓库的灯被打开了,四只脚停住了,在沈齐瘦小的身躯面前,长颈鹿显得无比巨大,它弯下脖子,平静地看了沈齐一眼,随即抬起长腿,无声地从沈齐的头顶上跨了过去。

沈齐抱着胳膊,缩成一团。

“别怕,它不会伤害你,”江鹿抱着嫩枝叶跟在后面,说,“剧组的人都在找你呢,怎么躲在这儿呀?”

沈齐不说话,梨子坐到他身边,用衣服擦干净一个苹果,递过去,沈齐瑟瑟地接过来,咬了一口,清脆的一声,汁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蓝莓听到声音,把脖子扭了九十度,将三角形的小脑袋探过来,想抢,被拳击手陈梨梨干净利落地一巴掌推回去。

蓝莓甩甩尾巴,淡定地回过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自己的东西要保护好,别被人抢走了,”梨子搂住沈齐的肩膀,另一只手虚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说,“喜欢的东西就要去争取,才有机会获得。”

沈齐把苹果吃得干干净净,果核被捏在手里,开始生锈。他忽然低低地问:“如果是喜欢的人呢?”

梨子愣了一下,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略过波光粼粼的鱼尾裙和化装舞会,略过遥生尖尖的牙齿和吸烟室里的吻,以及在一个雪夜里,遥生微笑着,要和她分手。

沈齐以为她没听见,低声重复了一遍:“遇到喜欢的人,要说出来吗?”

“当然,当然要说出来,”梨子毫不犹豫地说:“一腔孤勇地,粉身碎骨地,也要说出来,喜欢人不可耻,即使心意被践踏了,至少,主动选择的人也能主动放弃。要做那个充满勇气的人啊,而不是一条等待爱情的鳄鱼。”

沈齐陷入了沉思,江鹿静静地给蓝莓喂草。

“该怎么说呢?”沈齐又问。

梨子想了想,笑了起来:“给她送个冰淇淋吧,甜甜蜜蜜,清清凉凉,她会明白的。”


日落后,天气凉爽了一些,暮色像海绵,徐徐地沉下来,吸收了所有的情绪,可以让人呆坐着,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尽情地荒废时光。

江鹿和梨子各自拿着一根胡萝卜,坐在塑料凳子上,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片场,他们背后是一片默然的田野。

“我听到了你跟沈齐说话,”江鹿说:“听起来你似乎并不后悔跟遥生的表白。”

“当然不后悔,喜欢一个人多美好啊,”梨子把身子往后仰,看着天宇,说,“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喜欢上别人,因为他打球很帅,穿白毛衣很帅,因为他成绩很好,是班长或者团支书。慢慢的,年纪大了,工作忙,生活方式又不可避免地变得狭隘,这个时候,还能出现一个让你喜欢的人,让你有任何美好或无聊的事情都想分享,对生活充满热情,多难得啊,就算他不够喜欢我,我也感谢他出现在我生命里。”

“我一直以为你后悔和遥生在一起。”

梨子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还在便利店里躲了那么久呢?”江鹿试探着问,“因为肆月吗?”

梨子啃了一口胡萝卜,说:“我没法原谅自己,也没法原谅肆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风徐徐,星光一点一滴地亮了起来。

江鹿把手里的胡萝卜啃秃了,扔进田里,说:“以前,我也没法原谅自己。”他顿了顿,说了下去:“那时候,我跟灵犀去国外旅行,我准备了一场精心的求婚,谁知在去海滩的途中出了车祸,我骨折了,只好匆匆回国。在医院里,我碰到了一个小护士,年纪比我小很多,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我,天天给我发消息,还说想嫁给我,后来,短信被灵犀发现了。她非常生气,虽然我根本没跟那个护士发生什么。”

“所以她走了?”

“她先是换了家里的门锁,任我怎么敲门,怎么求她,就是不开,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消失了。我找不到她,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我请了一周假,去了每一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之后收到她的短信,告诉我她回老家了。”江鹿轻叹了一口气,说,“我难以置信,我们恋爱两年,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连养长颈鹿这种疯狂的事情都做了,可她却为了那个不相干的小护士,走得这么决绝。我脑子乱透了,随便进了一家电影院,买一张电影票。那是一个工作日,整个影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里面大哭了一场,然后回家找出戒指,去医院,向那个小护士求婚了。”

梨子扭头看他。

“小护士很吃惊,但还是答应了,那毕竟是卡地亚的钻戒,”江鹿苦笑了一下:“我几乎要和她领证了,和一个认识了两个月的,比我小七岁的女孩,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冲动过。我回家拿户口本,却在抽屉里发现了另一对戒指。”

江鹿搔了搔眉毛,仰头看天,眼里溢出星光:“原来,灵犀当时也想跟我求婚的。”

 “她想向你求婚?”

江鹿没再回答。

星光稀松,透过云层散发微弱的光,仿佛喘不上气。

“在便利店里,你问我是不是还爱着灵犀,”江鹿慢慢地转头看向梨子,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愧疚。对我来说,那个小护士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也许对她来说,这足以摧毁一个女孩子对婚姻全部的向往。”

梨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带着长颈鹿,千里迢迢去找她,本身就是赎罪了。”

江鹿揉着太阳穴,轻笑道:“其实要谢谢你,上路的时候我没什么计划,钱包也被偷了,如果不是有你陪着,说不定中途就放弃了。”

梨子吐出一口气:“等见到灵犀,你想跟她说什么?”

江鹿深深地看了梨子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离片场最近的超市,在四公里以外,江鹿问小马甲制片借了一辆摩托车,带着沈齐吭哧吭哧地上路了。

导航完全不管用,两人一边问路一边找,开错了好几个路口,终于到了超市。江鹿弄来一个桶,装上冰块,把两支冰淇淋埋在里面,又用厚围巾裹上,万无一失。

“为什么有两支冰淇淋?”沈齐抬头问他:“你也喜欢着谁吗?”

江鹿没说话,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回到片场,他把冻得硬邦邦的冰淇淋挖出来,递了一支给沈齐,推了他一把:“去吧,去给她吧。”

沈齐慢吞吞地走远了,江鹿从冰桶里挖出了另一支冰淇淋,转身向休息室走去。

洛可可正和孟桐一起踢球,两人嬉笑着,洛可可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红花,在笑声里愈加艳丽。沈齐站在树荫下,捏着冰淇淋,犹豫不决。

洛可可看见了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向他打招呼:“小哑巴,你来啦,一起踢球吗?”

孟桐也停下来看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珠,晶莹剔透的;他笑着朝他挥手。

沈齐的心脏又狂跳了起来,他低着头走过去,把冰淇淋塞到了洛可可的手里。

“哇,是冰淇淋!”洛可可开心地笑道:“哪里弄来的呀?”

沈齐没有回答,他的脸涨得通红,低声道:“帮我给他。”他用手指了一下孟桐,偷眼看了对方一眼;孟桐的皮肤上闪烁着汗珠,似乎锁住了所有留存在空气中的光线,他的手上抱着足球,那只帮他挡下制片巴掌的手,拍过他肩膀的手,把足球递给他的手,以及温柔地从他的衣领上取下一只蛾子的手。四个小时之前,他的心里想着那只手,被片场的大灯照得无处遁形,他的鞋带上有一只小小的七星瓢虫,漫无目的地爬行着;耳边,洛可可聒噪着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瞟到了孟桐的脚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心怦怦乱跳。孟桐走到了他的面前,鞋带上的七星瓢虫展开飞带着黑点的橘色翅膀飞走了,沈齐再也站不住了,转身就跑,一直跑进了仓库。

因为,他带着震惊地发现,让他心跳的,不是洛可可,而是他。


江鹿走进了休息室,梨子正在对着镜子练习拳法,江鹿把冰淇淋藏在身后,有点没话找话:“手痒了?”

“拳不离手,”梨子气喘吁吁地道,“这是拳击手的基本素养。”

江鹿捏了一下手里的冰淇淋,已经有些软了,他问:“为什么喜欢打拳?”

梨子的动作没停,说:“这可不是喜欢,是热爱。”

江鹿想把冰淇淋递过去,可梨子脚步灵活,在镜子前绕来绕去,他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正在思忖,梨子忽然回头问:“你知道喜欢和爱有什么不同吗?”

江鹿累赘地捏着冰淇淋,只得把对话进行下去:“你想跟我尬段子吗?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

“不,那才不是喜欢,喜欢是乍见之欢,再见也欢,屡见屡欢。”

“就像猫吃了猫薄荷?”

“喜欢是焦糖冰淇淋,你爱不释手,每一次见到都是心动,是打心眼里的喜悦和甜蜜。”

焦糖?香草味的也算吗?江鹿在心里盘算着,嘴上却说:“那爱呢?”

“爱的某一部分是痛苦,就像拳击,我爱拳击,哪怕它带给我疼痛,我的脸被打肿了,牙被打松了,眼睛被打青,但我依然爱它,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离开它我就是行尸走肉,我就不能活。”

梨子叹了口气,她停下来,用毛巾擦掉脸上的汗,继续说:“我喜欢方遥生,打心眼里喜欢,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到有一天我也许会嫁给他,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他会坐在我们的沙发上,抬着头对我笑,我就会觉得非常非常满足。我甚至嫉妒他妈妈,因为她现在就可以每天见到他,可是……”梨子把毛巾绕在脖子上,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向一个真相:“可是,我爱肆月。”

江鹿错愕地抬起头:“什么?”

“肆月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梨子对着镜子,像自言自语:”我们不是情侣,但这不能阻止我爱她。我很后悔,我从没亲口告诉过她。”

江鹿怔怔地站着,一个失神,他捏断了手里的冰淇淋,甜腻而黏稠的液体流进了指缝里,巧克力碎片全化了,粘粘糊糊,抓得一手腥甜,仿佛一个愚蠢的玩笑。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寻找长颈鹿小姐》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青斜
青斜  @一条叫青斜的裤子
编剧、写小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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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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