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十章:我的右眼


文/刘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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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被推进手术室,我都没有原谅齐诺兰。他抽什么疯?台里谁不知道他喜欢我?麻醉起作用后,我的愤怒逐渐退潮,困惑伴随着困意席卷而来。我不知道齐诺兰是怎么喜欢上我的,我没想过,因为我从来没当真。我比他大四岁,是他的师父,而且我从他入台那天起,就是陈狄安的女朋友。他喜欢我这件事,甚至连陈狄安都知道,可陈狄安还是挺喜欢他的。很明显,像齐诺兰这样出身富裕又性情懦弱的孩子,根本不会抢别人的东西。

后来我睡着了,梦里的天空挂着一弯下弦月,月亮只有右半边,我拿镜头拍它,拍出来却是圆的。月晕太浓了,像一些执拗的感情,放在心底久了,假的都像真的。

英木黎在淡月光下,走进我的镜头,她的腹部刚刚隆起,就像气球一样爆掉了。出了拍摄事故,我赶紧看监视器,却发现自己就站在监视器里,里面大雨滂沱。我怀中的陈骆安已经消失了一半,黑暗正在吞噬他的五脏六腑,我看见自己冲着他仅剩的那部分,点了点头。

片场的灯突然全熄,镜头和监视器一片漆黑,我喊场务,喊灯光师,喊副导演,却只听见齐老头叹气,听见影子在哭,听见英木黎问陈狄安:你还要走吗?

“有反应了,是,喉反应,不建议继续手术。”

我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眼前是漫无边际的一片灰。我把双手伸到眼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醒了。就在这时,脸颊突然碰到冰凉的玻璃,我摸过去,方的,是沙漏,手术前影子塞给我的。我抓住沙漏,就像抓住救命稻草,马上把眼睛凑上去,可我什么都看不到。

沙漏从我手中跌落,先落到我身上,落到地上那声,我迟迟没有听到。

我怕得要死,可我已经不会哭了,没有眼睛的人是不会哭的吧——现在好了,程真,你失明了,你能长点记性吗?陈狄安绝对不会要你了,一个瞎眼的导演,比一个有人格障碍的博士还没用,他不是怕你变成大姐吗?很遗憾,你现在还不如大姐呢。

影子挨挨蹭蹭走到床头,哭着说:“英木黎说你个人英雄主义泛滥,你被打成这样,她一点不领情。”

“我她妈是赶上了,要知道有这么一出,我才不往上凑——”我竟然断片了,自打挨完打,这话我说了上百遍,怎么现在瞎了,反倒说不出口了?

齐老头进来了,他比影子还紧张,不停地清嗓子:“狄安已经进你的组了,春节档不等人,先让他替你选角吧,总之你出院前,他暂代总导演,之后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让他给你当副导。”

我等着齐老头的“但是”。

“狄安一直不肯回台里,昨天你一进手术室,他立刻跟我说要回来,老头子我也看出来了,可能你这一病,患难见真情——”

“您就直接宣布,陈狄安是总导演吧。”

“你他妈的又要撂挑子?”齐老头又开始说脏话了。

其实每次齐老头说脏话,我都知道他是害怕。我知道他这辈子第一句脏话,是在妻子临终前说的。我知道他每次骂脏话,都是确定自己的失去。他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不能再用镜头,拍出火候刚好的故事了。所以他才让陈狄安回来,还把这解释成陈狄安对我的余情——他忘了陈狄安和陈涟漪一样,身上就没长多余的同情心。

我知道,我不应该让齐老头为难,我应该主动求他,让他在台里给我留个闲职。谁他妈想拍电视剧啊?累死累活不说,赚的钱又不归我——可我怎么都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我不想拍电视剧了,因为那听起来,太像骗人了。

齐老头说:“你要是怕狄安尴尬,你一出院,我就让他撤走,你不会在组里见到他——”

“让他留下,”我就要投降了,“我不会留在台里,不会让你为难——”

“你爱跟谁跟谁,爱跟谁结婚跟谁结婚,听见没有?”齐老头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诺兰是喜欢你,但你要是不喜欢他,我也不能逼你,都什么年代了,别整得跟我要迫害你似的——”

“你别逼我,”我整个人抖得不行,牙齿骨节蹡蹡乱响,像一架就要坠毁的飞机,“我看不见了!可我接受!我死不了!你别骗我了!”

“说什么呢你?”

突然,齐老头明白了,他狠狠抓住我的手,往我的眼睛上戳,他咆哮着:“你他妈以为我搞慈善呢?我会要一个瞎眼的导演?”

原来,我看到的灰色,只是伤眼上的药膏、药膏上的纱布、纱布上的绷带、绷带上的气垫、气垫上的护目镜一层层堆叠出来的颜色。原来在术中唤醒失败后,英木黎拜托张院士出山坐镇,和我的主刀医生一起,冒险完成了全部手术。恢复良好的话,我一个月后就可以出院了。

当我还沉浸在失而复明的不可置信里,就像个久输逢赢的赌徒,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时,陈骆安来了。

明明齐老头还没有出去,他上来就问:“你会接受诺兰吗?”

“不会。”正是因为齐老头在,我更不能有半点犹豫。

“阿真,你知道我对你——”

“大哥,”我的心怦怦直跳,“你对我一直有误会——”

“你是像阿黎,”陈骆安努力控制着,“因为了解阿黎,所以我比狄安更了解你,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

“陈骆安,你演了三十多年‘我不爱你’,怎么还换戏路了?”萧觅推开门,口气是一贯的轻蔑,“齐诺兰,你昨天不挺能耐吗?现在坐那跟盆花似的,你不出声,是看出他没有他弟好惹吗?”

我不知道齐诺兰也在,难道——他一直都在?

“你怎么来了?”齐老头走过去跟萧觅握手,“孩子们的事,咱们别掺和了。”

“程真,”萧觅走到我床头,“公众现在对阿黎怎么个态度,你躺在这,应该比我们都清楚,年度大戏就算了吧,版权费我这周给你打回去。”

齐老头拦着:“先别动钱,今年拍不了,还可以等明年——”

“你们台什么毛病?编剧的事得找导演,导演的事得找台长?”萧觅对我说,“正好今天影子也在,你们商量一下,再说个补偿方案,我尽量满足。”

齐老头说:“你这就见外了吧,萧觅,你看咱能不能——”

萧觅:“齐台,你非要掺和也成,不就是让程真给你当儿媳妇吗?”

“这世上已经有一个阿黎了,”陈骆安说,“我虽然不是个好医生,但我了解狄安。”

萧觅:“走火入魔了吧陈骆安?伤天害理的事干尽了,反而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陈骆安伏在我枕边说:“我接受完整的你,不完整的你,像阿黎的你,和不像她的你。”

不得不承认,陈骆安了解我所有恐慌——可是他听起来,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心理医生。

萧觅:“你怎么不敢让她知道,狄安每天都来看她?你让她以为那些晚上都是幻觉,安的什么心啊?”

陈骆安:“阿黎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别添乱了。”

“陈骆安,你别跟我搞笑了,是我让她去结识麦芒的?还是我把她介绍给许如清的?现在许如清天天上节目骂阿黎,你听着挺舒服是吧?”

“如清只是暂时接受不了,她有病,我们都知道。”

“是你,陈骆安,”萧觅声音抖得就像在哭,“是你说我们有病——”

陈骆安拔腿就走,病房门在他身后一来一回地开合着,不断提醒着他的离开。

齐老头只好出来打圆场:“他们当过心理医生的人——”

“齐台,你不觉得这里头所有人,就数他心理最有问题?也不知道打哪来的信心,自己混得那么差,还老想催眠别人,一辈子放不下‘我是完人’的架子,恶心。”

萧觅说完就走了。我吃过药,很快就困了,半梦半醒里,我看见英木黎和萧觅躺在病床上,陈骆安站在两张病床之间,不知道该向谁伸手。这么多年了,除了陈骆安,萧觅也一直没有结婚。

“阿真,”影子悄悄进来告诉我,“英木黎走了。”

我没作声。

“我知道你醒着,”影子敲一下我的护目镜,“英木黎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为什么要装睡?”

“她来看我,是为了让台里撤诉,这事我说了不算,得齐老头答应才行。”我坐起来,半边身子都躺麻了。

影子:“年度大戏真的不拍了?”

“听大哥说许家昌——就是曲谱的老丈人,买了两家出版社,你说好巧不巧,这两家刚跟英木黎续完版权,未来五年,市面上是别想看到她的书了。”

影子忽然哭了。

“哎呦,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事,”我摸索着找到她的手,“要说伤害,萧觅才是始作俑者,你看她今天骂陈骆安不是骂得挺欢的?”

“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躺在这里。”

“要是那样的话,陈狄安也不会回来。”

影子不说话了,半天——“你怎么还喜欢狄安啊?”

“跟你学的,你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英木黎吗?”

“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她痛苦地叫起来。

“影子,整件事我都看到了,有你没你,都是这个结果。”

影子忽然想起来:“英木黎说你一昏迷,狄安就赶回来了,她还说如果手术失败,狄安肯定会跟你结婚。”

英木黎真是浪漫,她凭什么认为陈狄安会娶一个瞎子?

影子没有说下去,其实英木黎还有后半句:“可惜程真好了,一切都说不准了。”

十天后,我眼睛拆线,刚拆完,齐老头就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老头子我有个朋友,弄来挺好一本子,就是钱不凑手。台里呢,下半年要上一档综艺,叫《昨日重现》,诺兰跟你说过吧?”

我有印象,但在搞清楚齐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前,我还是摇头为妙。

齐老头可不气馁:“反正就是一真人秀,我想给这个朋友拍,赔钱就算了,要是赚了,都投他电影里,回头跟他分票房,你觉得行吗?”

行啊,这种便宜事怎么不行,等于人家导演自筹片款,完了还白分电视台一杯羹。我打定主意,只要这个导演不是我,我一点不反对。

下次再来,齐老头带来了最新的江湖传闻:许家昌放出口风,要把英木黎赶出北京城,为了避风头,英木黎恐怕要出国躲一阵。许如清还是老样子,张口闭口说自己和曲谱有多恩爱,也不清楚是不是复婚了。曲谱呢,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牵连到自己。年度大戏在许家的重压下,不得不搁置,选角也暂停下来,所以,《两个女人》重新提上日程。

“没事你就快点好吧,啊,外边都乱成什么样了。”齐老头又来了,他好像看见我什么都不干就难受。

陈骆安带医生来给我打最后一针狂犬疫苗时,顺便把酸菜也带来了,他说酸菜坐在白色的太空舱猫包里,看起来像只外星猫。

“它在宿舍里混熟了,不是吃老荀的狮子头,就是喝我的绍兴酒。”

“你喝酒啊?”我拿输液管逗它。

“学生送的,”陈骆安把猫包放到我怀里,酸菜扑腾得更欢了,“没给她喝太多,小姑娘嘛。”

“它是小母猫?”那根绳又抽紧了。

陈骆安立刻察觉到了:“没事,你不想养,我就留下。”

“大哥,我给你讲讲那个梦吧,不是扔小猫那个。”我说,“我梦到你,梦到大雨里,你一点一点消失,你消失的过程,就像我小时候吃熊仔饼,因为小熊头太可爱了,我总是先吃脚,再吃腿,再吃身子,最后吃头和耳朵。”

“最后消失的器官是耳朵?”陈骆安问。

我点点头。

“放心,我会当好这个倾听者。”陈骆安背起猫包走了,我想象酸菜整个小脸贴在玻璃上,忽如远行客。

入院一个半月后,医生终于同意我出院了,叮嘱我回家注意休息,三个月不能看电子屏。护士来给我拆护目镜和绷带,我眼前的颜色,一点点由深灰变成浅灰,浅灰变成白,由白变成水粉,水粉变成橙黄,橙黄变成红,我慢慢睁开眼。

“能看——看见吗?”

一切像过度曝光的照片,齐诺兰站在这强光里,整个人像要被蒸发了一样,我问他:“你手怎么了?”

齐诺兰的脸红起来,把缠绷带的右手背到身后。

我坐起来,窗外正黄昏,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淡淡的。天是淡蓝色,云是淡灰色,蓝色比灰色浅,所以天露出来的地方,看起来特别薄。

我终于又回到了这个,我所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陈狄安。

齐诺兰帮我收好东西,往我身上扣一件奇大无比的斗篷,背起我就走。我像个捆扎得太过结实的婴儿,栖在他背上动弹不得。隔着斗篷,我看见记者洪水一样涌来,虽然所有突然杵到眼前的话筒,都被齐诺兰避开了,我还是让媒体的猛烈攻势吓得不轻——齐老头不是说没有走漏风声吗?

车开到小区门口,齐诺兰坚持要背我上楼,到了家门口,他还战备一样抓着我的腿——有那么一刹那,我特别想跟他说谢谢,可是我不能说,不能领情。

我拍拍他,让他放我下来,从兜里掏出门钥匙,打开门。当我看到一片海蓝接一片明黄,一片浅灰接一片玫瑰粉时,我不由得把钥匙又往门孔里塞了一次。

“我没换锁。”齐诺兰在我身后说。

我看出来了——恐怕除了门锁,什么都换过了。

这太恐怖了,双人床、双人沙发、双人躺椅,竟然同时出现在我55平米的家里,这简直是空间上的黑洞,要不就是视力上的幻觉——我一动不敢动,生怕一脚踏空,跟爱丽丝一样掉进洞里。

一张浅灰色的双人床,被吊在半空中,衬着天蓝色的乳胶漆墙面,看起来就像一朵云。床下的玻璃台阶做成雨滴形状,四、三、二、一,落到灰色的大地上,那是一张灰木躺椅,上面铺着玫瑰粉坐垫,旁边的沙发则是海蓝色的,搭配圆形的明黄色抱枕。

我痴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论如何想不通,蓝色跟黄色和粉色、粉色跟灰色和蓝色之间的过渡,怎么会如此浑然天成。

齐诺兰扳过我的肩,一整面墙那么长的书桌,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禁惊悚过度地叫道:“影子知道吗?完了,她又该跟我换房了!”

本来我住的这间房,房产证上就是影子的名字,我买的是楼上她住的那间。四年前,她忙着采访、忙着写剧本,根本没空装修,所以等我要搬家了,她就以“你在楼上走来走去影响我写作”为由,非跟我换房子不可。而我当时,恰恰因为楼上装修太简洁、太单调而懊恼,我太需要一个不平凡的家,来强化陈狄安对我的审美——结果用力过猛,就有了后来惊世骇俗、让人想忘掉都难的美术馆。

这张书桌长4米半,宽1米,简直太适合影子了。更妙的是,漫长的书桌底下,有一溜高50厘米、宽30厘米的简易书箱,书箱内部分两层,上层放书,下层放影碟,书箱顶包着白牛皮,拉出来可以当皮墩坐,塞在桌板底下可以当脚踏——对于长期伏案的人,还有比腿伸直了更舒服的事吗?

不得不承认,这房子什么都好,颜色搭配更是出神入化,有资格拉机器进场拍摄,就是作为一个电视剧导演的家,它的缺陷是明显的,因为没有电视机。

齐诺兰握着一个正方形的遥控板,白色按钮一按,巨大的幕布从房顶缓缓而下,一直降到书桌桌板处才停住。红色按钮一按,台里的午间节目立刻出现在幕布上。齐诺兰指着黄色按钮说:“这个是影碟机,我把英木黎和麦芒参加活动的视频翻录了一遍,一共五十多个小时,你现在不能看电视,听声好了,这个黑色键子,是关闭屏幕的。”

“好了,”我必须阻止齐诺兰,“你觉得对一个刚出院的人——”

“现在就你和我两个人,你不说‘你觉得’,我也知道你是在问我。”

我天,全露馅了,对于一个26年里都在说“我觉得”的人,齐诺兰,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我的不安?

齐诺兰的目光一一扫过双人床、双人沙发、双人躺椅、影碟架、长书桌、巨幅幕布——

“都放下了。”齐诺兰就站在我对面,郑重其事地,宣判我。

我承认,所有东西都放下了,一厘米都没差。可我环视四周,看着天蓝色乳胶漆墙面上,虽然努力填补、仍旧依稀可见的钉子孔——不得不承认,我在家装领域,还是那个土老帽。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消弥》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陈医生患者,正在治疗对色彩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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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verside
弱弱的说一句,我站齐诺兰
怀青
我可太喜欢齐诺兰了,温暖纯粹而坚定
宛照
故事人物有原型吗
陈骆安…有,陈狄安…也有,程真和影子,嗯,一定有。想认识吗我可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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