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大雪疾速下落,听到森林覆灭,听到积雪覆盖莽原,睁开眼,却发现是影子在打键盘。屏幕的蓝光荧荧映着她的脸,好像她是钻木取火的原始人,而黎明永不再来。
我一翻身,影子立刻察觉了,一气猛按回车键。门外有人敲门,她气急败坏地打开门,一见是齐诺兰,她马上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幽怨地盯住我。我赶紧下床,带着齐诺兰从她眼前消失。
我说:“宜家今天还送货吗?”
齐诺兰没说话,下了楼,我发现家门口多出两桶墙面漆。我开了门,齐诺兰把漆桶拎进门厅,然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西瓜刀,横着长长的刀刃开始撬桶盖。
我看得心惊肉跳:“你别动手了,等工人来吧。”
“要过年了,”齐诺兰说,“我觉得,现在,找不到,工人。”
“到底是你觉得,所以你没去找,还是你去找了,工人都回家过年了?”我也烦躁起来。
齐诺兰低着头,没看见我也知道他脸红了,他仍然笨拙地用西瓜刀撬着桶盖,当漆桶是一只巨大的啤酒瓶。我叹口气,推开他,拿刀尖在桶盖上画两个圆,重叠的部分立马掉进漆桶里,我从那幽暗的开口往里看——白色,挺好的,一个没有回忆的颜色。
齐诺兰把白漆倒进盆里,拿出两个刷漆滚筒,递给我一个,我没有接。他很意外,这要是从前,不用他搭手,我一个人就能干完,比这屋子大多少的片场我都刷过。可是现在,我不想动,一点都不想动——要不是影子住在楼上,我早就搬走了,谁还赖在这个地方,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影子还在写作,我不能回去打扰她,只好留下来看齐诺兰刷墙。他刷起墙来,像四岁的孩子涂鸦,不是这里涂了两遍,就是那里怎么都涂不到,一个屋子涂下来,有些地方大概失手涂了六七遍。原以为照他这种涂法,从前挂油画的钉子孔肯定能盖住,没想到涂完了一看,一个个清清楚楚。齐诺兰倒是不气馁,他好像早料到了这点,从车里扛出两幅挂毯,挂毯长得差点进不了电梯,进了电梯又差点出不来。我惊异于他能扛这么重的东西,而他接下来做的事情,更让我怀疑他累傻了——他又往墙上钉了个钉子。
“你给我拔下来,”我再也不能忍受往墙上挂任何东西了,“铺地上,我今天就睡这。”
齐诺兰很迟疑。
我说:“铺吧,我也不能总睡影子那。”
齐诺兰帮我拖了地,挂毯展开的一刹那,就像窗外的大雪下进了屋里,两张挂毯一模一样,白得没有一丝瑕疵,拼起来比一张双人床都大——我想,富二代大概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壁纸这样东西。
接受挂毯沦为地毯的事实后,齐诺兰跑出去买了一张五公分厚的记忆棉床垫。床垫和挂毯一样是白色的,铺在挂毯上好像随时会消失。齐诺兰把兰花绕着挂毯摆了半圈,做成床围。我躺进去,就像睡在白漆棺木里,看着前来吊唁的人朝我献花,天花板变得无比高远。
一躺下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在雪白空洞的家里,我睡了第一个没有梦的觉。齐诺兰走了,厨房的水池边多出两个硕大的玻璃罐,他留了字条,让我不要喝,是用来浇花的。我饿得要命,上楼问影子点什么外卖吃,没想到她已经穿戴整齐,拿着我的车钥匙说:“送我去思芒剧院。”
“怎么走?”车子开出小区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没去过思芒。
影子说:“朝阳区芒之路麦田街。”
“什么街?”我打开导航,让影子自己输地名。
她白我一眼:“你真是失恋失傻了,《念你》公演都第二周了,你一场都没看过?”
雪中的街道,车辆少得可怜,直到过了芒之路,转入麦田街,我才看到一连串汽车红尾灯,回到熟悉世界的我打起精神,假装感兴趣地问:“‘光谱麦’的新专辑,是不是也叫《念你》?”
影子:“就是因为新专辑销量不好,英木黎才在思芒推出了同名剧目,一张剧票搭售一张专辑。”
原来思芒剧院是英木黎开的,芒之路和麦田街也是为了纪念麦芒——有钱真好啊,还可以修条路建栋大楼怀念亡夫,恐怕所有后来居上的姬妾,都是这么进入历史的吧?
影子进去看戏了,我开了两公里才找到停车位。我发现离远了看,思芒剧院特别像一只芒果,主体建筑高高耸起,尖端保持着芒果若有似无的弧度,东南西北四面楼梯,像剥开的芒果皮一样自然下垂,向地面延展,相对的两面楼梯形成一个倒U,双U相扣下是四块独立的休闲广场——开场半小时后,陆续有观众出来,随后北风吹雪一般,不时涌出三五个观众,他们一边下台阶一边数钱,就像刚从银行出来。剧院正式散场是在两个半小时后,东南西北四面楼梯上挤满了看完戏的人,所有人都拿出手机拍脚下的台阶,有人甚至从最高一级拍到了最低一级。我跑到台阶上凑热闹,想看大家都在拍什么。
原来,台阶上刻着麦芒的生平。从出生开始,每一级是一年,麦芒活了49岁,所以台阶是49级。思芒剧院的台阶,就是一部麦芒的编年史。最奇怪的是,第一级台阶记载的是麦芒生前最后一年,49岁发生的事,而最高一级台阶,则镌刻着麦芒的降生,仿佛他的降临,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的个人体验是,从下面一级一级走上来的过程,就像时光倒流,很容易让人想到英木黎的意图,她舍不得他,她恨不得时光倒流。
英木黎不愧是调情的高手,就算以后剧院不上座,也会成为文艺青年的打卡圣地,她挚爱麦芒的故事将口口相传,并在传播过程中无限放大。
后来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影子还没出来。我一摸兜,手机落车上了,赶紧回到车里给她打电话,没等拨通,那只橙黄色的芒果突然隐匿于天际,整个思芒陷入一片漆黑。我看着零星而微弱的路灯,愈发担心起来。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开着车绕剧院转圈,影子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就在我急得差点报警时,她出现了:“有没有一万块钱?”
我把钱拿给她,影子朝来回逡巡的票贩子跑去,回来时拿着一张蓝色的剧票。
我问她:“一张票这么贵?”
“这是蓝票。”影子说。
“蓝票?”我启动车子,“还有别的票?”
“嘘——”影子对着手机备忘录又是一顿猛敲。
我停下车,帮她把安全带系好,她呓语般地说:“我想到一个结尾,一个更好的,我明天还要来。”
我回到家才知道,不同颜色的票有什么区别。原来英木黎借着剧院开幕,启动了一项名为“提前离场”的新人扶持计划。思芒剧院的票分黄蓝两种,黄票是观众席,售价800元,提前离场不能退款,蓝票是参与席,3000元一张,提前离场可以退全款。坊间也有叫黄票遗老席,叫蓝票后起席的。因为持蓝票的观众一旦离场,就会被请入续写室写下后续的故事,只要故事被英木黎相中,就有机会成为“文乐二重”的继承人——难道,影子参加了英木黎的选新计划?
我上楼敲她的门:“你也要辞职?”
“狄安走了,你也要走,我一个人留下也没意思。其他女导演,我没合作过,至于男导演,我只愿意和你的男朋友合作——”影子苦笑,“因为是你男朋友,我就不用担心他们嫌我胖,反正我也不会爱上他们。”
我看着她落雪天一样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对不起。
“你知道,我本来就喜欢英木黎,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影子反而安慰起我来。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把她扔下的人,我还能做些什么。
影子完全明白我在想什么,她说:“你可以每天送我去思芒,直到我被英木黎选中。”
第二天去思芒的路上,影子看起来很轻松,好像胜券在握,她告诉我:“思芒是国内第一家开放式剧院,所谓开放,就是观众有离场自由,哪怕你只提前离场一分钟,都能获得全额退款。”
我说:“你花一万块钱买的票,他们不是只退三千吗?”
影子不接我的茬:“思芒上下两层,一共1600个座位,原本都是可以提前离场的,可死忠粉不同意,坚持只有英木黎创作的结局,才是他们最想要的结局,非但不会提前离场,还不想被中途离开的观众打扰,英木黎这才空出每层前两排,一共200个座位,给死忠粉比较便宜的价格。”
“——你不就是她的死忠粉吗?”
“比起崇拜她,我更想成为她。”影子沉默下来。
车才开上芒之路,就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影子等不及,立刻下车步行。我把车停好,才发现她没带手机。开场后,听几个倒票的黄牛说,昨晚卖亏了,开场前蓝票都炒到快两万了。似乎一夜间,所有学中文的、写小说的、当编剧的,都把到思芒看戏当成了命运的转折点,各大电视台闻风而至,阵仗大得跟真人秀似的,娱乐版和文化版头条虚位以待,就等着看英木黎会为谁转椅,跟谁说“I WANT YOU”。
今天影子出来得倒是比昨天早,橙黄的射灯映得她满脸焦黄,几近枯萎,她丧气地说:“她还是没选我。”
“可她也没有选任何人。”我把网上实时更新的新闻给她看,“我看这个选新计划,就是英木黎在作秀。”
影子不说话。
我把两万块钱塞给她:“明天再试一次,反正后天就过年了,当我给你的压岁钱。”
除夕前夜,我又一次陪影子来到思芒。大雪终于停了,满地积雪就像一面镜子,把路灯撒下的光齐齐射向天空,漫天绯红,浪漫得像一句永恒的誓言,两束违禁的烟花笔直冲向天际,在警车到达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思芒剧院,但愿影子今天能如愿以偿。
突然有人敲车窗,我隔着玻璃上结了又结的霜花,看到一个纤长的轮廓。我拉下车窗,看清她穿着紧腿铅笔裤,小腿笔直,格子衬衫样式的棉衣,短才到腰,红蓝格围巾缠了三匝,只衬得脖颈极长,短发齐耳,耳朵上两颗钻石耳钉,脸上没有一点化妆。从下到上看完了,我忍不住重新往下扫,她身材太好了,像被淡月光拉长的影子,只可惜不够高,不然倒是酷儿电影里标准的小T。
我觉得她眼熟,不知道在哪见过。
“程真,第二面了。”她看我没下车,自己绕过车头,开门坐到副驾驶上,“既然你要拍《英木黎》,没道理不认识我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萧觅,赶紧伸手过去。
萧觅拿指尖碰一碰我,就像嫌我脏——她上次和英木黎在墓地出现时,只让人觉得是个男人,没想到只有她一个人时,女人味这么足。
萧觅说:“没猜错的话,影子是你的编剧,对吧?”
我摇头:“如果英木黎选她,她马上就会从台里辞职。”
萧觅笑了,像是不屑于拆穿我:“千万别多此一举,我们不会选影子的。”
“为什么?”我简直莫名其妙,“你们选新还称体重吗?”
萧觅说:“思芒开幕以来,影子一共来了七次,花了多少钱,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就那么希望她选上?”
不是三次,是七次?我不敢相信影子失败了七次。
萧觅觉得我挺可笑的:“你想拍英木黎,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虽说我一定会拒绝你吧,可你以为搞这种歪门邪道,不会被我发现吗?”
“你觉得影子参选,是为了接近英木黎,好刺探她的隐私?”我不明白萧觅这些被迫害妄想都是从哪来的,“就算我有这种想法,我也不会找影子,你阅人无数,肯定看得出来,影子比同龄人单纯得多,她干不了这个,她是真心喜欢英木黎——”
“喜欢英木黎的人多了,不是每个人都配。”萧觅冷冷地打断我。
我差点就告诉萧觅,我已经辞职了,影子也要辞职——可我怕一旦说了,萧觅转头就告诉记者,到时候别说2000万尾款泡汤,连年度大戏都得下马。
我说:“我们不会走下三路,你也知道,我们齐台和英木黎私交甚好。”
“是吗?”萧觅好像头一回听说这种事,“那怎么到现在,你们台还不申请授权?现在?现在已经晚了,回去告诉齐台,我不会同意你拍英木黎的。”
萧觅甩下这句话就走了,我想给齐老头通风报信,让他早做准备,又怕他知道影子私自来参加选新——要是英木黎不选影子,那影子只好留在台里。正拿不定主意,影子出来了。
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我也不敢问。车开到家楼下,她才从自己营造的平行时空里走出来,兴冲冲地告诉我:“英木黎不在,结果要等过完年才公布。”
从来对过节深恶痛绝的影子,头一次对新年抱以期待,看样子,她还相信这次绝对能选上。想到她同一场戏看了七次,写了七个不同的结局,我什么都不敢说,她能多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
除夕夜,我回到台里收拾东西。打开办公间的灯,满地的碟片晃得我眼晕。我愣了一会儿,蹲在地上,把影碟一张一张捡起来。
“我觉得——”
我回过头,齐诺兰抱着一只半人高的纸壳箱。我让他把箱子拿过来,自己钻到碟片架背后,把架子上的影碟往外推。上下六层的碟片纷纷跌落,相互碰撞像下急雪。齐诺兰还以为碟片架要倒了,马上冲过来扶着。我推开他,拿矬子收碟片,一收一收倒进箱子里,就像小时候在路上收雪,可惜雪太大,箱子根本装不下。收了半天,除了一地银闪闪的碟片,还多出一个搬不动的箱子——对于这个世界,我完全无能为力。
“我觉得,”齐诺兰说,“它们又不会化。”
是啊,碟片又不会化,不会因为春天来了就无影无踪,而这竟是我最惋惜的事。我把钥匙递给齐诺兰,一个人到总控台看齐老头。
齐老头和八年前一样,拎着一只1200毫升的大茶缸,站在全体播控人员身后,注视着台里五个频道、几十个机位的画面。我走到他身边,看着屏幕里色彩流动,它们跟夜空中的烟花一样,时时绚烂时时流逝于无形。
齐老头问我:“还记得第一年除夕夜排你值班,你和我说什么吗?”
我点点头。
“你说啊,”齐老头换上我的无赖腔,“我们又不是中央一,现在是个人都在看春晚,台里为什么不停播不放假?”
我眼眶红了,记起那时齐老头还不骂我,他年轻一点的时候比现在绅士多了,凡事爱讲道理,他给我打比方:“做电视跟开图书馆一样,你不能因为孩子贪玩、大人上班、老人生病,就不开门。”
“阿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电视台,也不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但你给我记住了,你做的事只要有10%能被人看见,你就偷着乐去吧。”齐老头面无表情地说,“你哭什么?现在是你甩脱老头子,又不是老头子我甩脱你。过几年我就退了,本来以为我死之前,能看你坐到我这个位子。可能我不该逼你拍年度大戏,可能你越了解英木黎,越觉得做女强人没意思——至于狄安,他迟早是要后悔的,你不要等他,你越等他,他越不会回来。”
“齐台,我这次——”
“还好没有下次了。”齐老头打断我,“你一离开电视台,就和我没关系了,除非你换地方还拍电视剧,成了对手就没情分了。”
我的心撕裂一般,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想一动也不动,我又没抢别人的东西,我又没伤害任何人,你们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受?
“没拍到年度大戏的要走,拍到年度大戏的也要走,老头子我是想不明白,我哪对不起你们了?我对你和狄安,包括涟漪,一直比亲儿子都亲——说实话,我最对不起你的,就是让你误会自己总能被赏识。”说到最后,齐老头像往常一样,把手放在我肩上拍两下,只是他手下的力道越来越轻,他看我的眼神逐渐变冷。
敲钟后两个小时,所有跨年节目直播完毕,全台人到食堂聚餐。我跟几位投过我票、没投我但答应追加投资的董事一一碰杯,当我出尽百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时,齐老头在一旁冲我眨眼睛。
送走几位董事,齐老头过来对我说:“别太入戏,等钱进来,我也不拍了,花钱买两个综艺版权,再找几个小明星,不比拍《英木黎》容易?反正现在没人看电视剧,拍电影随随便便就赚几个亿——”
看来萧觅已经找过齐老头了,我说:“萧觅还是不同意台里拍《英木黎》?”
“萧觅?你不知道她和英木黎分家了?”
我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齐老头奇怪地看我,“你都不看新闻吗?英木黎和曲谱旧情复燃了。”
英木黎和曲谱?我说:“是‘光谱麦’的那个曲谱?”
齐老头懒得搭理我,拿着酒杯往别处挥斥方遒去了,我只好打开网页自己补课。原来英木黎第一次和“光谱麦”合作时,就和曲谱传出过绯闻,不过两个人都没承认,后来英木黎和麦芒结了婚,就更没人提这事了——看起来,英木黎和曲谱是真的有过一段。可现在曲谱早就结了婚,老婆是模特许如清,前几天还手牵手出来说,明年要生宝宝呢。许如清可不是一般的小模特,她另外一个更知名的身份,是金牌制作人许家昌的独女,家昌电影五年前在创业板上市,这两年涨势迅猛,眼看许家昌就要问鼎国内首富。
我要是萧觅,我也得跟英木黎分家。十年前英木黎给麦芒当小三,现在麦芒死了,那段算过去了,谁想到她再接再厉,又要给曲谱当小三了?再度戴上小三的帽子,那英木黎真是永世难以翻身,怪不得齐老头也不敢拍她了——要是台里不拍《英木黎》了,影子不就没嫌疑了吗?要是萧觅和英木黎分了家,没有她从中作梗,影子不就有机会被英木黎选中了?就冲这个,我也要感谢英木黎又一次当了第三者。
我起身要走,一个黑影朝我移过来,我走多快她走多快,一直跟到门口,陈涟漪装作刚看见我似的:“出院了?”
我点点头。
陈涟漪拿出笔,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这我卡号。”
我接过来,记起那天在医院——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救护车才多少钱?她和陈狄安还分这么清?
“我回去打给你。”我把卡号收好,往外走,一直走到跟陈涟漪那身黑衣完全相反的雪地里。其实我挺欣赏陈涟漪的,她家虽然有钱,但一码是一码,对我这种恨之入骨的,她是连救命钱都要的,身上就没长多余的同情心。
北风特别大,吹得地上的积雪一坨一块,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妈絮的棉袄,和那些穿棉袄的无风无雨。我知道天一亮,我妈肯定打电话来骂我,骂我过年不回家,骂我遇人不淑,骂我工作不要命,可我真的觉得,让她十年如一日骂我相同的内容,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了——否则呢?让她骂我弄没了孩子?又丢掉了工作?我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了,如果我不是个孝顺女儿,我妈只好怨自己命不好,没生出孝顺的女儿。
我仰头看灯火通明的电视台,没想到我在这见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陈涟漪。雪片纷纷钻进脖颈里,我转身背对着风向,一眼就看见了陈狄安的车——我朝灯火通明的大楼跑去,跑到一半就吐起来。我眼前几百个后脑勺过电影似的,我分不出哪个是他,他面目模糊。
陈狄安回来了,也许他根本就没走,都不重要了。
我在大雪里找了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车,看着地上斑驳交错的脚印,一摊摊都像冻住的呕吐物,而且每一摊,都像是我吐的——我彻底迷失了方向,甚至不能拿自己的呕吐物当参照物。
等我找到车时,它已经成了一个白色的柴火垛。我脱掉大衣,往挡风玻璃上摔,半天才把雪清理干净。我上了车,刚放下手刹,车忽然顶着两个远光灯窜出去了,“哐当”一声,我眼前一片耀眼的白。
齐老头的声音立刻响起来,他的脸在强光照射下,显得特别恐怖:“程真你给我下来!我才说你几句啊?你就要跟老头子我同归于尽?”
齐诺兰把我从车里拉出来,塞进他的车里,我身子一歪,压着不知什么东西,眼睛一睁,齐老头老吓人的脸就在我脑袋上边。
我打个激灵,远光灯忽然灭了,齐老头的酒气飘散过来,我一阵头晕。忽然,一股寒气打在我头上,车门开了,齐诺兰站在车下问:“没,你没事吧?”
我扳着齐诺兰的肩膀坐起来,只感到脑门发散射线式地疼。齐诺兰手忙脚乱地检查我哪里受伤了,刚摸一下我额角,我“哎呦”一声,给我贴张创可贴,我又“哎呦”一声——
齐老头听不下去了:“怎么你这伤还受得挺享受?”
“我踩刹车了。”
“什么?”
“刹车。”我看着齐老头,两行热泪顺着冰脸往下淌,“我踩了刹车,拉了手刹,还拿胳膊抱住了头——”
齐老头的眼睛在黑暗里渐渐显现出来。
“我才知道,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把头扎到齐老头怀里哭起来,头上的淤青再也不算什么。
齐老头的大手不停揉搓我的后背,就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吧。”
我抬起头。
“或者照你的说法,一个‘被抛弃’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普通的小孩,自打普普通通地哭完一声,就普普通通地尿床,普普通通地学走路,普普通通地穿背带裤,普普通通地背‘八九燕来’,普普通通地六岁上一年级,只是有一天,她放学回了家,发现自己的爸妈换成了两张陌生的脸。”
“你永远想象不出,那情景有多恐怖——厨房还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墙围子还是比她高一头的绿油漆,床头边的塑料储蓄罐还是一个硬币都没有,只是走出来问你‘饿不饿’的妈妈,换成了另一个女人,只是把你扛在肩上‘坐飞机’的爸爸,换成了你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你的姥姥、爷爷、叔叔、阿姨,一下子都不见了,你就像被飞船遗落在地球的外星人,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社会关系。”
“这还不是她最大的危机,最让她害怕的是,这对陌生男女对她太好了,好到真像是生了她,好到这个普通的小孩以为她在做梦。为了从梦里醒来,她拼命憋气,拿头撞墙,喝水呛自己,拿针扎自己,她不停地吃东西,吃到一个月里胖了八斤。当她再也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她终于开始怀疑,是她记错了,她不是自以为的那个小孩,她的父母也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她越来越精神恍惚,她眼前永远鬼影憧憧,那些熟悉的人经常回来找她,在熟悉的空间里走动、说话,只是当她伸出手去,他们统统都会不见——”
“她是不是疯了?”这些日子,只要是个女的,我都以为她怀着陈狄安的孩子,我都三十岁了。
齐老头:“就在她差一点疯掉时,有个小男孩跟她讲,‘书上说,有些爸爸妈妈,是蝌蚪变的,他们只能当六年的蝌蚪,所以你一长到六岁,他们就变成了青蛙——我见过你爸爸妈妈还是蝌蚪的样子,他们跟现在长得不一样’。”
我问:“小男孩是你?”
齐老头摇头:“他的名字叫陈骆安。”
“陈骆安?”
齐老头点头:“只有五岁半的陈骆安承认她,只有陈骆安一次一次为这个普通小孩证明,她的父母变成了‘青蛙’,她有一段不被任何大人承认的‘过去’。”
“难道她是——”
“普通小孩,就是英木黎,后来她变得越来越不普通,她终于摆脱了那个普通小孩本来该疯掉的命运。”
我想我终于可以理解,齐老头为什么非要把英木黎拍成年度大戏了。原来拍英木黎本人,比拍她的小说过瘾多了,原来她不为人知的故事,比她在光天化日下一次次抢人家丈夫,还让人意想不到。我替齐老头感到惋惜。
我安慰齐老头:“您说的这些,拍出来也播不了,首先英木黎就不会认,拍不了倒省事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拍了?英木黎不出事,台里几乎不可能取得她的正式授权,我不过是觍着这张老脸打擦边球,现在不一样了,她需要主流媒体为她站台。”齐老头静了一会儿,“我是还没想好,找谁来替代你。”
我完全听出来:“您要是想找陈狄安回来,我没问题,反正我都辞职了。”
“我不会找狄安回来,我不会把你的机会让给他,但是你真的不能留下吗?”齐老头破天荒挽留起我来,“我让你拍《英木黎》,就是不想你这样的女孩子,以为第三者只要混得好,就可以抹杀前人。我不想你在受了点挫折后,就不相信感情,不相信男人,以为只要自己够强,就可以抢人家丈夫、奸淫掳掠、蔑视伦理、践踏道德——因为英木黎就是这样啊,英木黎真的是这样吗?”
“她不是吗?”我问齐老头,“万一她就是这样呢?那我拍还是不拍?”
“你眼中的英木黎,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第三者,现在人们又认为,她游走于麦芒和曲谱两兄弟间。可你有没有想过,影子眼中的英木黎,是她想成为的天才作家,而我眼中的英木黎,只是一条幸存的生命?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穷尽所有人的眼界和看法,都不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英木黎?”
齐老头越说越离谱了,我眼睛看向别处:“齐台,可能你欣赏英木黎,但我不想成为你洗白她的工具。”
齐老头对英木黎有好感,因为她和他一样,都是成功者,他们很容易就惺惺相惜了,更说明这还是一个胜者为王败为寇的世界,再过十年二十年、千万年,都不会变。
窗外的雪更大了,车轮碾过的车辙,很快就让雪覆盖了。
其实我明白,齐老头是想告诉我:不是世人爱说谎,也不是我们没有分辨真假的能力,只是记忆在时光里会褪色、会发脆、会变形,记忆它自己会变,凭我们怎么呵护,都保存不下来。
我拒绝拍英木黎的离奇童年,不是因为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真的——当我发现自己不想死之后,就更感兴趣了。但我不想拍一部剧出来,我说她是英木黎,她的死忠粉都要告我诽谤。我不想直面连最了解你的人都不敢承认你的滑稽。
那些被大雪覆盖的车辙,多平滑无辜,看上去就像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可是我忽然害怕起来,万一有一只足够深的车轮,刚好赶上一场足够大的雪,万一我就走在这看似坚实的雪地里,刚好一脚踩到虚悬的车辙上方,“扑通”一下子从雪里陷落,就像被时光的海啸卷走一样?
我害怕,尤其在这个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