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四章:下雪了


文/刘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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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漫山遍野都是白,白得我眼晕。一人高的太阳照着我,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抱着肚子,一边走,一边掩盖大雪里的脚印。我不想被别人看见,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醒了还是没醒?没醒别乱睁眼睛好吗?”

还是白,但这片白里有一坨显著的黑,我盯着那坨黑,它渐渐由模糊的一大片,变成细窄的一条,有头有手,两条腿,转身的时候,腹部突出——“陈涟漪?”

她被我吓了一跳:“这里是医院,缴费单在这,救护车的钱你打我工资卡,卡号我写单子上了。”

我紧紧抓住这坨黑,生怕再跌进漫山遍野的白里:“我妈呢?”

“回家了。”

“回家?”

“我跟她说陈狄安和你分手了,她当然就回去了。”

我腹部又是一阵疼。

“她说就知道男导演靠不住,我没说你流产了。”

“我——流产了?”

陈涟漪浑身一颤,掰开我的手就走了,淹没在我以为是太阳、但其实只是日光灯的明晃晃里。

窗外是无边无尽的黑夜。我两只手哆嗦着摸到腹部,冰凉的,像摔在雪地里,被冰溜子刺穿了腹部,那疼痛正在向下延伸,深到往日里男欢女爱的幽谷——我忽然醒了,忽然一点都不疼了,我知道梦都是反的,我现在很安全,躺在温柔的黑夜里,而它,还躺在我肚子里。

门忽然裂开一道缝,陈涟漪问我:“要不要让影子来陪你?”

我摇头。

“那我给你找个护工,跟台里你就说去国外散心了——别说去洛杉矶。”

陈涟漪关上门,那道从梦里漏进现实的光,一下子不见了。我不能让影子知道,我还不能肯定这是事实。我两手松开肚子,把棉被拉过头顶,对着被窝里一团浑浊的、跟血味相似、却不怎么甜腥的气味说:“还没演够?你还想一出生就拿最佳女演员啊?”

不知怎么,我觉得她是个女孩子。我光着脚跑到B超室,里面黑漆漆的,门锁着,推不开,门里门外黑成一片。我蹲在地上,努力离肚皮近一些,她在里面咯咯地笑,不肯提前揭晓答案。

我一抬眼,就看见了我妈,她手里抱着初生的婴儿,哭丧着脸。背景突然天翻地覆起来,白,白得将一切都隐匿,我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你在B超室发现她的?”

“可不,就那大门口,简直太险了,这要是让教授看见,不定怎么骂咱们呢。”

“没人告诉她吗?”

“她昏迷两天了,一直没见家属来,对了,刮完宫你漂洗了吗?”

“那还用说,孕期绒毛和蜕膜组织刮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走了很远的路,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在床上,只是黑夜变成了白天。窗外透进的光里,有半张让我神志恍惚的脸,那半张脸说:“阿真,对不起。”

我就像听见陈狄安说“对不起”一样,接受了这一切。我什么都不想求证了,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说我怀孕了,我就怀孕了,说我流产了,我就流产了。我信,我都信,还不行吗?我什么都不做,我就跟这躺着,还不行吗?我他妈的什么都不做,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接下去的日子,我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不上厕所,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无限拉长着呼吸与呼吸之间的间隔。只是,每当一瓶营养液扎到我手上,一股温热的喘息总是紧跟上来,我睁开眼睛,陈骆安的眼睛在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看着我,就差没伸手探我的鼻息。

“大哥,你回去吧,我死不了。”死?我不会的,我懒得死,只是我也懒得活着。

“喝点粥?”陈骆安问我。

我闭上眼睛。

陈骆安轻声说:“狄安去洛杉矶了,你知道陈家三代都是博士,他四年前就该完成博士学位——”

我一睁眼,陈骆安果然就不说话了。他在骗我,他连自己眼中的将死之人都骗。陈狄安是带那个女人去美国待产了,谁都知道,在美国非婚生子,比在国内容易得多。

穿过陈骆安内疚的眼神,我发现外面在下雪,雪把天都下白了。我重新合上眼,你们爱走就走,爱留就留,爱亮天就亮天,爱下雪就下雪,我管不了,可你们也别再来烦我了。

很快,我就学会了尿床,营养液打得我不得不尿床——不是大小便失禁,我只是懒得动,只是想让陈骆安放弃我。我和身体之间的厌弃,渐渐变成和陈骆安之间的角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过觉、吃过饭、上过厕所,反正护士给我换尿不湿,甚至清洗下体时,他都在。

一个星期后,陈骆安终于受不了了:“你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你为什么不好起来,自己去一趟洛杉矶?你就算死在这,狄安也不知道啊。”

我竖了好多时候的耳朵突然耷拉下来,像一只老狗,执拗地相信主人没死:“我还能听见她,怎么办?”

“是你吗?”陈骆安不敢相信,“阿真,是你吗?”

我在黑暗里安静地眨着眼睛,心如死灰。

陈骆安把我抱到轮椅上:“我们做B超,现在就做。”

陈骆安让护士打开仪器,他亲自拿着探头,往上面涂耦合剂。耦合剂冰凉,挨在身上像化掉的积雪。

陈骆安刚要说话,我阻止他——我能看懂。《霍乱之乱》里,陈狄安拍过类似的镜头,跟他拍片时,我学会了好多东西,我什么都能看懂,可我的眼泪竟汩汩而下。

陈骆安问:“要不把给你刮宫的大夫找来?”

“不用了,大——”我死死抠住陈骆安的手,条件反射地朝屏幕看去。

陈骆安一下子明白了:“你觉得她在动?”

“我能摘除子宫吗?”

陈骆安手里的探头一滑,一直捅到我左胸下。

隔了很久,陈骆安又开始往探头上抹耦合剂,他把探头长久地戳在我身上,像打一口油井:“我答应你,只要你觉得她在动,就带你来看她。”

我还是盯着屏幕。

“阿真,其实你已经接受胎儿不在了对不对?”陈骆安的眼泪从探头一路倾泻到我富于幻想的肚皮上,“你说想摘除子宫,我挺高兴的——”

可我恨这个既为我哭又为我高兴的人,我摘的是自己的子宫,我不需要多余的器官,不需要多余的情感。陈骆安以为:“你想摘除子宫,就是不想疯,你不想疯,就是不想死”,他甚至赌起咒来,“你死也不能死在我手上,你知道我学过11年临床心理,我得治好你。”

“我想回去睡觉。”我给他留了太多面子,其实我只想尿床。

陈骆安送我回病房,帮我脱鞋、盖被、关灯。我睁着眼,听他从床底拽出气垫床,气都没充就往上面躺。

我说:“大哥,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麦芒一年前就死了,你去找英木黎吧。”

突然,一束光打在我脸上,陈骆安扶着门问我:“要不要让影子来?”

我摇头,我不想让影子知道。影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告诉陈狄安,而陈狄安的冷漠高蹈,一定会让她失望。我是无所谓了,可影子,她到现在还相信陈狄安是和她一样,一个纯粹为理想而活的人。我是她唯一的好友,可我跟她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人,我不想让她的灵魂感到孤独。

这夜过后,陈骆安没有再来,取而代之的,是每天一盆兰花。严冬,根本不是开花的季节,兰花一盆盆堆地上,茂盛得好像种在地里的韭菜。我给它们浇水,然后跟它们一样,开始吃喝和排泄。起初我的运动范围,仅限于从床到卫生间,当我发现小腿肚上的肉耷拉着,就像医院后院里晾着的秋茄子,我终于走出病房,从住院处一楼走到五楼,从每个窗户往外看雪。往往一走一上午,眼睛里都是雪,穿拖鞋的脚冰凉,就像站在雪里。

我出院这天,正好是老家的小年。办完出院手续,我打电话给我妈拜年,才发现她根本没在机场看到我。她以为我失了恋,没脸见她,躲出去拍戏了。她以为我托了个女同事,也就是陈涟漪去接她,顺便把回程机票带给她——可能陈涟漪对她做的,和陈骆安对我的照顾一样,都是陈狄安计划里的一部分,我不想细问。

我抱着一盆兰花,走到医院门口。日头隔着雪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口水津液落到我头上。我终于从被世界遗弃的边缘,回到了被啐一口的舞台中心。我抬眼,看这个被大雪覆盖的城市,楼房街道都没了棱角,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

我想叫一辆出租车,把病房里的兰花拉回家去。没想到才一招手,齐诺兰就阿拉丁神灯般从大雪里冒出来,车子就刹在我脚前两米处,他跑下来说:“真是你啊?”

我问他:“你来干吗?”

齐诺兰过分流畅地说:“英木黎病了,我爸来看她。”

“我没问你爸,你来这干吗?”

“我觉得,”齐诺兰脸红了,“陈,陈教授,是他,告诉,我的。”

我把兰花往他怀里一塞:“那你装什么装?还‘真是你啊’,你不就是来接我的吗?”

齐诺兰回病房里搬剩下的兰花,我看着他长舒一口气——我还知道怎么说话,怎么抢白,怎么装得若无其事。上车前,我终于数清了兰花的盆数,算上今天早上送来的、还没浇水的那盆,一共13盆。13天过去了。

赶上早高峰,齐诺兰一路净捡小胡同钻,沿途的小饭铺都火膛正旺,包子、油条、馄钝、片汤正热乎乎地出锅,整条街充满了初生的荷尔蒙,一派燥热肮脏。我躺在副驾驶座上,看一个个黑火膛烧出扶摇直上的白烟,头一次为自己的委屈感到肉麻。一个转弯后,鳞次栉比的小饭铺变成了劳保一条街,每家窗口都挂着绿色带毛领的军大衣,灰迷彩的上下套装,牛皮色的大靴子,巨人的白手套——一件件大到不行、丑到不行的劳保服正在一点点缩小,小成一身身玲珑可爱的童装,我像个噩梦将醒的人,徒劳地张大了双眼。

回到家,我站在55平米的公寓门口,满墙的画像267张嘲笑的脸,一窝蜂挤到我面前。我脱了鞋往里走,沿路把墙上的高更和莫奈都扯下来。齐诺兰拿着笤帚跟着我,我回身抢过笤帚,走到门厅,把米开朗琪罗一幅一幅捅下来,忽然“哐铛”一声,门厅的灯让我捅漏了。

“别动,”齐诺兰踩着碎灯罩,到我身边蹲下,“到我背上来,我觉得,你没穿鞋。”

五个小时后,我站在一堆破碎的亚麻布里,指挥着工人拆一堵墙,那间原本属于陈狄安的14.13平米的书房,很快就和我的卧室和餐厅连在一起,我站在一望无际,简直有些空旷的房间里,摸着光秃秃的墙上一个又一个钉子孔,心里想,明天就可以粉刷墙壁了。

家具搬空后,齐诺兰把车里的兰花搬上来就走了。整间屋子,就剩下一台挂在南墙上的电视,我盯着那漆黑的电视屏幕,忽然看到莫奈的《睡莲》在里面飘,在月光下变换着色彩,眨眼间,《睡莲》变成了《清晨杨柳》,《清晨杨柳》变成了《日本桥》,《日本桥》变成了《月光下的航海图》——我知道,我将永远告别我的美术馆生涯,但我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忘记那267幅画。

下雪的天很快黑下去,晚上七点一到,影子拿钥匙开门进来,径直到厨房找吃的。她就住在我楼上,她家的厨房和客厅都被她摆上了书架,变成了书房,所以自打四年前搬进来,她一直在我家吃饭。看见我,她随口问:“吃了吗?”就像我中午还陪她一起吃饭来着。

我慢慢蹭到她身后,拿胳膊搂住她厚厚的腰身,抱住了不肯松手。

影子说:“狄安辞职了,你听说没有?”

原来我住院这三周里,齐老头之所以没搭理我,是让二陈闹得头晕。年度制作大会一开完,陈狄安就交了辞职申请,齐老头不批,他直接找到陈涟漪:我知道北影要成立制作部,那你也不能从台里挖人啊?你要是有这个打算,不如你自己先回家,你今天交辞职信,我今天就给你批——陈涟漪还真交了,齐老头气了个倒仰,一样按下没批。陈涟漪这就不干了,说你又不让我们走又不给我们戏拍——这话显然是替陈狄安说的,陈涟漪至少还有《致无尽岁月》可以拍。齐老头说你们想拍年度大戏,可以等明年,今年拍不到今年就辞职,这不是逃跑主义吗?陈涟漪说才华不能这么耽误,齐老头看着她直叹气:涟漪啊,从小我看你长大的,你也不能这么耽误了。

影子说得真切,就像她亲眼看见了似,她已经出落成内力深厚的编剧,轻轻松松把倒了好几手的流言还原成第一现场。可我现在也只能把她当成一个编剧,把陈狄安和陈涟漪的故事当成她剧本里的一页,我虽然好奇,可那不是我要拍的本子,我必须拔掉镁光灯,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影子——”我叫她,请她别再说下去。

影子好像才看到我一头一脸的灰,眼睛往我身后的断壁残垣看去,整个人忽然傻了:“墙呢?如何就拆了?”

我说:“家具送来之前,我得住你家。”

影子一瞬间看见我洗劫一空的心房,两只手拽着我回到楼上,一进屋就把大大小小的沙漏收进抽屉,郑重地上了锁。

我知道她是告诉我,今晚例外,今晚我想说多久她都奉陪。可我竟没什么好说的,我走在书架间窄窄的过道里,就像走在自己年久失修的大脑沟回里,往事没有头,往深了钻,却是死胡同。

影子站在密集的灯影里看我,像个警戒的图书管理员,忽然她两手一拍:“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可以再谈谈理想吗?”

我看她,她的眼睛像十八岁一样晶亮。十八岁,影子见我第一面时,我也是刚失恋,她一句话不安慰我,只知道问:“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是从影子那,才学会对一个人有信心,我才知道,原来想做成一件事、实现一个愿望,还是一个人比较容易。

影子:“大学里你跟我说,想让别人都喜欢你,我不理解,真的。我一直不理解,别人不喜欢你碍着你什么了?现在看到你这么难过,我明白了,原来只有别人喜欢你,你才高兴得起来。”

影子:“但是你的理想,从来不是让人一直喜欢你,对不对?陈狄安喜欢过你,你是他喜欢过的人,这件事在过去时里,是永恒不变的。所以他现在喜不喜欢你,都不影响你实现理想,对不对?你的理想从来没有破碎过,对不对?”

我目瞪口呆。难道一个人心碎了,还能拥有无损的理想吗?

然而最大的问题是,我他妈的根本就没有理想啊。七岁时我想当画家,邻居送了我一把刻刀,我就成了雕塑家。凿了两天石头让我妈捶了一顿,我就安安静静准备当诗人了。参加诗歌朗诵会,评委说这孩子表演腔太重,我就考了北影表演系。快毕业试了几次戏都没选上,我就来电视台做了幕后——我真的没有理想,没有想成为的人。

影子:“读到英木黎之前,我就有130斤,读了她之后,我长到了150斤。可最大的变化是,我不在乎别人嫌我胖了。我想成为英木黎,这个你一直抱怨把我拴得太紧、拖得太累的理想,其实可以是解脱、是自我救赎。不然我为什么一直单身还没发疯?不然我为什么不减减肥让自己讨喜些?不然我为什么不嫉妒你不抢你男朋友?”

影子的胸脯上下起伏,脸色是落雪天霓虹灯反射下的天空。她很激动,很迫切,但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个人为什么要阻止自己抢东西?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抢别人的东西?我们每个人,分明连自己的东西都保护不好啊。

影子:“理想是精神鸦片,是对自己投毒,当你感到极度痛苦,不妨捏造个理想出来。”

她热切的目光打到我脸上,我两眼间一阵灼热。我终于听明白了,她在给我提供解决方案——可是我不想解决、懒得解决。想想看,我从来没有努力追求过什么,失去了尚且如此,现在硬要我搞出个理想去追求,影子以为我疯了吗?

我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

影子烧水泡面,一边吃,一边翻一本绿皮的书,书脊对着我,是英木黎的《青五的午后》。一碗面吃完了,她还没饱,又开始烧第二壶水,泡第二碗面。我看着她,就像看一部电视剧,她在荧屏里,在奇特的场景间穿梭。这个女编剧的家里,一进门就是五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从客厅一路摆到厨房,把好好的两间房隔成六条小胡同。从右边数第三个胡同走到头,有一扇门,进了门,直走,是洗漱间,左转,是一张床,右转,是一张比床还大的写字台。透明玻璃隔出来的洗漱间,立在比例失调的床和桌子中间,就像一个橱窗,展览着单身女性最隐秘的生活。

吃饱了,影子上床来,扳开我的胳膊,像只鼹鼠,往我臂弯深处钻,她挨挨蹭蹭地拔我住院三周疏于清理的腋毛,拔了很久见我都没笑,轻轻叹:“14岁我就想当英木黎,到现在30岁了,我还是这么想,你说奇不奇怪?”

我合上眼睛,眼泪滑下来流进鬓角里。什么都变了,真的,影子,只有你没变。

梦里,我被齐老头逮个正着,他怒目圆睁,像要吃了我:“程阿真,你现在能耐啊,学会旷工了?《英木黎》的制作周期只有13个月,你现在是有拍摄计划?还是有剧本大纲?怎么一天天这么不知愁?”

梦里的我瑟瑟发抖,为现实的我设身处地一想:程真要是知道愁,现在就不是听你骂她,而是等你给她献花圈了。一念想到死,我猝然惊醒,心彻底灰下来——我岁数不小了,真不是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给脸不要的程真了,我再也没有那种幽默感,把齐老头骂儿子那一套当成宠爱了。我必须马上辞职,早点离开这些让我难受的人。

闹铃骤然响起,枕在我胳膊上的影子抽搐了一下,脑袋从大臂滚进我手心。她挣扎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地起身。我看一眼表,才三点钟,原来昨晚被我浪费的时间,现在她要牺牲睡眠补回来。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努力做个隐形人。

梦里,我看见陈狄安从洛杉矶回来,看见他像当年带我一样带着陈涟漪拍戏。醒来后,我隔着两层玻璃,看影子在灯下微微变形的侧影,完全想象不出,如果梦境成真,我还会不会痛苦。我能想象出的不痛苦,就是夜就这样沉下去,谁都不要理我,就让我这样躺着。我不想过去,不想现在,也不想永恒。

天亮后,影子不见了,桌上剩了半杯豆浆。我喝了一口,豆浆凉透了,变得粘稠无比,我又喝了一口,胃里一阵痉挛,然后,我又喝了第三口、第四口——我知道应该停下来,可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怎么了断和过去的连结。等我趴在马桶上,像孕妇一样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我终于意识到,我应该马上去见齐老头,马上辞职。

我回到家里,在废墟之中找到车钥匙,在漫天大雪里上了路。车子走走停停,没换雪地胎的车轮不停在雪地上空转,我就像骑着一匹年迈的白马,缓慢地走进了自己的宿命。

我想起八年前,我和影子同期进电视台,她倒茶水我扫地。想起六年前,我做助理导演跟陈狄安跑外景,影子留守大本营替老编剧抄稿。想起两年前,我拍处女作找影子写剧本,播出后收视率一线飘红,我就此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晋女导演,影子却因为业内女编剧多如牛毛,没我那么出风头。不过她也不怨,我也不怕她看我不顺眼,她明白我做的,是营生,我明白她做的,是理想——影子,对不起,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没有我,你也一定可以如愿以偿的。

到了电视台楼下,隔着挡风玻璃,我看见齐老头办公室里亮着灯。我熄了火,坐在车里,刚才那股冲动就像车内的温度,一秒一秒在流逝。我不敢上去见他,我实在没那个胆子,跟他说我不干了。我放下手刹,刚想掉头回去,齐老头的电话就来了——

“阿真,这不像你啊,失个恋还转性了?”说完他哈哈一阵笑,笑得我直发毛,“你让影子送来的提案,我给董事们看了,连最初没投你的三个董事,都乐意追加2000万——”说到这,齐老头又是一连串自鸣得意的大笑,“程阿真啊程阿真,不枉我八年来天天骂你,总算把你骂靠谱了。”

“齐台——”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老头子我看出来了,你让影子来找我,是想让她给你当编剧。不是我说你,阿真,你太爱迁就,影子又性子刚烈,她不会听你管的。《英木黎》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剧,你感情因素别放太多,影子书生气重,她的本子晦涩,角色要是不讨好,名演员都不爱接……”

怪不得影子在我住院时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竟然背着我,把提案做出来了——

“这么着,你晚上来我家,老头子我以为啊,你怎么不得靠到我退休,没人照应你了,才能务点正业,谁想到这么快?”

齐老头越说越高兴,我一个字都插不进去,还好一段突兀的忙音帮齐老头收了尾,估计是秘书把分机接进去了。

“操!”我把手机扔到后座,掉头,把车开出停车场。突然我整个人往前一涌,感觉车屁股被人顶上了,我下车查看,后边别说车,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大雪兜头而下,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操英木黎!我操全世界的第三者!我一个被抛弃的女导演,我操,我凭什么给她一个小三拍传记啊?她出名就有理了?她还要不要脸啊?”

哭完了,一张纸就静静等在手边,上面没有一片雪花,我抬起头问他:“你说我要是辞职,你爸得揍我吧?”

齐诺兰吓得都不结巴了:“你要去哪?”

我没法回答他,我辞职就是为了哪都不去,我哪都不想去。我说:“一会儿见到你爸,你得给我做证,提案是影子写的,我一个字都不知道。”

“我爸,他知道。”齐诺兰的声音像落雪一样轻,“他一眼,就看,看出来了。”

齐诺兰这个不会说谎的毛病,让我见到齐老头时心里一阵发慌,我发现自己没法跟他耍把戏,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辞职。”

齐老头的脸立刻塌下来:“你说说,还让老头子我怎么哄你啊?”

我就不明白了:“您也知道,提案是影子写的,只要有提案,有影子,谁拍不都一样?”

齐老头叹气:“董事们只相信你。”

哪有的事?齐老头为了留住我,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说来也怪,他们知道你天天跟我吵架,觉得你不怵事儿,能成大器。至于影子,她灵活性太差,随时准备玉石俱焚,安全性太低。”

我低下头:“影子只是爱钻牛角尖,您不是一直骂我,说我钻不进去吗?您不是一直说,只有专注和执拗——”

“你拍的话,你爱用影子,我管不着,但你要辞职——”齐老头点根烟,吸上一口,“辞职我批了,可你——”

我不敢高兴得太早,静待齐老头的转折。

齐老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抽完一支烟,把烟头碾在烟灰缸里,又把茶杯像碾烟头似的碾在烟灰缸里,杯子没事,烟灰缸却裂了,烟灰雪片一样簌簌而下:“阿真,这些年老头子对你怎么样?”

我看见门缝里齐诺兰的身影一闪,不敢作声。

“算你帮老头子一个忙,这样,你再撑一个月,最多两个月,等过完年,董事们追加的款子到位了再辞职。”

我不能不答应他:“那先让影子写人物小传?”

“你已经辞职了,程真。”齐老头起身送客,坚持让我马上离开,“今年回家过年吧,你也七八年没回去了。”

“我陪您在台里过,我也没法回家——”

没等我说完,齐老头就关了门。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砸在雪地里,成了拾不起也挽不回的黑洞。

回到家,影子听说我辞职了,就像东郭先生见了狼:“你赔我!把三周21天都赔给我!”

我背过身,我知道你最宝贵的是时间,可是你最宝贵的东西,我赔不了。

“你为什么辞职?纵使你的本事都是狄安教的,可这些本事现在长在你身上,没有他,你还是独立的一个人啊。”

我不想反驳她,其实影子比我更明白,像我这样没有理想的人,如果不是陈狄安,我根本不会爱上电视剧,更不会擅长。

影子说:“如果忘却是你主动的行为,那就是强迫的症状。你拆墙,你辞职,你住我家,你不拍《英木黎》,所有这些远离过去的行为,都只能加重你的病症。”

我叫起来:“我不是不拍《英木黎》,也不是不拍电视剧,我是不想做任何事!”

影子给我的回答是:“你可以不做任何事,但你不能不拍《英木黎》。”

“齐老头喜欢你的提案,”我不想她纠结于不能改变的事,“无论我拍不拍,编剧都是你。”

影子突然哭了:“我只想给你写剧本——你不知道你和英木黎有多像,你现在痛失所爱,英木黎也痛失所爱,只有你拍,才能拍出一个声望鼎盛下凄惶的英木黎。”

我望望窗外,又开始下雪了,雪真是个好东西,掩盖一切来路。英木黎是死了丈夫,我是丢了爱人,可影子没说的是,英木黎是抢了人家老公的小三,而我是被小三抢了男友的前女友——我和英木黎差得,远了去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消弥》于每周二、四、六更新,前两周周日加更。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陈医生患者,正在治疗对色彩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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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桔子桔子敖闰知
本来觉得女主好烦失个恋要死要活的,转念一想,这年头很少看到失个恋这么要死要活的人了,也算看了个稀奇
小飞~
什么事都不想做,因为一个人,做好一件事,而这个人没了,这件事还继不继续做?确实是个问题,
泡面
我段位太低了,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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