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十八章:坏掉的钟


文/刘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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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站在齐诺兰给我营造的虚幻里,外面寒冷凄惶,这里永远炙热浓烈,我开始有点怀疑,如果我不是太害怕伤害齐诺兰,我其实是有可能爱上他的?

除了这个假设,一个更深的困惑困扰着我,如果孩子不是齐诺兰的,那能是谁的?影子从来没喜欢过别人,没和第二个人谈过恋爱——

陈骆安来了,后面跟着咨询师,原来下午影子要做咨询,我都给忘了。

咨询师上楼了,陈骆安说:“师兄说明天有空,我想带影子去他那做个检查。”

“她不会去的,”我说,“如果你能劝她出门,我想先带她做产检。”

陈骆安震惊地看着我——

“怎么了?”

陈骆安跌坐到沙发上:“她说自己怀孕了?”

我说:“吃的药得停了,对吧?”

“我不知道,阿真,我不能确定,但如果她没有怀孕,”陈骆安抓住我的手,“我最担心的是你。”

我被他抓得生疼,每个骨节都疼,他的紧张通过这疼,输送到我身体里。我看着他,他的目光不容置疑,时而流露出一丝痛苦,让我感到害怕。

第二天一早,我叫醒影子,跟她说回台里开会。一路上,我不停看影子,希望她能发现路不对,可朝六院开过去这一路,她都没怎么睁开眼睛。到了医院,陈骆安在前面走,她也就跟着。进彩超室之前,她回过头看我一眼,就像电视剧里的慢动作。

医生出来说:“排卵和体重关系密切,她现在130斤,以前比这胖得多吧,我看她腿上都是橘皮。”

我说:“她没有——”

“不是怀孕,很多情况都会导致月经不调,我给她开点药,吃不吃看你们自己,小卵泡已经成形了,不吃药也该来月经了。”

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起来,我整个人往后一堆,陈骆安扶住我:“你坐一下,我带她到心理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骆安回来了:“影子需要住院。”

精神病院吗?我说:“她根本不像病人,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努力保重自己,她比我更像一个母亲——”

“那是一种关系妄想。”陈骆安蹲在我面前。 

我叫起来:“你找的咨询师,不是给她做过评估吗?明明一个月前,她还什么事都没有!”

陈骆安说:“影子写过心理医生,采访过专业人士,旁听过培训课程,她知道怎么填那些量表,怎么回答那些问题,怎么让我们相信她。”

“是不是——她想逼诺兰出来?是不是把诺兰找回来,她就不用住院了?”

陈骆安没法说服我,只好让心理科主任亲自跟我谈。

主任说:“精神分裂有一种阳性症状,叫‘语词新作’,这个对写作者来说,太隐蔽了。我想你对她表达上的创新,早就习以为常了吧?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个病的阴性症状,‘感情淡漠’和‘贫语症’。你有没有发现,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她正在丧失体验情绪的能力,你们家人很难监控,现在进行干预的话,还可能延缓‘木僵’的出现。”

我从医生那出来,陈骆安已经办好了入院手续。我找到病房里,护士正在填入院卡,时不时问她几个问题,影子脱了鞋坐在床上,话很少。

看见我进来,影子一把抓住我:“我喜欢英木黎,英木黎喜欢你,我喜欢齐诺兰,齐诺兰喜欢你,我就不能恨你吗?怎么我一说出来,就是心理有病?他们说我有病,是怕你受到伤害,你还不明白吗?”她的泪源源不断,像化掉的雪人。

陈骆安过来推我:“你回去收拾东西,我在这陪她。”

我刚走到医院大门,齐老头就赶来了:“影子怎么了?怎么还住上院了?”

“台长,你去看看她,你去看看她。”

——“那你松手啊,阿真。”

齐老头的司机架着我,一路送我到家。我不知道怎么跟影子的父母说,他们是最淳朴的农民,一辈子在京郊养鸡,看见喝农药的要夸有骨气,根本不相信精神疾病一说,影子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也一直报喜不报忧。

进了影子家,我东西南北地乱转,我找不到她的牙刷,找不到她的内衣,找不到她的电脑,和她爱看的书。一只黑色的行李箱,在角落里静静注视我,打开它的一瞬,所有东西都出现了,电脑摆在最上面,中间是衣服,底下全是书——影子都准备好了。

我一下子坐到地上:“影子,第一次见你,我就想,怎么才能活成你生命里的常量啊?你身上信念一样的东西,让我觉得和永恒搭上了关系。”

天渐渐黑下来,永夜四面八荒。我从没有影子的家里逃出来,从此未能安眠,我常常梦到,她是轰隆而过的列车,钻进大雾弥漫的洞口时,车头灯还亮着。

入院一周后,影子的主治医生才准许亲友探视,陈骆安担心我太激动,一直在医院陪着我。

影子很安静,探视的两个小时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温度计。

“时间过得真慢。”她轻叹。

我把削好的梨递给她,她不接,紧紧地捂着汞柱,红线顶到36度半,没法再往上升了。

“好慢啊。”她死按着,手指头都不过血了。

陈骆安站起来,下楼买了个闹钟给她。结果探视时间一到,就让护士没收了,连同没收的,还有她原本拥有的水银温度计。

我去找护士理论,护士说:“病房里之前是寒暑表,圆的那种,病人当成是表,我们这才换成了长条的。您不用担心,病房的室温有监控,不会低于24度的。”

我说:“你没有想过,她真的需要一只表吗?”

“哟,”护士朝我翻个白眼,“那您和我说不着,我又不是医生。”

护士踩着平底鞋,悄无声息地飘走了,走廊的灯突然亮起,而她早已消失不见,无比令人心惊。这种地方真的适合影子吗?才短短几天,她的状态明显一落千丈。

陈骆安送我回家:“你可以叫我熊仔饼,如果你还在做那个,我渐渐消失的梦。”

我说:“你吃过熊仔饼吗?”

“当然了,我只比你大八岁。”

难得的不是你吃过熊仔饼,而是你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我说:“你想治好我,对吗?”

“阿真,”陈骆安握住我的手,“我没把你当成病人。”

“但你是个好医生。”我想,因为你总也忘不了自己是个医生。

入院第三周,影子不再挺着肚子,也不再提起齐诺兰,医生说状况好的话,大年三十儿可以放她一天假,让我们接回家过年。

但那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了,我说:“她年前不能出院吗?”

医生说:“病人的电脑在那边,你看看吧。”

我刚翻开电脑盖,护士就站在我背后说:“密码是‘英木黎’的全拼。”我抬头看看无处不在的摄像头,逼自己集中注意力,去读屏幕上的字。这是一个杀人藏尸的故事,犯罪者用剪刀分尸,铁丝网剔骨,饲养公园里的流浪猫,后来案情暴露,是因为尸体内过量的防腐剂,引起了流浪猫的群体死亡,故事没有写完,停在犯罪者抱着流浪猫下葬。

我说:“她是个编剧,也擅长犯罪推理——”

医生说:“你不要把我们这当监狱,你不能总配合病人串供,真正需要你配合的,是我们医生。”

我出了医生办公室,看见副导演在半个小时里,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一点劲儿也没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我和谁都没说过,右眼手术后的每个清晨,我都和第一天一样,担心自己失明了。现在,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影子就在我眼前,可我看不出来她是正常的,还是发病的。我想起八年前,影子刚入台时,一肚子抱负,满脸踌躇,动不动就愁眉苦脸,为什么那个时候,我能确定她是快乐的?

副导演的电话又来了,他告诉我,《两个女人》成片出来了,就等我签字送审了。还有齐老头,他让我赶紧回台里,提交明年的拍摄计划,元旦一过,就是开年制作大会。所有人都以巨大的惯性运转下去——除了影子,她像一只坏掉的钟,钟摆无意识地摆动,在等那个给自己上劲儿的人。

我刚回到台里,齐老头就跟我说:“《两个女人》定档了,你准备跑城市路演吧。”

我说:“诺兰拍的,我去不合适吧?”

齐老头说:“挂你的名吧。”

我说:“那更不合适了,这个剧副导演从头跟到尾,诺兰走后,他压力也很大。”

我等着他发火,等着他问我“你是台长还是我是台长”,可齐老头只是淡淡说:“那你看着办。”

大家说得对,齐诺兰走后,齐老头一天天民主起来,换句话就是,他不再大包大揽,领导们急流勇退的前兆。

齐老头说:“年度大戏准备怎么样了?”

我说:“萧觅的第一稿出来了,我正和她商量,让她和影子联合署名。《英木黎》暑期档播完,寒假再重播一遍,热度至少维持一年,影子要是恢复得快,观众甚至不会感到她的离开。”

齐老头说:“你不要这么乐观。”

我背过身去,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你不要和医生说一样的话,我求求你们,不要和医生说一样的话。

到了年底,萧觅改完第二稿,给我的答复是,她可以和影子联合署名,但她要去医院确定一下影子的状况。我不知道影子见了萧觅,会不会受刺激,就说先问一下医生。

探视申请通过后,萧觅开车来台里接我,我上车之后,她一直盯着我手腕上的银镯子。

“啊,”我晃一晃发黑的镯子,“镯口太窄,摘不下来了。”

“你是真不知道,这镯子是陈家留给孙媳妇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有人以为,我和陈狄安复合了,原来大姐把镯子留给我,是以为我要和陈狄安结婚了。

等红灯的时候,路边正好有首饰店,我跟萧觅说:“你等我一下。”

我下车进店,珠宝师傅一边帮我把镯子褪下来,一边说:“我帮您清洗一下,氧化这么严重,戴着不登样。”

也就一分钟,镯子就洗好了,银湛湛的,看不出一点过去。可我不敢戴了,我让师傅帮我用密封袋封好,配一只黑丝绒盒子,端端正正地收起来。

回到车里,萧觅把战地报道的影印本还给我,非常郑重地说:“谢谢你,让我找回曾经的自己。”

我说:“这可不像你了啊。”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写了。”

我说:“等《英木黎》一播,找你的人肯定排长队。”

萧觅说:“你把影子的名加上吧,她变成现在这样,我要负很大责任。”

到了医院,影子看到我,毫无表情,但她好像认识萧觅,跟她推心置腹起来:“我知道他不爱我,是嫌我不够漂亮。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就是不漂亮啊,不漂亮就不能进娱乐圈,不能被漂亮男人喜欢吗?”

“男人其实都一样。”萧觅回答她。

“但你不一样,”影子把头靠在她肩上,“我们像两种不同的生物,我要是狗的话,你就是猫,我知道不能把一只猫,当成狗来喜欢,我也知道你要的,不是一只狗的喜欢。”

萧觅说:“没关系,你不要勉强自己。”

影子说:“我知道你没有背叛过我,也知道你把《倒春寒》搬上舞台,是想让如清放过我。”

萧觅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影子又说:“第一次见如清,我就知道她不会有什么事业,也知道她在感情上要吃很多苦,但我就是羡慕她,想和她换一换。有些事,是可以通过努力得到的,但我永远不可能在16岁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有那种眼角眉梢的娇嗔。”

萧觅说:“她那时真是漂亮。”

影子说:“我还记着,你当时看完《倒春寒》,差点以为我爱上她了,其实我只是遗憾。” 

——“阿黎,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

我震惊地看着影子,她脸上的表情,和面无表情,几乎都是英木黎的拓本——你终于成了英木黎,我却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出了病房,萧觅说:“我现在信了,影子对阿黎的崇拜,让她通了灵,你应该让她写《英木黎》。”

我让萧觅先回去,一个人找到医生,跟他解释影子和萧觅的旧事,萧觅怎样捧红了她,又怎样毁了她,我怎样把头埋在沙子里,让她一天天变成现在这样。医生听了神色凝重,他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病人开始转换角色,是病情恶化的一个标志。

而我只想知道,影子现在高不高兴,我给陈骆安打电话:“你说她成了英木黎,她自己知道吗?”

“她不知道,但她的内心会得到安宁。”陈骆安说,“人的自我保护机制非常强大,临床上的精神分裂患者,在发病初期,都有自残、甚至自杀的记录,所以变成另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讲,是患者在保护自己。”

“可她变成英木黎,不是为了她自己,”我痛哭起来,“她是为了原谅萧觅,为了让萧觅好过。”

陈骆安说:“你要相信影子,她选择的,一定是对自己伤害最小的方式。”

是吗?影子?她理智的时候,那么地理想化,现在变成这样,反而被当成一个找到了最优解的人?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想到去年的冬天,去年的影子,那迷人眼的大雪,她绯红的面色,枝丫里的满月,和她眼睛里的光。内疚像通不开的下水道,此时一阵一阵泛上恶臭来,明明一年前,什么都还来得及。

萧觅打电话问我:“睡着了吗?”

我看一眼表:“都早上七点了。”

“我觉得,我不喝酒是够呛了,昨天,今天,明天,都够呛。”萧觅说,“你出来跟我喝点吧。”

“行。”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发现羽绒服还没脱,两条腿虚得厉害,脚底板又痒又疼。我想抽根烟稳一下,捡起脚边的烟盒,都他妈空了。我出门买烟,他妈的好像走在火星上,随时都能飘起来。

大清早,想找个酒吧还是挺难的,但萧觅有朋友是酒吧老板,她有酒吧钥匙。那是一间只有三张桌子的小酒吧。我到的时候,萧觅已经喝上了,我拿起她的杯子抿一口,他妈的除了威士忌,里面什么都没兑。

萧觅说:“我不该选影子,不该把那样的诱惑摆在她面前。”

我开冰箱,拿手抠出两块冰。

萧觅说:“有些人一辈子没有机会,一辈子认为自己是那种纯粹的人。”

“操,”我说,“影子还不够纯粹吗?是,她有欲望,她有一定要抵达的彼岸,可有理想的人不都那样吗?”

我想到陈狄安,和他那些无处安放的欲望,跟他比起来,影子至少没有伤害别人、没有利用别人,为什么最后是她变成这样?

萧觅从椅子上滑下来,开始满场走:“你不觉得奇怪吗?说起来,我是阿黎的经纪人,可除了捧红过影子,我还干过什么?”

“对,你就是个摆设,”我冷笑,“要不是看出这点,我会找你写剧本吗?”

“我就说你是可怜我——”萧觅哭起来。

“你说你一天天,骂完镜儿骂曲谱,骂完曲谱骂许如清,你自己呢,你就对得起英木黎吗?你花着她的钱捧影子,反过来让影子取代她,亏你想得出来!”

“对,我和他们一样,除了花阿黎的钱,我什么都不干,我从很久以前,就什么都不干了——”哐当一声,萧觅不见了,倒扣在桌面上的椅子一个挨一个,出溜到地上,她扒着三条腿着地的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就算我是男人,一个吃了她十年软饭的男人,还配谈到爱情吗?”

我跟在萧觅身后,看她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挤作一团的桌椅撞得鼻青脸肿,就像她自我禁闭的一生。她既不离开她,又不允许自己爱她,想到她每天每天,颓废地花着英木黎的钱,每花一点,就耗尽一点希望——如果她没有经历这些,还会像现在这样刻薄、矛盾、阴鸷吗?

也许不止是影子,我们每个人,活在这个疯癫的世上,都应该找个地方逃避一下,精神病院是不错的选择。

2014年就这样结束了。新年1月3号,我和陈骆安去给大姐扫墓,大姐一周年的忌日,按理说,陈狄安和英木黎都应该出现,但我们一个人也没碰到。

陈骆安拿着铁锹,把墓地周围的雪一锹一锹铲到松树下。巨大的罗汉松,头上积雪如伞盖,山风过境,漫天飘白,下的还是去年的雪。

被雪压了一冬的土地,黑得让人心悸。我打开带来的酒,浇在墓碑前的空地上,黑土一点点松了,我跪在地上,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把银镯子放进去。

“大姐,对不起,我不能嫁给狄安了。”

当我在大姐墓前,说出这句话,内心突然生出一种中古的辽阔。想到那个豌豆一样的小生命,我和陈狄安的故事,早该在一年前,就随着它的消失而结束。陈骆安把我拉起来,他的背后,太阳灼灼升起,刚离开大地,就把天边渲染成大地色。

扫完墓,我直接去了《英木黎》片场,副导演看到我,就像看到死人诈尸:“你可吓死我了姑奶奶,《两个女人》一定档,我就怕你会辞职。”

我说:“这么明显吗?”

副导演说:“你可拉倒吧,你都一个月没在片场出现了,我天天梦见铁扇公主让我给她递扇子,说她是空降来的新导演。”

的确,我一直在推迟《英木黎》的开拍日期。《两个女人》的善后工作陆续结束后,我每次见到齐老头,都想跟他说我不干了。说来也怪,无论前一天睡了多少个小时,只要齐老头一出现,我就眼睛发酸,演技和鼻涕齐飞。我唯一的准则就是,不能让他看出我伤心,不能给他机会开导我,那样我也未免太会做人了。齐诺兰在,我尽可以撒着欢地讨好他,齐诺兰走了,我没法鸠占鹊巢,没法把他当成那个,我从未拥有的父亲。

可是今天给大姐扫完墓,我决定留下来,留在齐老头身边。陈骆安让我觉得,齐诺兰会回来的,影子会好起来的,我和齐老头的关系,总会找到办法的。台里已经出了《致无尽岁月》一个烂尾剧,我再把《英木黎》扔给别人,齐老头只会更为难。陈骆安告诉我,不要苛求一段关系完美无缺,不要永远想当对方的No.1。我没说,我想当No.1,想把一切关系都发展成爱情里的一对一,是因为我没有安全感,一旦有第三个人联袂,我就觉得自己不配。

然而,和陈骆安在一起,我是绝对安全的。他的过去有英木黎,我的过去有陈狄安,我永远没法和英木黎争风吃醋,正如他永远不会抱怨,我爱他比爱陈狄安更少。更重要的是,那些我没法说出口的隐忧,我相信他都了解。和陈骆安在一起,我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可在副导演眼里,我简直是不要命了。陈骆安是陈狄安的哥哥,选择和他在一起,我即将面临和英木黎同样的指控。麦芒和曲谱并不是亲兄弟,英木黎尚且被批“游走于两兄弟之间”,何况麦芒去世了,陈狄安还活着。

副导演要我做好迎接血雨腥风的准备,我觉得我做好了,反正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在挨骂,经验十足。陈骆安虽然不是圈内人,心理素质一向比我还过硬,只是我们没有想到,在我们共同忧心的未来里,我会被命运单拎出来,一再丢进过去时的语境里。

没错,我又一次上了热搜,但只是我自己,新闻里没有陈骆安。

——《程真陈狄安世纪复合》。

光是这个标题,就看得我一头雾水。上个世纪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这个世纪往后还有八十多年,我们跟世纪有个屁的关系?照片里,一个穿黑呢大衣的男人抱着我,我的脸从他肩上露出来。日光黯淡,我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至于陈骆安,看起来年轻了两岁不止——我不记得在大姐墓前,他抱过我,但从照片上来看,他的确抱了。

消息一出街,我直接被萧觅堵到了家门口,别人看不出来那是陈骆安,她不会的。

果然,她一上来就说:“你给我离陈骆安远一点。”

我说:“英木黎也知道了?”

“你知道他从前是怎么对阿黎的?”

我说:“我不用知道,现任不用知道前任的事。”

——“你这是什么态度?” 

“实事求是,”我说,“我离不开他,影子也离不开他。”

“你还敢把影子交给他?他十年前就——”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十年前的陈医生。”

“他从前也不是什么好医生,他根本就不配叫医生。”

“萧觅,”我打断他,“你还是骂我吧。” 

“不是,你不会以为陈骆安爱你吧?”

我说:“我知道他爱英木黎,他从出生起就认识她,她是他生命里的小神龛——”

“程真,你跟我这拍偶像剧呢?”萧觅气急败坏,“你不知道陈骆安是什么人,不知道他那种人谁也不爱。”

“可他从来没说过你坏话,他一直让我别把你想得太坏——”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没脸说我坏话吗?”

我愣了一下。只这一下,就给了萧觅和盘托出的机会。

原来,世纪之初,被陈骆安列入“阿拉丁计划”观察组的,不止是许如清,还有萧觅。陈骆安知道,萧觅发现自己喜欢女生时,才上初三,那是1988年,距离李银河的《同性恋亚文化》出版,还要再等10年,父母不想她被另眼相待,就带着她移民了。十三年后,国内风气仍然不算开放,28岁的萧觅选择回国,唯一的目的就是英木黎。陈骆安清楚,萧觅对阿黎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甚至比萧觅还了解,她对阿黎的迷恋有多深。所以,为了帮萧觅实现愿望,他要求英木黎对萧觅表示好感。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为了一个实验,陈骆安把英木黎让给你了?”

“别把他想得那么伟大,他那种平庸资质,还不配当科学狂人。”萧觅冷笑,“他不爱阿黎,奇怪吧,他就是没办法爱上她。”

“陈骆安不爱英木黎?他这么多年不结婚,一直住在她写处女作的宿舍里,结果他不爱她? ”

萧觅:“我说什么来着,没人关心阿黎的死活。”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关注点错了,我小心翼翼地说:“英木黎不是同性恋,对吧?”

“我那阵子真是疯了。”萧觅死死抠着大拇指的边缘,直到抠出血来,“01年底,陈骆安把许如清介绍给阿黎,转年3月,阿黎就带她进了麦芒的圈子,那几个月里,阿黎为她鞍前马后,就像为她着了魔,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阿黎也可能爱上女人的。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她们的女朋友在爱上她们之前,交的都是男朋友。我开始觉得,阿黎也可以爱上我。”

我整个后脑勺都冻住了,就像吃雪糕吃上了头,思维全部停摆。我爱影子,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愿意为了她放弃爱情,但我没法想象,让自己像爱男人一样爱她。

“有一阵子,我都搞不清楚,是她在配合我,还是我在配合她,反正阿黎她,真的开始和我约会,我们牵手、拥抱、出去旅行、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对我和大学里不一样,我感觉得出来。”

“后来,阿黎开始拿着壁纸刀,在手心划一条又一条的线,从小指到拇指,笔直,结的痂一层摞一层,厚得连手指都弯不过去。陈骆安也知道她自残,但他没有制止她,比起阿黎的死活,他更关注我的心理状态。阿黎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绝望的,虽然她没说,但我知道,那一阵子,她是真的想爱我,陈骆安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会爱她。”

“我承认,我是陈骆安的帮凶,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资格指责陈骆安。我要告诉你的,是陈骆安是一个目的性特别强的人,他可能不是绝对的坏人,但在一段时间里,他为了实现目的,是不择手段的。”

我蒙了,我能给陈骆安什么?在这段难熬的时光里,是他一直在看护我,治疗我的隐疾,帮我照顾影子,陈骆安对于我是毫无索取的。

“他说爱你,是为了让他弟弟跟你分手。”萧觅揭开了谜底。

“可是,我跟陈狄安分手很久了。”

“程真,你从来没有忘记陈狄安,陈狄安也没有忘记你。”

我整个人筛糠一样抖起来:“是不是——陈狄安没有出轨?”

“是陈骆安逼他那么说的,是陈骆安告诉他:你和程真在一起,要么程真像大姐一样,一事无成,要么你在程真的阴影下,一辈子徒劳地想超越她。和天赋异禀的人生在同一时代已经够痛苦了,你还要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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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陈医生患者,正在治疗对色彩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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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陌上少年
程真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帮完影子帮诺兰,帮完英木黎帮萧觅,我就好奇她不累吗?
  不必再怀念我。
这个世界,狼藉且荒芜。
milka
上一章我以为影子很疯狂,这一章看到了陈骆安疯狂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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