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梨梨一夜没睡好。
对她来说,失眠并不罕见,当年,如果不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她也不会辞掉大好前景的工作,回柔利镇,做一个自暴自弃的宅女。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她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弄到失眠。而前不久,她还非常鄙视这个人:优柔寡断、有一副毫无意义的好心肠和拖泥带水的中庸之道。哪怕他带着一只蠢萌又优雅的长颈鹿,也不能让梨子多出半分好感。
雪灾那天,江鹿说了一句话:“我去找她,是因为我们连一句正式的再见都没说过。”起初,梨子觉得很可笑:这个男人是多么矫情而较真呐,感情这东西,人来人往,随风而散,柳暗花明,又是一村。约炮都正大光明了,分手还需要好好说一声再见?后来,梨子却笑不出来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箍住了自己的心脏。
那时,她失魂落魄地辞职、退掉出租屋,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告别,就买了火车票回老家。她决心不要和外界产生任何关系,不爱也不恨——她给自己定了性,画了像,除了这个画像之外,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摸了摸胸口的小企鹅,是呀,为什么她都没有去说一声再见呢?
雪灾之后,老陈重新装修了便利店,特意收购了一台报废的冰箱,把梨子的房间布置得和过去一样,但对梨子来说,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她像是一根被风吹灭的火柴,她窥见了一粒笨拙的火种,在心里嘲笑他,又隐隐觉得和他是同类,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她似乎有点想念……那只长颈鹿了。
她匆忙赶到邓有齐的民宿,碰上江鹿,却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更没想到,一时嘴硬,江鹿竟然真的去帮她报名拳击赛了。
梨子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镜子前,摆出一个拳击手的造型,挥了挥拳头,觉得自己跳进了火坑。
拳击大赛的现场挤满了人。这是一场商业性质的业余拳击赛,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请来不少小有名气的职业运动员助阵。离比赛开始还有两周,气氛已经非常热闹。
江鹿帮梨子递交了参赛报名表,在赛场周围,他看到招聘临时安保,想着饲养蓝莓的费用不便宜,去面了试,离开的时候意外地撞见了邓有齐。
邓有齐拎着一大堆绿叶蔬菜,站在赛场外探头探脑,盯着一个虎背熊腰、手臂上纹了一匹烈马图案的教练看。那个教练四、五十岁,半蹲着,正悉心地教一个小男孩打拳。
邓有齐神色震惊,一双眼睛如同受了惊的驯鹿,厌恶又抑制不住地偷望着。
“邓先生,刚买过菜啊。”江鹿走过去,招呼道:“对拳击有兴趣?”
“不不,”邓有齐急忙晃动着修长的手指,仿佛一只跌入泥潭的昆虫拼命震颤着翅膀,他说:“我父亲喜欢看拳击比赛。”
“他喜欢看综合格斗还是……”江鹿还欲寒暄,邓有齐却打断了他,直言道:“他已经死了,肺癌。”说罢便冲江鹿点了点头,走掉了。
江鹿一脸莫名:“我怎么总遇上怪人。”
邓有齐一路快跑,逃回了家里,和正要出门的陈梨梨撞了个满怀。
梨子急匆匆地往外赶,抛下一句话:“我约了个教练,去做赛前力量训练,先走了!”
听到“力量训练”四个字,邓有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在家里心慌地转了好几圈,最终决定去给毛绒兔子洗澡。
他置了一只大木桶在院子里,接了四五盆水,一盆一盆地倒进木桶里。院子里的蓝莓见了,以为是给自己准备了盛宴,拖着铁链稀里哗啦地走过来,岔开两条前腿,一头埋进木桶里。
“哎!去,去,去!”邓有齐挥舞着塑料盆,把蓝莓往边上赶,“这不是给你的。”
蓝莓抬起脑袋,气呼呼地望着邓有齐,邓有齐也生气地瞧着它,他竖起洁癖的手掌,做出一个禁止的动作:“别过来了啊!”
邓有齐转身去接水,谁知他步伐一动,蓝莓又立刻埋下头喝水,邓有齐一转身,蓝莓就迅速抬起脑袋,歪着头,一脸无辜地瞧着他。邓有齐运了好几趟,木桶里的水却不见多。
长颈鹿挺着脖子,得意地望着他。
邓有齐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他转身打了一盆水倒进木桶里,随即往后退了几步,冲着木桶努了努嘴。
蓝莓晃了晃耳朵,不明所以。邓有齐又退了几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蓝莓这下放心了,它迈着小碎步,矜持地走过去,伸出长舌头,哗啦哗啦地泼出几个水花。一通畅饮之后,蓝莓扬起脖子,打了个饱嗝。就在这时,一个透明的泡泡忽然从它的鼻孔里飘了出来,越飞越近,停在了蓝莓的长睫毛上,蓝莓的身子僵住了,一动不动。半响,它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泡泡唰的破了,瞬间消失。蓝莓受了惊,浑身一抖,甩着头左右张望,满脸狐疑。
邓有齐抱着胳膊,得意地望着它。
蓝莓气得直甩脖子,连打了几个嗝,一大串晶莹剔透的肥皂泡从它的嘴里飘了出来,吓得它连忙抿住嘴唇,静默了好几秒之后,就听“呲”的一声轻响,一个泡泡悠悠地从它的耳朵里钻了出来,在阳光下飘远,流光溢彩的,煞是好看。
“肥皂水好喝吗?”邓有齐拍手笑道,“反正你不会说话,不能跟主人告状吧。”
蓝莓严肃地抿着嘴,岿然不动。
阳光格外清亮,微风轻拂,院子里静了下来,只有水花轻溅的声响。邓有齐将毛绒兔子一只一只地浸在木桶里,拿着刷子小心搓洗,再用小浴巾把兔子们裹好,拿梳子悉心地梳通兔子的耳朵。
邓有齐倒掉水,小心翼翼地将兔子们一只一只地放在架子上,让阳光均匀地照在它们身上。院子里盈满了好闻的肥皂味儿,像是婉约而柔和的小调,兜兜转转,光线在布偶之间流转。
邓有齐回屋洗手,等到黄昏,他走进院子,把兔子们收回去。他反复清点,却发现少了一只,仔细瞧了,才见有一只毛绒兔子被蓝莓叼到了树干上,蓝莓正歪着脖子,脑袋在兔子身上拼命摩擦着,正在瘙痒。
“喂!别碰它!”邓有齐叫起来。
蓝莓的动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邓有齐,从鼻子里冒出几个语焉不详的肥皂泡,继续在兔子身上搔头。
“别碰我的兔子!”邓有齐又叫了一声。
蓝莓瞅了瞅他,仿佛听懂了什么,忽而垂下脑袋,把一双小巧的鹿茸凑到了邓有齐的面前。邓有齐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嫌弃道:“走开走开!”
蓝莓有些失落,眼见它又要拿兔子瘙痒,邓有齐忙道:“别别……”
听到声音,蓝莓再次开心地转过来,把自己三角形的长脸抵到邓有齐的面前,温顺地低下头,将鹿茸凑了过去。
“你……你要我给你挠痒?”邓有齐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又看了看树梢上不成样的兔子,深吸一口气,终于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帮蓝莓挠起了它的鹿茸。
蓝莓晃着脑袋,往前迈了好几步,把邓有齐抵到了墙角,兴奋得喷出几个肥皂泡。
“舒服吧,我这可是钢琴家的手指……”邓有齐淡淡地道,“可惜了,我爸说钢琴是女孩学的,男生应该去打拳。现在,我这双钢琴家的手,就只能用来帮兔子洗澡、给长颈鹿瘙痒了。”
蓝莓不置可否地摇晃着耳朵。
夜色沉了,枝叶婆娑,发出细碎的声响,一浪一浪,在月光下清透得动人,世界仿佛缩小了,缩到了这一个院落之中。
邓有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年,如果学了钢琴该多好。”
蓝莓扬起脖子,慢条斯理地走开了,它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围墙上,拖了一截落在地上,四平八稳的,仿佛一台不那么标准的钢琴。
邓有齐搬来一张凳子,他坐在院子里,缓缓地抬起手,在虚空之中,他的指尖触到了那些黑白的钢琴键,手指按动、轻抬、游走,行云流水。乐曲流淌,泠泠淙淙,如夏蝉如鹤唳,如微光如暗夜,如泣,如诉。
树枝停止了摇曳,风声碎成点点浪花。
他坐在由长颈鹿的影子虚构起的钢琴面前,他变成了那所幻想的,然而又具有生命力的弥漫着激情的宇宙的一部分,那是透过爱的目光所看到的世界。
一曲动人;青草在生长,蝴蝶栖息在锁骨上,苍穹与他贴近,长颈鹿在他身边散步。
这时,院子外面,一个清脆的童声响了起来:“妈妈你看,那个养兔子的怪人又在做奇怪的事情了。”
一个中年女人古怪地望了邓有齐一眼,牵着小男孩走掉了。
邓有齐的双手放了下来,院子里空荡荡的,他对着蓝莓苦笑道:“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吧?”
蓝莓在慢慢地咀嚼一片叶子。
夜一下子黑了,邓有齐的表情淹没在黑暗里,他呆坐着,佝偻着背,让人想起一只垂着耳朵的忧郁的兔子。
4
训练场上,梨子戴着红色的拳击手套,飞快地打沙包。陪练在旁边不住地拍手打节拍,嚷嚷道:“快!再快!再快!”
梨子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沙包被击打出规律性的“砰砰”声。
训练场上都是即将参赛的选手,有的练梨球,有的练脚步,有的对着镜子飞快跳绳。
梨子停下来喝水,一个胳膊上纹着烈马图案的教练走到她身边,教练挥了挥拳击手套,招呼道:“练练实战?”
梨子点头,把水一饮而尽,翻身上了拳击台。
“先试试基本动作,”教练摆好姿势,说,“来,防守、躲闪、出击。”
梨子随着他的话音做出相应的动作,两人的拳头在空中相撞,发出闷响。教练笑了,说:“不错,开始吧。”
梨子弓身跳跃,尝试性地出了几拳,都被教练灵巧地闪避,她调整策略,收拳挡在脸前,盯着对方的空档。两人胶着了一阵,教练出拳凶猛,很快把梨子逼到围栏边,梨子左右闪躲,终于逮到一个空档打出一记勾拳,却再次被教练闪开,这时,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小心!”梨子还没来及反应,一记重拳已经打中了她的脸,她一下子被击打在地,鼻血瞬间流到了嘴巴里。
她在擦鼻血的空隙里,往台下瞥了一眼,那个大喊大叫的白痴果然是穿着安保制服、傻里傻气的江鹿。
教练伸手拉她起来,关切道:“还好吧?”
梨子说:“没事,我太久没练了。”
“不,你的技巧和力量都没问题,”教练皱了皱眉,说:“问题在于,你的出拳里没有欲望。”
梨子漱了漱口,问:“什么意思?”
“你没有情绪,你必须愤怒起来。”教练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想象你最恨的人站在对面,你要一拳打爆他的下巴!”
梨子把口腔里的血水吐掉,面无表情地说:“拳击靠的不是愤怒,是冷静的判断力。”
“冷静、判断力、沉住气,但这些只是手段,”教练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没有欲望,就没有目的地。”
梨子没说话,教练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要把情绪冰冻起来,是时候爆发了!”
教练翻身下了拳击台;梨子往台下看了一眼,江鹿已经不在了。
晚间,拳击手们都离开了,灯下,梨子仍在练习脚步和出拳。江鹿捧着两盒盒饭走进来,说:“吃了晚饭再练吧。”
梨子没做理睬,对着昏暗的镜子,脚步越来越密,出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江鹿习惯了她的态度,脱掉安保的制服,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练了半响,梨子停下来喝水,答了一声:“我在控制体重,要测量级,你自己吃吧。”
江鹿放下筷子,说:“对战名单下来了,你运气不好,明天的对手是卫冕冠军。”
梨子耸耸肩。
“算了吧。”江鹿劝道:“你打不过的,没必要跟我置气,把自己弄伤。”
“我没跟你置气。”梨子继续对着镜子挥拳。
江鹿走到冰箱旁拿水,说道:“我不开玩笑。”
“我也不开玩笑。”梨子说:“我要打完这场比赛。”
“哪怕受伤?”
梨子冷笑了一声,说:“我陈梨梨是那种遇到挑战就退缩的人吗?”
江鹿拿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默默地关上了冰箱门,一只手搭在冰箱上,一言不发。梨子也瞅了一眼冰箱,忽然转身拿起一把剪刀。
江鹿立马慌了,连连后退,急道:“别别冲动啊,我什么都没说,你不要想太多啊。”
梨子举起剪刀,转而将刀尖对准自己,一刀下去,擦咔擦咔,剪掉了自己的长发,她冷冷地望着江鹿:“别想小看我!”
江鹿点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胸口:“你的胸针要不要我帮你保存?万一找不到你又要哭了。”
梨子瞪了他一眼,手里的剪刀寒光一闪,在虚空发出一声尖利的咔嚓;江鹿缄口不言了。
拳击场上一片沸腾,梨子出场了,她给自己剪了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反倒衬出利落的五官。她仍是一张臭脸,在解说员的介绍声中向着观众鞠躬。卫冕冠军也上了场,一头小脏辫,一身黑色运动衣,杀气腾腾。
“加油!”穿着安保制服的江鹿站在场外,啪啪地鼓掌。
台下的观众纷纷欢呼起来,两边的教练也大声鼓劲。
铜铃响了起来。
梨子和对手相互碰拳,裁判喊道:“开始!”
对手拳风凌厉,毫不留情,重拳一记一记地砸过来,梨子左右闪躲,逮到机会勉强打出几个刺拳,但对手是个卸力的行家,像是一条鱼,在场上游刃有余地滑动着,梨子的拳头根本沾不上她的身体,自己的眉骨反倒中了一拳,梨子仰面被弹到了拳绳上,还没等她站稳,对手的拳头又追了过来,狠狠地打上了她的脸。
梨子瞬间失去了对双脚的掌控,跌倒在地,她看到江鹿大喊着什么,神情激动,口水乱喷,嘴巴张得比脸大。等她渐渐回过神来,裁判冲她已经喊到了“七”,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耳朵,时间重新流动起来,把一个世界的嘈杂和疼痛都拉了回来,她扶着拳绳爬了起来。
铜铃响了,第一局结束。
梨子坐在角落里,任凭教练清理伤口,不让血流下来挡住视线,教练一个劲地说道:“要攻击!攻击!拿出你的愤怒来!攻击!”
梨子点点头,重复道:“愤怒。攻击。”
铃声响起,梨子回到了场上,她打出几个漂亮的勾拳,肚子上也挨了对方几拳。一阵左挡右杀之后,她弯腰躲开了对手的两个直拳,梨子迅速转身,猛地将一记重拳砸到了对手的脸上。
“漂亮!”江鹿大叫道。
对手恼羞成怒,反身就是一个直拳,击中了梨子的右眼,梨子脚步踉跄,对手一鼓作气,又补上一拳,梨子的眼前立刻一片影影绰绰,两个拳台,两个对手,四只手,无数根拳绳。
她的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没什么都没抓到。
她听到教练大叫:“攻击!你是一个擅长攻击的拳击手,防守不是你的强项!攻击!主动攻击!”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她看见漫天的雪花飘下来,一只灰色的鸟扑楞着,向远处飞去。
她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质地冷清,却还是那么好听,他说:“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你攻击性太强了,你不适合我。”
梨子站在大雪里,望着他好看的脸,觉得浑身都痛。
“我攻击了,”她倒在拳击场上,喃喃道:“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可他还是不爱我。我输了。
“我输了。”
又一次。
裁判冲着她大喊着什么,双手比划,口水飞溅,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时,场边忽然传出一阵喧嚣,一个中年男人冲进了赛场,他揪着那个胳膊上纹有烈马图案的教练厮打起来,嘴里不住地骂道:“畜生!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他还那么小,你这个变态!混蛋!”
“保安!保安!”
观众们纷纷避让,安保们都冲上前把他们拉开,江鹿也冲在队伍里,扭打成一团。
只有梨子还躺在赛场上,满脸是血,没有人注视她的失败,那么微不足道的失败。
仿佛回到了她辞职的时候,她用一个大布袋,装完了自己的东西,慢慢地往电梯间走。她转头,最后一眼看到那个男人坐在电脑前,她看到他俊朗的侧脸,那么近,又那么远。
最后一眼。梨子转身进了电梯。
她跟同事们说说笑笑,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那个巨大的黑洞;就像没有电视剧里,离职时抱着的仪式感的纸箱;没有他追出来的挽留或拥抱。
没有人注视她的失败。
她输了。
又一次。
夜晚,凉风习习,江鹿坐在赛场外等梨子出来。梨子的右眼乌紫乌紫的,肿得像鸡蛋,嘴角也破了,惨不忍睹。
江鹿丢给她一个冰袋,说:“敷敷吧。”
梨子接过去,一声不响。
两人并排坐在石椅上;远处,山的影子朦朦胧胧,天空是深不可测的墨色,星群一簇一簇的,此消彼长,忽明忽暗。这个夜晚迂回曲折、焦头烂额,正适合一场落花流水的失败,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一次周而复始地跌倒、迷失、顿悟、上路。
梨子的声音有点哑,她问:“我输得太难看了,是不是?”
“你想哭的话,我可以转过去不看。”
梨子没有接话,她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哽咽。江鹿试图安慰她:“或者,要我借个肩膀给你吗?”
让江鹿没想的是,梨子真的将脸凑了过来,她没有靠上去,却擒住了江鹿的胳膊,用力一推,江鹿的身体便转了过去,胳膊落在她手上,抽不回来。江鹿觉得肩膀一阵酸痛,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背对着梨子,像是被擒住的贼。
“其实我愿意配合你的……”没等江鹿说完,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背上,隔着衣服,他感觉到她灼热的泪水。
梨子抽泣着,满脸都是泪痕,却没发出一点声音。隔了半响,她的泪渐渐干了,在夜晚的风中,她的声音闷在布料里,低沉又悲伤,她说:“我要去做个了断。我要去见他。”
“真好!早应该这样了。我已经订好了车,明天可以上路。”江鹿鼓励道:“不过……能先把我的胳膊放下来?”
梨子松了手,她擦了一把眼泪,神色惭惭,说:“赶紧回去吧,长颈鹿要饿了。”说完就走,全不顾愁眉苦脸、正在活动手臂的江鹿。
江鹿追上去,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江鹿问:“当你跌下去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没想到自己失败的感情?在现实中被打得满地找牙,在爱情里也输得一无所有。”江鹿调侃道:“是不是特别庆幸遇见了我和蓝莓?跟你一样的失败者,帮你认清现实,走出心理阴影?”
梨子翻了个白眼,说:“确实挺庆幸的,庆幸自己没有隆过胸,不然这么一摔,硅胶铁定得破。你得赔我不少钱。”
伴着稀疏的星影,两人走回民宿,邓有齐正在院子里忙碌着,他看见两人回来,意外地开心,他说:“你们回来啦?我刚帮蓝莓洗了澡,可比给兔子洗澡累多了……”他瞅见了梨子脸上的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问:“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被打成……”
“我们遇到了复仇兔子。”梨子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自己的脸,干净利落地说:“被兔子打的。”转身便往屋子里走。
江鹿跟进屋里,在进房间前,他听到梨子叫住了他,梨子说:“江鹿,当我跌下去的那一刻,我想的是,真痛,人生真他妈的痛。”
5
警察局里,警察呼呼地朝着一个大搪瓷缸里吹气,水气飘上来,晕白了一只眼镜镜片。
梨子肿着一只眼睛坐在对面,不耐烦道:“我们来到底干嘛?”
“协助调查。”警察推了推镜腿,拿出一支笔,问:“两位请交代一下身份和关系。”
“我叫江鹿,她是陈梨梨,我们是……”江鹿瞅了一眼梨子。
“舍友关系。”梨子扯着破掉的嘴角,面无表情。
警察的镜片闪了一下:“哦?不是情侣?”
“当然不是!”梨子抢先答道。
“那怎么有保安部门的同事,看到昨天晚上,你们俩在赛场门口搂搂抱抱、哭哭啼啼……”
梨子急了,嚷道:“胡说!我……”
“好了,这不重要。”警察同志大手一挥,斩断了梨子辩白的空间。他把一张照片推到两人面前,点了点,问:“这个人你们认识吧?有什么印象吗?”
梨子翻了一个白眼,江鹿也在心里嘀咕:你这么激动干嘛,做情侣分明是我比较委屈吧?
两人看了一眼照片,梨子说:“是个拳击教练吧,胳膊上纹了一匹马,我跟他对过几拳,没觉得有问题。”
江鹿慢条斯理道:“我也见过几次,他好像挺喜欢小孩的,我看他很热情。”
“哦?”警察刷刷地做着记录。
江鹿忽而想到初见之时,邓有齐也在,当时他露出的那种惊恐而嫌恶的神色,让江鹿心中悸悸。江鹿问:“这个教练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警察同志把一份报纸抖到了两人的面前,大手一拍,教训道:“不要只知道谈恋爱,要多看报,多读书,关心时政啊。”
头条报道的不是拳击冠军——那个成功卫冕的小脏辫的女拳击手只占了很小的篇幅。头条上挂着纹着烈马教练的照片,标题赫然写道:拳击教练常年侵犯学生,受害者多为十岁以下男孩。
警察灌了一大口水,说:“拳击大赛那天,不是有个男的冲进赛场闹事吗?原来啊,那人发现自己儿子整天神情恍惚,仔细一问,才知道出大事了。保安把人带进来之后,保安队长一拍桌子,拳击教练立刻供认不讳,交代确实那什么了这个男学生。人移交到警察局后,警察接着拍桌子,他又交代受害者不止这一个,还有早年上过他拳击课的好多学生。”
“禽兽!”梨子也一拍桌子,骂道。
江鹿问:“以前没人发现吗?”
“这个教练是山都本地人,年轻时候得过奖,不少家长都把儿子送去上课。他就拿玩具哄骗孩子,一个个骗回家。那个年代,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弱啊,又都是男孩,谁能想得到呢?就算发现了,也不愿意声张。后来,估计怕事情闹大,他就去别处发展了。这么多年,他以为没事,又回山都了。”警察摇头道:“不能做坏事,纸包不住火呐。”
三人皆是沉默。
半响,江鹿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他拿什么玩具哄骗孩子?”
警察推了推眼镜,说道:“兔子。毛绒兔子。”
江鹿和梨子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山都仍是一片阳光明媚,山峦绵延隐入云端。
“今天的事别告诉邓有齐。”
梨子破天荒地点了点头,说:“知道。”
“卡车下午三点来,”江鹿说:“回去收拾东西吧。”
两人一路无语,走回民宿。远远地,就看到了蓝莓的小脑袋,东张西望着,仿佛一个路标。院子里晾满了兔子,邓有齐正坐在角落里看报,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死掉了。
江鹿拉了拉梨子的胳膊,示意不要打扰他,两人各自进屋收拾,又先后将行李拖到门外。
眼看卡车就要到了,江鹿还磨磨蹭蹭想着怎么和邓有齐开口道别,梨子按耐不住,突然大声道:“邓有齐,我们要走了!”
邓有齐低着头没做声,梨子径直走上前,一把夺过报纸,拳击教练的照片在她的手里被扭曲、揉烂、撕开,碎了一地。
邓有齐有些惊愕地看着她,慌张道:“你,你干嘛?”
“她,她要跟你说再见……”江鹿还在帮忙解释,只见梨子乌青着一只眼睛,抓起晾衣架上的兔子,揪住兔耳朵,用力一扯,兔耳朵掉了,毛絮飞了满地,她把兔子狠狠地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高声道:“复仇兔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它们死了!再也不会来统治世界了!”
邓有齐失措地站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梨子,嘴唇都在颤抖。江鹿连忙帮腔:“对不起对不起,她疯了,我们马上就走,这兔子多少钱,我赔……”
“它们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邓有齐望着陈梨梨,眼里恍若有光,又仿佛因为长久地凝视深渊,也成了深渊的一部分,黑得不见万物。他的语气里几乎有哭腔:“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见到了,”梨子指着自己脸上的伤,语气诚恳:“它被打败了。它被抓走了。他,被抓走了。”
“它们不会……”
“它们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邓有齐,你自由了。”
邓有齐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他捂住了脸,慢慢地蹲了下去,许久许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自由了。”他说:“我自由了。”
蓝莓迈着长腿走到他身边,垂下脑袋,温柔地在他的头上蹭了蹭。
卡车上,江鹿与梨子并肩而坐。蓝莓又大只又乖巧地站在车上,望着山都的风景,耳朵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江鹿问:“不是让你别跟邓有齐说这事吗?万一刺激到他怎么办?”
“像你这样磨磨唧唧的,能干什么事?他陷在过去……”梨子正要说什么,忽然瞪大了眼睛:“咦?蓝莓的鼻子里冒出了一个泡泡!”
“别岔开话题,你也太冒失了,”江鹿摇头道:“不过,对你这种死要面子的人来说,学会避而不谈,也是长进。记住了,下次要换一个可信度更高的话题……”
“我真的看见它喷了一个泡泡!蓝莓感冒了吗?长颈鹿也会有鼻涕泡?”梨子一脸困惑。
“你真的是很不会找话题呀。”
“我没跟你瞎扯!你转头看看蓝莓呀……”
梨子开始推江鹿的脸,江鹿一脸嫌弃。
卡车疾驰而去,山峦迅速地后退,在阳光下,一个肥皂泡飞舞着,五光十色,光晕千姿百态地流转,将整片的山与雾都倒映在它身上,愈飞愈高,仿佛要拂过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