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狄安辞职后,齐老头把我叫回台里:“你歇够了吧,该回来干活了。”
我说:“我打算给影子转院,转完再说吧。”
齐老头:“涟漪说你电话打不通,陈狄安去北基的——”
“我知道,许家昌现在控股四大了,陈狄安这一去,四大和北基还得掐下去。”
齐老头说:“许如清死了,许家昌没崩溃,也是个奇迹。”
我看着齐老头,不大敢肯定。
齐老头笑了:“许家昌其实有好多人脉,都是像我这样,是许如清闯祸闯出来的。”
我松一口气:“诺兰说,要是他考到同济去,许家昌还想让他住家里。”
“其实诺兰和如清一样,生出来就不是标准孩子,但是人家许家昌有度量,从来没拿女儿当闯祸精,我跟人家比差远了。”
我说:“我认识一姐姐,45岁,长得比我还年轻,您见见怎么样?”
“行了,老头子我跟你道歉行了吧?诺兰失踪那阵儿,我不该吓唬你。”
我说:“我知道,您是看我对他有没有感情。”
“你有吗?”齐老头递给我一根烟。
“我不想谈恋爱,男演员一抓一大把,我费那个事干吗?”
齐老头把烟点着了:“你赶紧把明年的拍摄计划交上来,别装没事人。”
很快,我听说陈狄安在北基,成立了影视制作部。入冬之后,他的电影《落大雪》开机,英木黎还给他当了编剧,还不死心地要撮合我们。我老是在各种奇怪的场合,遇见陈狄安。终于,在2016年元旦的慈善晚宴上,英木黎成功地将陈狄安和我摁到了同一张桌子上,陈狄安坐下那一刻,我站起来就走了。
英木黎追上来:“他是去了北基,但他没有伤害过你。”
“你是说,陈狄安没像他大哥一样把我逼成同性恋,我还应该感谢他?”
“别说了,”英木黎脸一沉,“你以后会后悔的。”
可就是她脸上那种生怕惊动了未来的紧张,让我受不了:“我不是你,英木黎,你为什么老把我当成你自己?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有我自己的妈,你想过我妈吗?”
等在车里的萧觅,看我气得直哆嗦,劝我:“要不你告诉阿黎吧,她现在对陈狄安这么上心,早晚是要伤心的。”
问题不在英木黎身上,是陈狄安。陈狄安太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说的,所以他才这么有恃无恐,还一次次在英木黎面前,表演对我的深情。陈狄安,我不会让你得逞的。陈狄安,我要让你彻底输一次。我要让你承认,你是我的手下败将,我不会再让你打着爱我的旗号,去损毁任何人。
我赶在年度制作会议召开前,回台里找齐老头:“台长,我想上个电影。”
——“你也要拍电影?”
我说:“英木黎没死,但是麦芒死了啊,英木黎的传记上不了,上麦芒的传记总行吧?”
齐老头马上明白了:“你是想把《英木黎》里麦芒那部分剪出来?素材够吗?”
我说:“太够了,光长镜头就能剪100分钟,麦芒去世都拍了7分多。”
齐老头说:“档期呢?你想什么时候上?”
“2017年元旦,”我说,“1月3号是麦芒的忌日,在四周年忌上他的传记电影,这宣传切口还行吧?”
齐老头点了头,各部门立刻联动起来,麦芒的传记授权、音乐使用权、电影摄制许可证、公映许可证都不用我管,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九月份以前,完成电影的后期。
原本36集的电视剧,现在要剪成100分钟的电影,素材纷繁杂乱,一条主线太长,两条支线不搭。电视剧是情节要复杂,人物要简单,到电影这全得反过来,篇幅限制,转折不能太多,太多就像耍猴。抛开情节,后期团队对画质持悲观态度,我每天收到最多的质疑是:“这能行吗?咱拍的时候,连烟都没溜过。”连副导演都跟我说:“我现在还跟做梦似的,这就冲向大银幕了?”
我每天都在抽风,前一天觉得,这三分钟太好了,一定得剪进去,后一天骂剪辑师是狗屎,一没话说就加空镜,风评上是越来越接近齐老头了。彼此折磨了五个月后,132分钟的初剪版本出来了。赶早不如赶巧,知名剪辑指导林森,正好从国外影展上载誉归来,我拽上副导演,直接上七棵树堵人。
一进林森的后期制作公司,我就和陈涟漪打了个照面,副导演倒抽一口凉气,好家伙,拜到同一个码头上了。
陈涟漪主动过来打招呼:“电影什么时候上?”
“明年年初——”副导演掐我一把,我马上闭了嘴。
陈涟漪说:“《落大雪》杀青了,可能会跟你撞档期。”
我说:“你都不怕他赔钱,我能有什么意见?”
“程真,他来我这——”
“陈狄安去了北基,我就不欠你了,我跟你一样,希望他早点复出,我要让他明明白白输一次。”
后来证明,我狠话放得太早一点,林森接了陈狄安的《落大雪》,没有接我们的片子,给台里省下了小1000万,留下我和剪辑师继续做困兽之斗。台里人碰见我,打招呼也不问“吃了吗”,都改成“删了几秒”,谁都知道,超过两个小时的电影是赔钱货。
夏天里唯一一件喜事,是齐诺兰考上了同济大学的研究生,马上就要去上海了。齐老头充耳不闻,英木黎简直像准备嫁妆一样,准备着齐诺兰的行李,许家昌一再打电话来说,他家什么都有,什么都不要带。
许如清死后,许家昌倒和英木黎达成了谅解,两边通过齐诺兰,传递着对彼此的歉意。而镜儿死后,曲谱也务了好一阵子正业,“光谱麦”第12张专辑面市了,听说销量不错,他和石光即将在2017年展开巡演,没有人再提解散的事。
我想,我要把麦芒的传记,剪成一把钩子,让上钩的观众,去现实里寻找答案。
八月底,齐诺兰去上海读研了,临走前跟我说:“还有三年时间,你慢慢想,我不着急。”
齐诺兰离开的第二周,101分钟的最终版诞生。我敲下最后一个键子,拖着早就麻了的腿,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初生的太阳淡淡的,云层在它周围,形成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圈,它看起来,和普通的行星没两样。到底为什么,只有你的升起,才叫做黎明呢。
“导演,片名叫什么?”
——“《银幕里》。”
“什么?”
“这些名人,那些过去,无论我们怎么还原,给观众看到的,都是他们银幕里的样子。”
天亮以后,《银幕里》正式进入送审流程。台里划出十个地面城市,预备给《银幕里》做宣传路演。十月底,《银幕里》过审,我带着主创离开北京,三天一个城市,跑了一个月才回来。
我回到北京才发现,陈狄安的《落大雪》也在搞映前宣发。陈涟漪为他真是下了血本,满北京城的公交喷漆、大厦硬广随处看见,甚至还包了三条地铁线。一进入12月份,只要数得上的综艺,陈狄安都去露了脸,他把身段放得极低,在各档节目上极尽露骨之事,就差和女主角当众香面孔了。看这架势,《落大雪》是定档春节档了。
齐老头找到我,问我要不要调档期。
我说:“春节档不划算,票房可能高,但分成一定低,陈狄安是好面子,我跟他比不了,我得把7000万赚回来再说。”
齐老头说:“你有把握吗?”
“您看着吧,他一个春节档打不过元旦档,才是丢人丢到家了。”
《银幕里》从元旦一直上到腊月二十九,前后在档26天,收官票房7.3亿。
据媒体说,我是沾了“光谱麦”的光。麦芒四周年忌日后,“光谱麦”启动全国巡演,所有买不到演唱会票的歌迷,都跑到电影院看电影去了。买到票的“光谱麦”粉丝更不得了,五万人一散场,各大影院通宵包场,一边看电影一边大合唱,怀念麦氏唱腔。
娱评人纷纷马后炮,说怪不得我和英木黎走得这么近,原来早就想收割人家亡夫的韭菜。好嘛,英木黎被你们骂了三年和曲谱偷情,现在看我电影赚钱了,她又成了麦芒的未亡人了。
我等着《落大雪》登陆春节档,等着彻底击败陈狄安那一天。
大年初一,陈狄安的排片量不低,占到了15%,首日票房6300万。大年初二,排片量不变,票房却遭遇断崖式下跌,拦腰截在3000万。到了大年初三,排片率降到4%。大年初七,北京院线的统计出来了,陈狄安占到综合票房的11%。这个数字非常诡异,我正琢磨陈狄安是买了票房,还是买了枪稿时,齐老头打电话告诉我,《落大雪》下档了,票房勉强撑过2亿元。
陈狄安的电影票房,还没有我给台里拿到的分成多,《落大雪》肯定是赔本了,至于亏了1个亿还是更多,要看陈涟漪跟他怎么算了。相信以后即使有场合遇见,陈狄安都会绕着我走。
其患遂绝,我觉得非常快乐,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太安静了,《落大雪》只在档六天就下档了,就像我和陈狄安度过的那六年,转眼灰飞烟灭。
《落大雪》毕竟是英木黎的剧本,等于我和萧觅联手,打败了她和陈狄安,我和萧觅谁都不好意思提这茬。但是齐老头好意思,大年初七一上班,他就把董事们都请出来,给我开庆功会。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把我在高层会议上挨的骂、撕掉的脸皮,让他们一句一句夸回来。
齐老头一会儿说:“你看你瘦的!台里没给你吃饱饭?走出去都让人笑话!”一会儿说:“董事们说你几句,是帮助你成长,你怎么还记仇啊?”一会儿又说:“你以为净赚1.5个亿,你就了不起了?不还得台里给你擦屁股吗?外面说起来,都是程导演一部电影,顶全台半年营收,可钱呢,你见着一个子了?还不得董事们豁出老脸去要?”
我看董事们都臊眉耷眼的,觉得齐老头有点过了,可看他那么高兴,我愿意奉陪到底。一年多了,齐老头难得这么笑一回,我靠在他身后的吧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我也不明白,我怎么能在好朋友精神失常、前男友变成废人的情况下,依旧正当红、依旧赚得盆满钵满?
庆功会结束后,齐老头看我喝得实在多,怕我出事,更怕我出新闻,非让我和他一车走。我和他站在路边,等司机把车开上来。寒风打在我脸上,掀开我没系扣的大衣,我才意识到,又是一年的冬天了,而且这个冬天,实际上已经过去了。
三月初,“光谱麦”到思芒剧院开演唱会时,陈骆安来了,在二楼和英木黎坐在一起。
散场后,陈骆安叫住我:“我走之后,麻烦你照顾阿黎。”
我有点糊涂:“你要去哪?”
“狄安伤害不了你,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是英木黎最先发现,陈骆安不见了。原来一放寒假,陈骆安就辞了职,他没有车子要卖,没有房产要处理,住过的职工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萧觅找我去思芒,她一开门,我就看见酸菜心跟在她脚后,呜呜叫着,就像知道主人不会回来了。我抱起它,酸菜安静地趴在我脚边,它们母女现在和好了,须臾形影不离。
我想,从我收下酸菜那一刻起,就成了陈骆安的替补队员。他说我像英木黎,是为了让英木黎注意到我,以便在他退场时,我能够顺利补位。
“你看右边第三个。”萧觅递过来一张照片。
“什么?”我只看到一排僧人,穿着一样的劳作服,跪在一样的蒲团上。
“有人在龙华寺看见他。”
——“陈骆安出家了?”
萧觅捂住我的嘴,马上把照片点着了,放在猫食盆里。酸菜心从我怀中跃出,蹲在猫食盆前,看那小火苗一点点燃尽,伸出前爪扑住它。
我想起那个久远的梦,陈骆安说:“大姐不在了,如果我也不在了,你能帮我证明她没有疯吗?”
当天,我就从家里搬到了思芒,住进诺兰住过一年多的阁楼里。阁楼狭长,只有天窗,住起来像卧铺车厢。房宽不足两米,只能从床尾上下,从床到桌子,要走十米,从桌子到洗手间,还要走十米,这种一个人住一节车厢的奢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
我常住思芒剧院的事,马上被狗仔队发现了,娱乐版头条一登,圈里圈外骂声一片,斥责我利用完每个人,就像废纸一样丢开。利用完师父,陈狄安一蹶不振。利用完徒弟,齐诺兰离开电视圈。利用完英木黎,还没有利用完——英木黎已经写不出书了。
只有我知道,每天早上我出门,英木黎都坐在桌前。晚上我从片场回来,往往天都快亮了,她好像还没动过地方,只有她手边不断升高的手稿,提醒着我时光的流逝。萧觅松了一口气,觉得生活回到了正轨,麦芒去世四年后,英木黎终于拿起了笔。
不写作的时候,英木黎总拉着我出去踏青,一走就是一天一夜。后来我回忆起来,老觉得那年北京城所有的绿色,都是我们踩出来的。英木黎没有再提起陈骆安,我和萧觅翻遍了北京所有寺庙,都没有找到他。我想起那张烧掉的照片,越来越觉得,上面那个人不是陈骆安。
2018年春天,英木黎第一本散文集《始书笔无尘》付梓。萧觅接到了新的剧本项目,代替英木黎坐在桌前,从早到晚写个不停。我陪英木黎去签售,几乎走遍了国内所有小县城,她把签售的终点站,定在了我的老家。那时天才入秋,北京的枫叶还没红,老家早已隆冬,正在下入冬后的第三场雪。
我妈很喜欢英木黎,因为我的缘故,她现在娱乐新闻一概不看了,所以对英木黎没有偏见。后来我才发现,她是把英木黎当成了影子。我没有纠正她,英木黎也没有。我妈不敢说我,就天天催她的婚给我听。我妈真的老了,以前连“结婚”两个字,她都听不得。
临行前一天,大雪终于停了,我租了辆吉普车,带着英木黎一路向北,开到了国境线。
我指着黑乎乎的北方说:“你拿单反拍,拍出来天会有一点绿。”
英木黎按了几下快门,睡着了。
等到后半夜,极光还没有来,我盯着那片没有焦点的黑,开始往回开。还有三个小时,我们就要回北京了,老家没有飞机场,进京的绿皮火车五点二十三到达,只停留两分钟。
我们登上了真正的卧铺车厢,这一次,我知道它的终点是哪。
车开了没多久,英木黎叫我:“你看,火车头不见了。”
我想这又没到山海关,怎么可能换火车头。我探出头去,火车头顶的铁皮烟囱反射着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而火车头落在地上的影子,淡得像一块水渍,随时会被蒸发掉。火车头的确不见了。
英木黎说:“黎安那一站,陈家父母来了。”
那是我唯一缺席的一站。
英木黎说:“骆安遇见我,狄安遇见你,是他们的不幸,我们算是毁了陈家两兄弟。”
我什么都没说,我正在经历人生里少有的平静期。在英木黎身边,我不用伪装正常,不用装作没受过伤,我放下了对健康的固执向往。
列车到站前,没有任何预兆地,英木黎告诉我,思芒年底就会结束,她和萧觅都会搬走。
“为什么?”
“如果你没了狄安就依赖影子,没了影子就依赖骆安,没了骆安就依赖我,如果你还这样下去,就是没有吸取教训。你现在相信我,和当年相信狄安有什么区别?”
“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世上只有一个英木黎。”
回到北京以后,英木黎凭空就消失了。萧觅找我要人,大半夜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我和她坐在思芒的阁楼里,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变轨声,就像从一个卧铺漂流到另一个卧铺,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和萧觅一直在找她,可她和陈骆安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要不是我们去找,根本没有人发现她消失了。我这才发现,英木黎在别人眼中,一直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就像那节被阳光包裹的火车头。
一年后,英木黎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定尘埃》,可人仍旧没有现身。萧觅和出版社沟通多次,对方都不肯透露任何信息,闹到最后,萧觅要告出版社,这才拿到了英木黎的校稿邮箱,主编说这是她和英木黎联系的唯一方式。萧觅托了好多人,破解加密的IP地址,卫星定位物理位置,白白忙活了大半年。
我去书店买了本《定尘埃》,翻开第一句话就是:只要你相信,自己和某人存在某种关系,你就会受到伤害。
想英木黎的时候,我会去碑林湿地逛她的主题公园。去年读书月过后,其他作家的主题公园都拆掉了,只有英木黎的没拆,反而增补了详细的说明,制作了六国语言的导览器。好像她一隐居,就和死去的文豪一个待遇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的”字屋前,耳机里正在介绍:“‘的’字屋外观仿照黎安传统民居而建,内部构造则接近九十年代的大学宿舍。”
这不是船舱,我早该猜到的,这是《青五的午后》的诞生地,陈骆安的宿舍。
英木黎消失三年后,终于有媒体拍到了她和一个光头男子的背影。是的,英木黎出了新绯闻,虽然对于我和萧觅来说,早就是旧的了。
我翻看英木黎写过的书:2000年的《青五的午后》,2002年的《梅当属杏》,2005年的《之行独往》,2008年的《约莫雪将至》,2009年的《黎安吾乡》,2010年的《安宁伴》,2018年的《始书笔无尘》,2019年的《定尘埃》。书名首字连起来,竟然是:青梅之约,黎安始定。
今年年初,我收到一封信——陈骆安去世了,律师按照他三年前立下的遗嘱,把遗言寄给我。
“别告诉阿黎。”
原来他当年不告而别,是不想让英木黎看到他病入膏肓。因为他,当年那个六岁的小女孩,已经目睹了太多死亡。他不知道,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五岁半的小男孩。
她陪他走完了最后一段路,世间再无英木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