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老陈的帮助下,江鹿借到了一个废弃的小仓库,他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垫草,又放置了电热扇,全天通着暖气,保证室内温度。蓝莓很喜欢它的新家,踱着步,走走停停,大眼睛顾盼流转,享用着南瓜和胡萝卜,心情愉悦得想跳舞。
江鹿叮嘱道:“蓝莓,你瞧你多费电,我的存款全用来给你取暖了。你可得赶紧好起来,等天一暖和了,我们就继续上路。”
蓝莓悠哉悠哉地迈着腿,脊背抖动着,像要去参加舞会的绅士,它甩着脑袋,低了低脖子,朝江鹿脱帽致意。
江鹿走出仓库,老陈正在门口等他。
“你的长颈鹿得有两三米高了吧?”老陈问。
“差不多,越长越高了,”江鹿叹气道:“不好养呀。”
老陈笑了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好养的。哪怕种一朵花,也得悉心浇灌。”
“昨天晚上,”江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见到陈梨梨了。”
老陈很坦然:“她吓着你了吧。”
江鹿点点头,说:“她有点奇怪,她……每天都这样呆在屋里吗?还把门用冰箱挡起来?为什么这么宅?”
“梨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人……”老陈叹了口气,他顿了顿,抬头望望云,又说:“天气凉了,据说会下一场大雪。”
老陈新进了一批贴纸,每天放学的时候,不少学生都叽叽喳喳跑进便利店,围着挑拣。其中销量最好的,是一个叫洛可可的童星贴纸,许多小女孩买了贴在小镜子或作业本上。她们像一群欢快的小孔雀,摆出和洛可可一样俏皮扭捏的造型,撅起小嘴,打打闹闹。
傍晚,下了班的居民来选购日用品和食物,家家户户飘着饭香,夕阳的光芒丰腴而短暂,有一种让人极为眷恋的生活的味道,仿佛回到童年。晚饭之后,跳完广场舞的老人到超市闲逛,寻找打折促销的商品。
天气越来越冷,十点钟之后,店里就很少来客人了。江鹿闲下来,整理收银,把弄乱的商品重新摆齐,打扫卫生。直到凌晨三点,陈梨梨从冰箱后面爬出来,在店里觅食。
一开始,江鹿还会被陈梨梨吓醒,渐渐地,他习惯了她离奇的出场方式,他甚至发明了一种游戏,猜测陈梨梨今晚会拿什么食物。他在一张纸上,写下十种商品,自己挑选三个,再在蓝莓面前放上十根胡萝卜,根据蓝莓优先选胡萝卜的位置,为它也做三个选项。
第一夜蓝莓就猜对了两项,次日清晨,江鹿走进仓库,长颈鹿正悠哉悠哉地散步,江鹿拿出两个苹果作为奖励。蓝莓很惊喜,赶忙走过来,弯下脖子,口水流了江鹿一身。
后来,只要一听到仓库门开启的声音,蓝莓就异常兴奋,它还保持着矜持又从容的姿态,一步一步走向江鹿,但脖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倾斜成九十度,到处寻觅食物。江鹿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苹果,却拍了拍胸脯,“咔嚓”一声,清脆地咬了起来,表示昨晚是自己猜中了。蓝莓有些迷茫,呆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眨动着长长的睫毛,不明所以,甚是妩媚。
一段时候之后,蓝莓依然不能理解这个游戏的精髓,更不明白苹果为什么忽多忽少。它有点生气,不再低下头让江鹿摸自己的脸颊,而是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江鹿,弯下长长的脖子,倒着头,从四条之间不屑地望着江鹿,以表达愤怒。
柔利镇的冬天来得很快,大堆大堆饱积雨水的灰云蹲踞天空,被风推着来回挪动。夜里开始飘雪,雪片又大又轻,在昏黄的路灯下纷纷扬扬,很快覆盖了地面,世界变得清冽而透彻。
陈梨梨依旧在凌晨三点出现,她望见门外的大雪,犹豫了一下,破例没有直接回屋,踏着拖鞋,“哗”的一声拉开了店门。冷风立刻倒灌进来,雪花飘进店里,像很多的小巴掌,聚起一个热闹的漩涡。
“你在干嘛?快关门!”江鹿裹紧衣服,叫了起来。
陈梨梨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江鹿赶过去,却见她只是靠在玻璃窗上,沉默地望着雪景。
陈梨梨从睡衣口袋里取了一只打火机,她旋开打火机的盖子,火光稍瞬即逝,映照出她清瘦的侧颜。她点了一支烟,缄默地抽了起来。
烟圈在雪夜里氤氲着,像是把雪景延伸了,变成一大片白色的沼泽。陈梨梨的脸上有一种疲惫的神态,仿佛白蚁蛀空了莲心,悲戚和倔强,彼此缠绕,执拗地寄居在她的身体里。
这情景里有种悲伤又宁静的仪式感,江鹿不忍打扰。他也望向漫天的大雪,莫名地叹了口气。
陈梨梨抽完了一支烟,转身走进店里,这时,江鹿注意到,她虽然穿得是睡衣,但在胸口的位置,却别了一只企鹅造型的胸针。小企鹅姿态活泼,弯着两只小眼睛,头上还有一撮凌乱的毛发,活灵活现。胸针闪闪发光,仿佛每天都被精心擦拭,与她的凌乱格格不入。
“你在看什么?”陈梨梨冷不丁地说话了。
江鹿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她的胸口看,他有些窘迫,急忙说:“你别误会,我没……”
只听“咣”的一声,陈梨梨用关门声阻断了江鹿的解释,她冷着一张脸,转身往冰箱后面走去。
江鹿忍不住嚷道:“我真没看你的胸!”话刚出口,他立刻感觉不妙。
果然,陈梨梨白了他一眼,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有病!”
江鹿百口莫辩,只得回应她:“怪胎。”
4
蓝莓迈着悠哉的步伐,在仓库里闲逛,它的颈脖向前伸着,一上一下地摆动,背部也随之起伏,像在做杠杆运动。
随着严冬降临,小镇的菜场里几乎买不到蓝莓能吃的蔬菜了,江鹿不得不自己动手种草料。他淘来优质燕麦,仔细清洗、去粗、浸泡,把麦种均匀地铺在浸湿的麻袋上,再轻盖一层湿麻袋,保证恒温,每日浇水,一周之后,金色的麦芽就开始发芽了。
麦芽长得慢,幸好,包师傅帮他捎来了新鲜的水果蔬菜,还给蓝莓多带了一桶牛奶。
包师傅从二十岁起就开着卡车,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的人生观里带着一种朴素的优越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地小村长。
他对柔利镇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带着长颈鹿的年轻人倒是没见过,不免对江鹿多了几分关照,江鹿也乐得方便,将包师傅带到仓库,给他多瞧瞧这头娇气的长颈鹿。
“积雪这么厚,你们走不了了吧?”包师傅胡萝卜逗着蓝莓。
“是呀,它是热带动物,只能先在这里取暖了。”
“啧啧,电费可不便宜。”包师傅把胡萝卜甩得龙飞凤舞,蓝莓扭动着长脖子,跟着昏头转向。
“还好在陈叔的店里打工。”
包师傅终于戏弄够了,让蓝莓用长舌头卷走了胡萝卜。费了这么大的劲才吃到一根,蓝莓有些生气,傲娇地转过身,走开了。
包师傅望着江鹿,目光里露出一份深意,问:“你见过梨子了?”
“有人还说她出车祸死了呢。”
“别听人瞎说,他们懂什么。”包师傅有些得意地掸了掸手,说:“梨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不知道,她以前可出息了。”
“听陈叔说过,他说如果不是遇到那个人……”
“不,她遇到的不是一个人,”包师傅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她遇到的,是爱情。”
“她失恋了?”江鹿问。
“她被爱情击中了。”
江鹿愣了愣,他心里升起了一股说不明的情愫,搅动着回忆,他忍不住问:“什么是爱情?”
“这个很难回答,但是,当你在质疑一段关系是不是爱情的时候,它就不是。”包师傅眯着眼睛,仿佛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刺进了他的瞳孔,他舔了舔嘴唇,说:“爱情是一把响箭,它还没射出来,你就能听见风声,当它击中你,你会感到疼,感到要发疯,耳朵里振聋发聩,满满当当的都是声音,整个人浑身发抖。但凡是那些无声无息、悄悄滋润着你的,可能是依恋,是陪伴,是孤独,但不会是爱情。爱情是个小婊子,它呼啸、尖叫,东奔西跑,从不消停,只要它来了,你一定会知道。”
“这么难吗?”
“非常难,爱情是稀有品,大多数人拥有的不过是一段段的关系。这也没什么遗憾,人活一辈子,要错过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不差这一样。”
江鹿叹了口,说:“这么痛苦的话,错过就错过吧。”
包师傅饶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从来没说过爱情让人痛苦,爱情是美妙的,如果你觉得不够美妙,是因为冷却的时间不够长。”
包师傅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拉开仓库的门,去抽烟了。
江鹿一个人呆坐着,他望了望长颈鹿,问:“你听懂了吗?蓝莓。”
蓝莓正叉开两条前腿,弯下长长的脖子,用舌头卷着水箱里的牛奶,喝得不亦乐乎。
江鹿恨铁不成钢地走过去,拍了拍蓝莓的脑袋,说:“你要错过爱情了,你这头蠢长颈鹿!”
蓝莓抬起头,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江鹿,鼻子上全是白色的牛奶。它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流,对江鹿打了个响嚏。
柔利镇的日常散发着一种中老年的气质,生活悠闲,人们越走越慢,连笑容都来得平和妥帖,在每一道皱纹里徐徐地展开。他们韬光养晦、白鹤亮翅,仿佛每个人能随时抖开袍子,就地扎一个马步,打上一段太极。
随着连日降雪,小镇更加静谧,积雪越来越厚,每天早上,江鹿都得铲雪,有时候连推开店门都是难事。
这天夜里,江鹿正在清洗关东煮的机器,忽然听到店门“咣咣”作响,他赶过去一看,一个黑影正奋力地拉门,着急进店。
门框被冻住了,江鹿忙帮着推门,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打开了一半,黑影抖抖索索地蹿了进来。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胡子拉碴,面孔青涩,穿一身黑色的厚运动服。他与江鹿对视了几秒,这才想起什么,连忙把脖子上的口罩拉起来,从屁股后面摸出来一把菜刀,在江鹿面前晃了晃。
“快!把钱拿出来!”
江鹿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地望着他。年轻人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又说了一遍:“把钱给我!”
江鹿这才缓过神来,确认道:“抢劫啊?”
劫匪点点头,瞪大了眼睛:“对呢!”
江鹿只得把当晚的收银款取出来,装进劫匪递过来的塑料袋里。劫匪的眼睛里露出一份诚挚的喜悦,挥了挥菜刀,说:“谢谢啊。”
“不客气……”江鹿下意识地答了一句。
劫匪打开塑料袋,粗粗点了一下,又抬起头,有点可怜地问:“怎么就这点呀?”
“生意差,”江鹿朝着外面的大雪努了努嘴,说:“这种天气,谁出来买东西?”
“白天的钱呢?”
“陈叔拿走了。”江鹿把收银台打开给他看:“这点钱还是留下来找零的呢。”
劫匪眉毛一皱,又把菜刀举到了江鹿面前,恐吓道:“那你自己的钱呢?都交出来!”
江鹿摸摸口袋,把钱全部掏了出来。
“就这么点?”劫匪叫了起来:“别糊弄我,他们都说你很有钱!”
“一定搞错了,”江鹿忙解释道:“我不是这里人,是来打工的。”
“就是你,你都养了梅花鹿!肯定很富!”
“是长颈鹿。”江鹿纠正他。
劫匪的眼睛睁大了,问:“脖子很长的那种?值钱吗?”没等江鹿回答,他的眉毛拧了起来,嚷道:“把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
“仓库!我知道你把它养在那里,我要卖了换钱!”
江鹿立刻捂住口袋,软声劝道:“小伙子,长颈鹿不值钱的,外面雪这么大,你也带不走它……”
“别废话!”劫匪有点急了,冲上去,菜刀几乎抵在了江鹿的脖子上,叫道:“把钥匙扔进来!”
江鹿只得取下钥匙,扔进袋子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劫匪往门口走,试图挽留:“长颈鹿真的不值钱……我银行卡里还有点钱,我想办法取出来,你把钥匙还我吧。”
劫匪毫不理睬,这时,店里忽然传出“咣”的一声巨响,江鹿抬眼望望墙上的钟,凌晨三点,是陈梨梨出来的时候了。
劫匪果然吓了一跳,他向江鹿挥了挥菜刀,示意他站在原地别动,自己小心翼翼地往店里走去,他正张望着,只听“啪”的一声,梨子的手陡然出现在冰箱的边缘。
“鬼啊!”劫匪惊得大叫,江鹿看准时机,一个箭步,猛地冲上去,一把抱住对方的腰,菜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江鹿将菜刀踢远,伸手争抢袋子。
“钱拿走!钥匙还给我!”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两人一齐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江鹿一拳打在劫匪的脸上,对方不甘示弱,用胳膊肘向后一击,狠狠地敲在江鹿的肋骨上。江鹿扯住劫匪的头发,劫匪也按住江鹿的眼睛,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
这时,冰箱被推开了,披头散发的陈梨梨走了出来。劫匪吃了一惊,手一松,江鹿趁机夺过袋子,一把扔给了陈梨梨。
“快躲回去!”江鹿冲她大叫:“回屋里去!”
劫匪还想抢,江鹿急忙扯住他的腿脚,劫匪扑在地上,用另一条腿狂踹江鹿的脸,江鹿挨了一脚,只觉得眼冒金星,眼看着第二脚又迎面踢来,他连忙偏过头,用肩膀抵了上去。
“陈梨梨!”江鹿从打斗的缝隙里却见梨子还在纠结选什么口味的酸奶,他气得直嚷嚷:“快回去啊!”
劫匪趁机飞来一脚,半个脚后跟几乎塞进了江鹿的嘴里,江鹿头昏目眩,舌头被撞得生疼,整张脸几乎麻了。劫匪终于挣脱,跑向陈梨梨,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径直往外冲。
陈梨梨怔了一下,她低下头,伸手在衣服上一摸——睡衣上的小企鹅胸针被扯掉了。
劫匪跑到门口,拼了老命,却没能推开门,眼见梨子走到面前,他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涩,尴尬地道:“女鬼姐姐,要不……钱分你一半?帮我推一下门?雪太大挡住了。”
陈梨梨一声不吭,忽而弯下膝盖,右手握拳,摆出拳击的姿态,她的肩肘一个大幅度的运转,一拳上去,劫匪都没叫出声,身子一软,已经被打昏在地。
江鹿在地上呻吟道:“一拳KO?这么厉害,怎么不早点出手。”
陈梨梨不理他,抖抖索索地蹲下去,扒开劫匪的手,又把塑料袋抢过来,将东西倒了一地,寻遍了,也没找到小企鹅的胸针。她扑在地上,摸来摸去,在每一个架子的缝隙里张望。
“你没事吧?”江鹿忍不住道:“我帮你。”
两人几乎把所有的货架都翻了一遍,江鹿觉得腰酸,正想站起来,忽然看到地面上弹落了几滴水珠,仔细一看,是陈梨梨哭了。
还没等他安慰,几辆警车呼啸着,开到了店前。警察们开始拉门,把店门敲得“咣咣”作响。江鹿于心不忍,还想劝慰梨子两句,就听“哐当”一声,陈梨梨已经不在店里,废弃的冰箱开始缓缓移动,挡在了她的门前。
江鹿叹了口气,莫名地感到一股失落。
关门的声音还回荡在便利店里,声响中有种盖棺定论般悲伤的意味,仿佛关上的门将里面一切都囚禁在更深的沉默与孤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