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十二章:昨日重现


文/刘宛照

列表

我在走廊里站着,被公关部的李主任抓个正着:“你怎么在这?不知道顶楼的玻璃没做防盗拍吗?”

“老李,这是27层。”

“你看看楼底下那些长枪短炮,无人机都摁下来仨了。”

我跟在老李身后,回到齐老头那,一进屋,齐老头就让我过去数烟头。

那烟灰缸足有法海化缘的钵那么大,里面的烟头像沙丁鱼一样密密麻麻,我头皮一阵发麻:“真数啊?”

齐老头瞪我一眼,又点着了一根。

早就听说前台长迷信,当年报批的剧名,只有笔画加起来是3的倍数才能过关,李清风就是受害者之一,他好像一直以为横折弯钩是两笔来着,蹉跎到50岁才有代表作。没想到齐老头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看着他嘴里那根烟,不清楚他希望我数出单数、双数还是3的倍数来。

烟头才数了一半,公关部就把衣服送来了,看来还是老一套,先开发布会澄清,要是不好使,第二天再发律师函。

齐诺兰先去试衣服,出来我一看,黑西服黑领结,正式得像要参加颁奖礼。我走过去看我的,一抖落开,白纱裙长及脚踝,纯洁得像小女孩,我跟老李说:“齐诺兰穿得傻白甜一点还行,反正他是被我骗,我脚踏两只船还装得这么纯,这不找骂吗?”

“狄安,”齐老头突然说,“陈狄安不能出来澄清吗?”

老李说:“在咱们发声前,陈导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当然,除非他愿意说没和程真分手。”

齐老头看我,我说:“这事跟陈狄安没关系。”

“我看他不会介意,”齐老头说,“他回来不就是为了帮你吗?”

“齐台,除了那天在医院,我出院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他回台里,他答应给年度大戏选角,其实都是给您面子,您可别误会。”

齐老头提起话筒:“正好我问问他,看到底是谁误会了。”

“齐台,他已经答应拍真人秀了,咱就别欺人太甚了。”

“你这是什么话?都是台里的导演,都是我的心头肉,谁跟你是咱们?”可他慢慢放下了话筒。

老李出来打圆场:“咱也不蒙人,就照实说,程真跟陈导是分手了,跟诺兰就是师徒关系,三个人现在都是单身,至于以后怎么发展,不让他们拍着就完了。”

“不是,”齐老头反过劲来了,“你和诺兰去济南干什么?”

“勘外景,”我马上现编,“我想在济南拍《两个女人》。”

“诺兰,你说。”齐老头压根不信我。

齐诺兰看我一眼,没说话。

齐老头想支开我:“程真,你去把裙子换了,时间差不多了。”

“要我说,发布会别开了,没用,直接发律师函吧。”

“你以为发布会是开给你的啊?”齐老头气又上来了,“我是可以回家不干,但我不能这么让人家撵回家!”

“那我自己去,诺兰别去了,本来也是冲我来的,”我拎起裙子,“人家问到年度大戏,我怎么说?还有那2000万,我怎么解释?”

“怎么说?屎盆子往英木黎头上扣就行了,你就说她朝秦暮楚,你不屑与之为伍,怕给她拍了传记,毁了你程导的一世清誉,所以你拒拍、毁约、和台里闹翻了、马上就要辞职、和我这个贪腐的台长划清界限,行不行?”

“不是齐台,那2000万您使哪去了?”

“程真!”老李把我往更衣室里推,“你先去换衣服。”

齐老头的烟头冲我飞过来:“你现在怀疑起我来了?你是看我开过好车,还是住过好房?不知道狄安要拍电影吗?他要一个亿,我还不知道另外8000万上哪找去呢!”

到了发布会现场,我要求老李给我加椅子,搞什么,又不是男明星在妻子怀孕时出轨,凭什么不让我坐着?我面前摆满了话筒,每个话筒背后的问题都咄咄逼人,好像我没鞠个90度的躬给大家谢罪,于公序良俗是极大的挑战。钱和人,我都说了,钱和齐老头没关系,至今还在剧组账上。项目,因为英木黎目前的风波,年度大戏暂且搁置。关系,我也解释了,和陈狄安以前是情侣,年初分了手,和齐诺兰,从始至终都是师徒。可这帮记者,一个个跟聋了似的,一遍遍问我相同的问题,以便挑出瑕疵,证明我说谎,或者激怒我,制造一个更大的新闻。

发布会开完,半个小时后消息就出街了,大家都在比快,好像网文作者畏惧断更会失去读者。最新章节嘛,要么是奉劝我,找小男人没用,要么是给世人打预防针,傍官二代风光是风光,就是别出事,出了事还不是被推出来顶缸,不信?看看程真就知道了。

齐老头说:“让诺兰陪你去好了。”

我说:“一样,我俩要是口径一致,人家就会说我‘御夫有术’,说他‘撞鬼中邪’,说我狐媚子托生,说您的独子命不久矣。”

电话铃响,齐老头接起来听了一会儿,把话筒递给我。

“程真,我是萧觅,我看到新闻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我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萧觅:“你手上有别的剧吗?近期会上的?”

“没有——”

“她有。”齐老头按了免提,剥夺我的话语权。

萧觅:“齐台,你赶紧放风声,就说程真要上新剧了,其他制作单位只要有脑子,肯定怀疑她在炒作,搞这么大动静,是要给新戏造势——对了程真,你在圈里不会没有敌人吧?”

我简直一头雾水。

萧觅说:“程真,比起靠身体上位,我想你不介意被别人骂唯利是图吧?一旦把自己塑造成‘商人’,你就一劳永逸了,以后不管看到什么,公众第一反应都是:哦,这家伙又要拍新剧了,又要争收视率了,又要卖冠名广告了——大家不想中你的圈套,不想让你得逞,时间一长,记者也不傻,自然就不写你、不跟你、不拍你了。再往下发展,就是只有给钱,记者才肯写你,所以他们写的,永远都是你想要的。”

我很疑惑,难道英木黎的“第三者”形象,是萧觅亲手打造出来的?难道“英木黎人品差但文学造诣高”的刻板印象,是她强加给公众的?之所以没人在专业上指摘英木黎,是因为她在私人领域,给大家留出了足够的谩骂空间?

我看齐老头,他唇语道:“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着吧。”

可对于这种找上门来的好事,我觉得还是要慎重,我说:“英木黎知道吗?”

萧觅:“是我想谢谢你。”

“谢我?”

“你帮阿黎挨过打。”

“可是——”我想起她是怎么对影子的。

“程真,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了。”

萧觅一撂电话,公关部立马忙活起来,发通稿统一口径,《两个女人》将代替《英木黎》登陆2015春节档,我是导演,齐诺兰是副导,我们去济南,是为了勘外景——我现编的瞎话,和齐老头几个月前跟记者们撒的谎一样,都是先得到了萧觅的首肯,才被公众当成真相来接受。

早上四点多,我在沙发上刚睡着,齐老头就让我起来:“萧觅来了,你跟她走,她比台里有经验。”

我跟着萧觅上车,她那副懒得理人的样子,跟电话里的热切一点挂不上钩。关上门,她开了音乐一路狂飙,我困得要命,她也不比我强多少,每个刹车都踩到了底,我的脖子在椅背和安全带之间来回,就像坐过山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萧觅叫醒我时,我喉咙卡在安全带上,好像在上吊,她说:“你这心真是不小。”

我跟着萧觅下车,远远地,看见山顶有一座小屋,看着远,走过去只花了五分钟,小屋还是那么一小点。门一开,里面铃声大作。萧觅带我上二楼,指指走廊尽头的房间,下楼接电话去了。

我推开门,想找张床躺下来,却发现房子是空的,想开灯,又找不到开关。借着门口泄进来的光,我沿着四壁转了一圈,这屋子的确什么都没有——连墙都没有,长长的白纱从房顶垂下,静止如白墙,黑暗里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把纱帘掀起来,才发现里面是直通到顶的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书架背后才是玻璃墙,墙外爬满了蔓类植物。

没想到,这漆黑一片的房间竟然是阳光房。我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心里纳闷,这阳光房盖得有什么意义?植物长得这样密不透风,植物里面还有一层书架,阳光是无论如何钻不进来的。

接完电话,萧觅上楼来,阳光刹那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抬头,好奇屋顶的遮阳棚是怎么打开的,却发现植物在阳光的照耀下,青翠欲滴起来,看着就像盛夏。与此同时,地板裂开来,一张书桌从地下冉冉升起——

“太亮了?”

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玻璃墙外的阳光瞬间暗了两度——我目瞪口呆,敢情这不是真正的阳光。没错,光线是从玻璃墙外照进来的,模拟出的自然光非常均匀,但是这光没有温度,照在身上冷冷的。

“这是你家?”我暗暗咂舌,萧觅可比我想得有钱多了。

“麦芒的工作室,‘光谱麦’以前在这排练。”萧觅敲敲那张从地里冒出来的桌子,又一块地板裂开来,这次送上来的是一张床垫。

怪不得搞得跟升降台一样,除了麦芒,全国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明星需要这么晒太阳,我说:“听说麦芒除了开演唱会,根本不能到公共场合去?”

“那是他结婚前。”萧觅带上门下了楼,太阳也跟她一起落了山。

我陷入彻底的黑暗,几乎在碰着床垫的一瞬间睡着了。

睡醒后,我下楼找卫生间,十几个台阶后,两侧墙壁陡然从白色变成原木色,木头壁板都像泡了水,脚下的台阶一级比一级发暄,下到最后一级,就像踩在淤泥里。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张调音台前,背后是三张单人床,离床不远,突兀地立着巨大的厨房中岛台,上面挂着《梅当属杏》和《之行独往》的海报。

突然,一束光打在我脸上,晃得我什么都看不见。萧觅从那光里走出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跟在她身后,隐隐闻到一股酒气:“这是录音室?”

萧觅不作声。

我问她:“你知道那天你失声了吗?就是我挨打之前。”

萧觅带我到厨房,把牛奶倒进碗里,自己拿小勺吸溜吸溜盛奶喝,就像还没长牙。

我说:“我也挺饿的。”

她完全没管我,打开音响,放了一张唱片,坐回去把牛奶喝完。

“怎么样?”一首歌放完,她终于说话了。

我耸耸肩,虽然这歌手跟我还挺熟的。

萧觅把她的面包扔给我:“那边有微波炉。”

我说:“索尼为他没少下功夫,去年光我们台,他就客串了三部戏。”

“索尼想重启‘文乐二重’,除了这个玩爵士的,还推荐了几个流行歌手。”

“可以理解,现在实体唱片不好卖,要是能跟书籍捆绑,少说能卖上万张吧?不过英木黎近期能出书吗?许家不是把代理她的出版社都买了?”

“许家昌比他女儿还能演,都什么年代了,还当自己是黑社会呢?”萧觅的不屑又上来了,“是阿黎自己不愿意,她不想别人复制‘光谱麦’的辉煌。”

我看萧觅一眼:“实话实说啊,曲谱唱得还没有这个新人好。”

“唉,阿黎以为现实世界跟她写小说一样,她说什么是什么。”

我说:“在娱乐圈,艺人跻身一线后,都会变得不听话,这时经纪人普遍的做法,都是再带几个小艺人,你就没想过找几个年轻作家吗?”

“影子的事,是我不对。”萧觅突然跟我道了歉。

我非常惊讶:“你应该跟影子说,她到现在还没过去。”

“我知道影子在乎的,是我一开始有没有骗她,可我真的不能骗她说,我是看重她的才华。”

“可在那么多参选者里,你选了她——”

萧觅:“那时候,我和阿黎闹翻了,我只想逼自己离开她。”

“你真的不认为影子比别人写得好?”

萧觅:“说实话,我不是认为她有资格代替阿黎,才找她来代替阿黎的,换个人,不是影子,我一样会那么做,只要是阿黎没法容忍的事,我都会做。”

我说:“要是曲谱没离婚,没后来这些事,你是不是已经和她分完家了?”

“没什么好分的,一切都是阿黎赚回来的,我只是想离开她。”

“为什么?”

“我一直想离开她,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

一连几天,萧觅晚上都出去应酬,没有一次回来时是清醒的,酒味成了萦绕她的一种香水,把她和其他人隔绝开来。

我过意不去:“是为了我的事吗?”

“别自作多情好吗?”

好吧,我看她跌跌撞撞上了楼。

后半夜铃声大作,都没把萧觅叫醒,我下楼接电话,英木黎在那边说:“镜儿要不行了。”

我心里一咯噔:“等一下,我去叫萧觅。”

“不用了,飞机要起飞了。”

第二天萧觅醒了酒,我告诉她,英木黎已经到昆明了,疗养院给镜儿下了病危通知。

萧觅脸色一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没想到她对镜儿这么有感情:“你要不要去一趟昆明?”

“她愿意给人家骗,我去有什么用?”萧觅说,“麦芒在的时候,镜儿看都不看她一眼,怎么可能麦芒死了,反而让她去送终?”

我听着蹊跷:“你是说,镜儿没事?”

“要死年初就死了,还能等到现在?”萧觅冷笑,“我就不明白,把阿黎搞臭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原来,英木黎和曲谱的绯闻,是病床上的镜儿一手操纵的。正是因为接到了她的病危通知,英曲二人才在农历新年赶到了昆明。

我说:“那许如清应该清楚啊,怎么还天天骂英木黎?”

“‘光谱麦’迟早要解散,这个锅如果曲谱不背,石光不背,就是阿黎背。每个人心里一副算盘,都想多捞点钱,哪有心思发展乐团?阿黎倒好,天天张罗给人家卖专辑,好像专辑销量上去了,‘光谱麦’就能不解散似的。”

一周过去,英木黎还没有从昆明回来。到了第二周,网上开始挖我老底了,我哪年拍戏靠借景,哪次宣传靠恶搞,哪回拉广告靠贩腰,一一列举,时间精确到年月日,结论就是,我年纪轻轻不走正道,就知道炒作带节奏,带坏国有大台风气,扮猪吃老虎,骗得公众团团转,还不惜把人民公仆拖下马……再后来,开始窝里反了,台里不止一位同仁发声说:“建台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第二部戏就拍到年度大戏,台里多少名导演,论学历、资历、能力,哪个不在程真之上?我估计程真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才没脸没皮地生造噱头。”

一切都按照萧觅的预料在发展,我感觉自己就快比肩英木黎——她是谁都爱,我是谁都不爱,就认钱和前途。

晚上萧觅回来,一贯地阴着脸:“看到新闻了?”

我赶紧朝她竖大拇指:“我入行八年了,你这危机公关,绝对可以排进前三。”

萧觅举起手里的酒:“喝一点?”

我以为她能喝,就没拿杯子,每个人抱着一瓶酒,各喝各的。我想起陈狄安,想起赭石,想起影子,如果现在是她被萧觅藏起来,那在我看来,何尝不是被软禁了。

半瓶下肚后,萧觅舌头都捋不直了:“你去济南是为了陈狄安?”

“你可别说漏了。”

“不是,我不说,你不说,媒体不说,陈狄安怎么知道?”

“他不用知道,何况我也没找到赭石。”

“你们当自己是活菩萨吗?”萧觅把酒瓶往桌上一摔,瓶子“嘭”的炸开了,酒溅得满屋都是,“镜儿又没死成,你满意了?”

“她活着不好吗?”我把她往后拉。

“镜儿把你往死里整,你还拿她的话当圣旨?你是赶去救她的命,可她只想快点死,好在‘光谱麦’解散前,赶到地底下见麦芒,你还没看明白吗?”

萧觅真是喝多了,都把我当成英木黎了。

“镜儿那种人,都得癌症了,还不肯切除子宫,都分手了,还要给麦芒生孩子,你说她不死谁死啊?”

“镜儿和麦芒有孩子?”我手一松,萧觅立刻溜到地上去。

“要我说,都是麦芒给惯的,他倒是当了一辈子圣人,死了还不放过你,你说他除了一屁股债,加一个癌症晚期病人,他给你留什么了?”

“麦芒不是有遗产吗?”

“有个屁的遗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他有遗产,是为了让镜儿安心治病?你看有人领情吗?曲谱和石光两个白眼狼,还不是站镜儿那边,从来没有承认过你?”

满地都是玻璃碴,我把萧觅拽起来,好说歹说劝她上楼,最后几级台阶简直就是扛着她,总算把她按到床上睡下。

关灯前,萧觅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好像醒酒了:“你是个有用的人,要是再装作没受过伤,那别人利用你起来,不会有半点心软。”

我心想,可不能再和她喝酒了,那么精明干练的人物,喝了酒让人可怜。想是这么想,我还是一个人下楼,把没碎的那瓶酒喝完了。

宿醉后的一整天,我都在挣扎起床,每次努力到一半,就沉沉睡去,睡眠好像西西弗推着的石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沉堕,击中我的后脑勺。直到黄昏,疼痛压住了困意,我才勉强爬起来,头痛欲裂,急需一片止痛药。

我下楼找药,发现英木黎回来了。她坐在昨晚的狼藉里,看见我说:“风头过去了,你今天就回去吧,我们也准备搬家了。”

“你先上楼。”萧觅对我说。

英木黎又说了一遍:“我们要搬家了。”

萧觅瞪大了眼睛:“搬哪去?二环的房子不是早就抵押了?”

英木黎递给她一份规划书,萧觅抬起头:“这里要改成麦芒纪念馆?下个月开始施工?就是——后天?”萧觅不能置信地翻到最后一页,“你去年就签字了?”

我默默推开门,朝小屋身后的荒野走去。太阳一直在我视线里冉冉下落,突然一下子没了,我眼前出现了一堵一人多高的土墙。我怕太阳落山,心里着急,就开始扒墙头,土墙一向比砖墙好爬,摩擦力大。我坐在墙头上,看夕阳把云层拉成一条一条的平行线,没有湖也没有河,看着却觉得水汽氤氲。其实萧觅和英木黎的相处方式,跟我和影子一样,好好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想到影子,我不禁愧疚,过去那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好好听她讲一次英木黎?我头一次意识到,我对英木黎的不屑,也间接否定了她的理想。

太阳这回是真的不见了,天幕像被人拔了插销,顿时黑下来。我从墙上跳下来,坐在土堆上,一下一下,拿后脑勺磕着墙。我从来没有想过,英木黎会住在快塌的老房子里,一直暗中补贴麦芒的事业,出钱给麦芒的前女友看病,被麦芒的兄弟利用,这个形象之软弱,几乎和人前闪耀的那个一样不可思议。

黑暗里,我听见有人叫我,回过头,一个人也没有。林间树叶沙沙作响,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突然,“程真”两个字又被叫了一声,吐字清晰而尾音震颤,好像有什么正从地里爬出来。我跳起来,发现英木黎整个人横在墙头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像一只搁浅的鱼。

我伸出胳膊接着她:“往下跳,没事的。”

英木黎挣扎了两下,肚子底下的土哗哗往下掉。

我说:“你把右腿跨过来,先骑在墙上。”

可英木黎好像被什么冲着了,眼神涣散,两只手只管朝我伸着。

没办法,我只好从垃圾堆里,翻出两个装烂水果的木头箱,摞起来站在上面,抱着她的腿往下拽:“你把上身立起来,来,试一试。”

英木黎一动不动,我满头是汗:“你别怕,影子我都抱得动,你坐起来,屁股搁到我肩上,来吧。”

老半天,英木黎才把上身撑起来,我瞅准机会,掐住两个胳肢窝把她拽下来。英木黎落到箱子上,身子一软,整个人往下一沉。我怕箱子撑不住,刚要往地上跳,她突然抱住我的后腰,窸窸窣窣抖得不行。

“要不我背你下去?”

“我爸妈不见那天,我和骆安翻墙刮坏了衣服,不敢回家——后来我每次踏进那个家,都是这种感觉。”

英木黎说的是她亲生父母,我说:“养父母不是对你很好吗?”

“是啊,如果我一直是那个连翻墙都不会的小孩,他们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自打我跟着骆安,小学里连跳三级,他们就对我客气起来。等我15岁出了国,他们更是把宝全押在我身上,指望我拿绿卡,指望靠我移民。他们不让我回国,不让我写小说,所以我一毕业,就发现连家都回不了,只能躲在骆安那,佯装在国外找工作。后来被他们发现了,就差没断绝关系,再后来,他们又反对我嫁给麦芒……”

英木黎渐渐不抖了,我扶她从箱子上下来,她一脸的茫然,好像还是那个被虚荣养父母逼着滞留国外的半大孩子——我不敢问她,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对她的伤害,到底哪个更大。

黑暗里,我好像第一次对她有了点了解,第一次明白她为什么不介意被当成小三——她认为被寄予厚望的人生毫无欢意,她想让养父母放弃她。

回到小屋里,萧觅已经开始打包了,吵归吵,她拿英木黎一点办法都没有。临时找房子来不及了,萧觅说暂时先搬进思芒剧院,她正盘算哪间屋子给英木黎当卧室,哪间给她写作用。

英木黎靠在厨房的水池边,打电话跟设计师确认工期:“明年1月4号,纪念馆对外开放。对,是麦芒逝世两周年的纪念日,‘光谱麦’要发行第12张专辑,这里要做签售用。”

萧觅的脸顿时变得铁青:“下一张专辑你也要管?”

我理解萧觅的绝望,英木黎的理智里,有不理智的癫狂——她想把麦芒变成神祇,想把他居住过的地方,变成信徒的朝圣之地。她甚至在他死后,还在散布他的影响力。她不是履行麦芒的遗愿,她是想让大家像她一样,永远不忘记麦芒。

我把萧觅拉到一边:“她这么做,对‘光谱麦’没好处。”

萧觅甩开我的手:“管好你自己的事,我就谢谢你了。”

“麦芒逝世一周年,她开放思芒剧院,一张剧票搭售一张专辑。麦芒逝世两周年,她还要开放麦芒纪念馆,一张门票搭售一张专辑——她不是帮‘光谱麦’,她是在告诉人们,没有麦芒的‘光谱麦’根本不行。”

萧觅瞪着我:“你觉得自己特聪明,是吗?”

台里的车来了,我去和英木黎告辞,她放下电话对我说:“你的眼睛是我治好的,你放心,我一定负责到底。”

当下的我还不知道,从这一刻起,英木黎就把我当成了她小说里的人物,我和陈狄安从这一刻起,就要朝着她设定的结局进发了。

回去的路上,狂风吹新叶,远远看去,白花花的一片。我想起萧觅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想起她醉酒后无助的眼神,想起英木黎横在墙头上,像被人捆了手脚的猫,这些时刻突然变得非常遥远,远到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生活里——我怎么会在原谅了萧觅之后,又原谅了英木黎呢?我甚至有些糊涂,她们做错了什么,需要得到我的原谅?

回到家,我掏出手机半天动不了,两个未接来电,都是陈狄安的——我刚才在干什么,怎么会没听到?不对,不是陈狄安,陈狄安是不会打电话给前女友的,除非是医院预留的紧急联系人通话,他分手后忘了取消——我手不听使唤,按错了好几次,才回拨出去。

——“程真?”

听见陈狄安的声音,我整个人往后一仰,后背贴在墙上往下滑。还好,你没事就好。

陈狄安说:“听说你要开拍了。”

“对,《两个女人》。”说完我才意识到,陈狄安知道,“济南事件”那么轰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陈狄安说:“你住院的时候,我挑了几个演员,开拍之前给你看一下吧。”

我说:“方便的话,带来我家见行吗?我现在还不能开车。”

“眼睛看不清吗?”陈狄安语气平常,没有马上拒绝。

我说:“红绿灯没问题,但是读秒不行。”

“还是台里见吧,我让诺兰去接你。”陈狄安听起来,就像不知道我和齐诺兰沸沸扬扬的绯闻。

我说:“不用,我打车去吧。”

“好。”

我盯着手机屏幕,通话时长的读秒还在往前走:26、27、28,29,随时可能跌入断崖,突然,陈狄安又说了一句话。

我的心一紧,后悔没有及时挂断,反而给了他反悔的机会——“什么?”

“我是说,我去办公间找你。”

“好。”我马上挂了电话,出发去电视台。

到了台里,一出电梯,我每走一步,都停下来摸一下兜里的钥匙,脑袋里尽蹦出“你才三十岁”“你还不算老”一类的鬼话。经过消防栓时,我退了回来,贴近镜子,企图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看清自己的容貌——镜子里这个人,缺了半边眉毛,其实已经没什么容貌可言了,奇怪的是,她脸上还长着孩子一样的茸毛,在暗下去的光影里,格外像一只吓炸了毛的兔子。

我的确在害怕。

离办公间剩下不到十米,我举步维艰,往事轰然倒灌,我仿佛看见陈狄安光着脚坐在窗台上,轻巧地丢出一记雪团,叫我看那一树惊鸟,然后他会亲吻我,把脸埋进我的脖颈——

有脚步在我身后响起,我知道那是陈狄安,可直到他的脚步声不见了,我才敢回头。回过头,他就站在我面前,身上还穿着我之前给他买的白衬衫、黑西裤。陈狄安白了,也瘦了,额角那道疤因为瘦而变细变窄,在这么暗的天色底下几乎看不出来,他在相貌上越来越接近陈骆安了。

陈狄安见我只是死盯着他,终于说:“我试过别的款式,已经穿不惯了。”

我也无从怪他,在我认识他以前,他已经是这样了。从入台第一天起,我就知道陈狄安是全台最不像导演的人,他太修边幅,西服裤熨烫流畅、白衬衫笔挺崭新,几乎不像个文艺工作者。至于我,一直是个偷懒的女朋友,他要穿白衬衫,就在网上买一打回来,他要穿黑西裤,就拿着尺寸到店里做个二十条——其实到后来,我对他几乎是懈怠和敷衍的,所以我也搞不清,现在我为何会站在这里,一动也动不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停车场开进开出的车,不停把车头灯晃到楼里来。每一次,光打在我身上,我都觉得自己淋湿了,我和其他所有人,都跑来跑去找避雨的地方,只有陈狄安,一个人站在泥地里——他抬起头,看见我眼里湿淋淋的自己,只有这一刻,我才发觉他是孤独的。

我哽咽着:“你和我分手,是因为我太过实际,只想让齐老头高兴——”

“别再为我找理由了,程真。”陈狄安看着我,眼睛里有那种几乎奄奄一息的诚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分手。”

想分手,可以——“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和你分手不是骗你。”陈狄安递给我一个信封。

有一刹那,我几乎以为里面是信,他分手前写给我的,有一万种可能,我们可以好好说再见。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长直发,美人尖和下巴在一条直线上,抿着嘴,右边隐隐有一点酒窝,看着和陈狄安差不多大。

陈狄安说:“本来想让她演英木黎的,你看新戏里,能不能给她安排个角色。”

我贴近了看,发现照片里的人,竟然是我北影的老师,我大四时还上过她半学期课,后来她怀孕休产假,直到我毕业还没有回学校复课。快十年了吧,没想到她看上去真有些像英木黎,上了妆一定更像。

陈狄安以为我看不清,进我办公间开了灯,我几乎虚脱地跟在他身后。办公间像个老朋友,散发着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我记得除夕夜里,碟片从架子上掉下来,落得满地都是,记得齐诺兰蹲在门口,把溢出来的碟片往里扔,半天才把门关上——可是现在,满地的碟片不见了,陈狄安脚下的大理石地面,玻璃一样,映出他的倒影。

除夕夜之后,我没有进来过,影子不在时,我在她那呆着,影子回来了,我去公共休息室。我像遭了电击一样,转身去看身后的碟片架:第一层,不再是按类型排列,第二层,也没有我最喜欢的导演,第三层,大中小成本的影片交叉混杂——我发现我什么都找不到了,我疑惑地回过头,陈狄安说:“有些碟摔坏了,我买了新的放在旧包装里。”

再去看碟片架,我发现入台后,齐老头送我的第一张碟片,堵头摆在第一层;而陈狄安在带我后,勒令我看完的百余部片子,一直从第二层摆到第四层才完;至于后来他陪我买、但只有我一个人看的大套肥皂剧,都按我看过的顺序排在第五层上——

把片子按照类型、导演、成本和票房排列,是我的习惯,为的是和编剧说我要什么、和制片人说我能给他什么的时候,我能马上找出恰当的剧集做示范。而陈狄安总是说,我应该按看片的顺序重新排列,他说作为导演,一定要重视自己作为个体的成长轨迹。我前前后后,答应过他不下十次吧,可我一直没有照他说的做,不是没想过,而是我记不清了。

但是陈狄安,他竟然都记得——他记得我是怎么长成现在的程真的。

我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就像走丢的孩子,把眼睛埋在他手里哭了。

“别哭,程真,别哭,”陈狄安的吻跟上来,他食泪兽一样,吸干了我脸上的泪,他的吻蔓延向下,从脖颈一路到我的领口,忽然,他停下来问我,“怎么不怕痒了?”

因为我太紧张,太怕他像现在这样,停下来。

黑暗里,我找着他的唇,拿舌头牵着他往后退。陈狄安用脚勾上门,把我压在门背后,一面吻我,一面放下百叶窗。一时间,天地无光,万籁俱寂,我和他唇齿间液体生熄,仿佛海边的潮汐涨落。陈狄安像海里崛起的一只巨兽,托着我送到岸边,情神恍离中,我看到他打开折叠沙发,就像我们之前无数次通宵做后期,在灵感睡着的时候,跑到办公间糊涂而潦倒地做爱。

我趴在陈狄安身上睡着了,两只脚一直勾着他的小腿。突然他一个激灵,我醒过来,几乎以为是地震。陈狄安仍在梦中,轻轻地打着鼾,我把鼻子凑近他的颈窝,享受他难得的体味。

陈狄安是个过分清洁的人,往往早上我才醒,他已经洗了澡,亲我的嘴角隐约有薄荷味。所以我一直特别珍惜他身上的异味,最喜欢在他喝醉时找他聊拍摄,聊着聊着他自己凑过来,突然像酒醒了一样背过身去,说差点上了我的当。

我伸出舌头,小口小口舔着他脖子上那道三十岁的年轮,有一点咸,只是一点点,很快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我恋恋堕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陈狄安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在看我。我一睁眼,他的眼睫毛就扎到我眼睛里,我翻个身,他跟过来抱着我:“看掉下去。”

我迷迷糊糊地说:“别管我,都当爹的人了。”

陈狄安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靠着他就像靠着一堵墙,我瞬时清醒过来——他要走了。

陈狄安穿好衣服,给我掖了掖被子。我闭着眼,想让眼泪晚一点流出来。

突然,陈狄安帐篷一样扣住我的身体,他叫着我的名字,撬开我的嘴唇,剧烈地冲撞着我。他还不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我们的孩子,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两天后,陈狄安要去广州见一位奥运冠军,争取对方来《昨日重现》当嘉宾。他出门的时候,我光着脚从后面抱住他,他脱了鞋抱我回床上,像是看出我累得发慌。他走后,我环视四周,没有一点点女人的痕迹,我合上眼,决定不再问他任何问题。

我睡着了,醒来时外面一片昏黄,像窗口挂了幅巨型油画,浓烈的背景上,有个发光的白点一直往下沉。我缓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这是陈狄安的家——五个月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走进卫生间,发现干发帽还挂在那,落了一层灰。衣柜里都是我冬天的衣服,我拿了两件没洗的长大衣,送到洗衣店,身上穿着三天前的衣服往家走。没走几步,风衣就热得穿不住了,再走,又脱里面的开衫,我整个人好像要蒸发掉了,身上的汗像刺猬的刺支棱出来。直到我上了出租车,听到广播里说,今天是端午节,我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一整个春天——时光突然倒流,从前跟陈狄安的组,一年总是只能过两个季节。陈狄安喜欢冬天,他拍的剧几乎都在下雪,所以一年过两个冬天、三个冬天都是常事。我看着远方橙红色的天空,有个地方像是烧着了,星火燎原,沧海桑田,好像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消弥》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陈医生患者,正在治疗对色彩的恐惧。
关注

评论内容


谢雅琴
我看的好难受啊
小飞~
等的我好着急……好似看懂了,又好似看不太懂……
riverside
咋就纠缠不清了呢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消弥·第十二章:昨日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