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三章:再见1413


文/刘宛照

我揣测过,祈盼过,可现在,我宁愿它不存在。

我是想过,如果我怀了孕,就可以在陈狄安求婚的当晚,把验孕棒上的两道红线当做回赠他的礼物。可这天晚上,大姐死了,就死在陈狄安36岁生日的当天。我知道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过生日,而我肚子里这份礼物,再也无法送出。

那支没有开封的验孕棒,现在还揣在我兜里,我攥紧它,把它从纸壳攥成一条湿淋淋的毛巾,攥到四个手指穿透它刺入掌心,攥到它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溜走,我终于听见自己说:“给我做流产吧。”

医生冷漠地抬起头:“你确定?你这种情况已经不能用药流了——”

“今天能做吗?”

医生看我:“是你手机响吧?”

手机?我把手从兜里拿出来,验孕棒跟着掉在地上,我低头去捡,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陈狄安,如果是我先怀孕,如果是我先告诉你,结果会不同吗?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怀了孕,我跟那个你不肯说是谁的女人一样,也要把它生下来,你怎么办?

我找不到我的手机,但我特别想打电话给陈狄安,想把所有问题都推给他。我不想思考,不想做决定,不想主动做任何事,我连死都懒得死,我干吗要杀别人?我的手机还在响,可我怎么都找不到它,也许它故意不让我找到,是发现了陈狄安所谓逻辑的吊诡——如果他不爱那个女人,如果他不想和她结婚,那他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而且陈狄安是从去年八月,才开始不用保护措施的,我一直以为这是他求婚的前奏,没想到他只是上别人上出了瘾,回到家也要轻装上阵。我不明白的是,三个月前,他在电视台附近买了房子,交完首付没跟我说,先打电话给我妈,说请妈妈来装房子。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叫我妈“妈妈”。

那个时候,他还想跟我结婚,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出轨了。他说四月份孩子会出生,也就是五个月前,他至少跟那个女人睡过一次了,睡了她回来接着睡我——我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干呕起来,边呕边想,我不该呆在产科,我该去做性病的全面检查,我知道艾滋病、梅毒以及淋病,每一个都会引起先兆性流产。

手机突然从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跌落,砸在我的脚上。护士帮我把手机捡起来,扶我出去,把我撂在走廊的长椅上,司空见惯地说:“快接吧,不让你打孩子的也得接,好歹一条人命,对吧?”

我看着窗外弥漫的大雾,想起前天的老杨树,想起陈狄安给我看的一树惊鸟,以及那一树惊鸟绽放出的巨大雪绒花。我忽然认了,陈狄安,就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反正一个孩子是带,两个不也是带?你应该相信我,不至于恶后母一样虐待你的孩子吧?

——“你爱不爱我?”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男孩正把女孩往墙上压,女孩子在他身子底下叫声凄厉。那是一对很好看的情侣,就算在这样的情形底下,仍然赏心悦目。他们很年轻,他们那个年纪,几乎就是我认识陈狄安的年纪。

就算我不在乎,最要命的是,陈狄安,你已经不爱我了。我明白你说爱我,其实是骗我。我当然知道,你不至于找妓女,更不至于得性病,说不定她还是处女呢。陈狄安,你终于得到了一个处女,可能现在不爱了,所以不跟她结婚,但不至于从来没爱过。所以,我的委曲求全只能是臆想,你不和她结婚,不代表你就会和我结婚——说不定你还在等待爱情呢,那该死的爱情。

我重新推开诊室的门:“医生,我想现在做手术。”爱情不是我一个人能生产的东西,孩子也不是——看看,那个给你生孩子的女人多伟大,陈狄安你没选错,你真的,没选错。

医生不耐烦地说:“姑娘,你能不能接一下电话?现在医闹这么严重,女的打胎,男的来闹的多得是,你能不能为医院着想一下?”

我麻木地把手机掏出来,按下接听键。

齐老头在另一端咆哮:“你跑哪去了?全台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就差你程大导演,你在哪做梦呢?”

我按着阵痛不止的小腹:“台长,我请假,这半个月——”

齐老头不等我说完:“你立刻给我滚来!请假也是今天以后的事!”

“台长,我——”

“半小时后我要在会议室见到你。”齐老头摔了电话。

我终于想起,今天是每年一度的年度制作大会,例行公布全年拍摄计划和年度大戏归属——一想到要拍《英木黎》,我就晦气,我就犯神经,我就要请个大仙给我跳跳。英木黎就是个扫帚星,一跟她扯上关系,大姐先死了,一跟她扯上关系,我就被陈狄安判了死刑。

死刑犯和刽子手出现在同一间会议室,那不是很可怕吗?就像死刑犯现在躺在刽子手的肚子里——我摸着我的肚子,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马上杀掉它,马上。

我跟医生说:“我要做手术。”

“什么手术?那叫人流!是一条命!”医生跟对面的孕妇说了好多注意事项,转过头跟我说,“三天后有床位,三天后你还想做,我给你做。”

我盯着那个孕妇的肚子:“你四月份生?”声音里有嗜血的冰冷,像被魔鬼附了身。我浑身上下打个寒颤,抖得像一只发脾气的胃。我不能呆在这,不能跟我的同类呆在一起,不然我不仅会消灭自己这个孕妇,搞不好还会杀掉世界上所有的孕妇。

我这个刽子手,和腹内死刑犯暂时的和平相处,让我有勇气去见那个将我扼死的杀人犯。我出了医院,游魂一样飘在路上,竟然还有出租车看见我,不拿我当死人。

“到哪?”师傅问。

“电视台。”

真好,电视台没生命,我不用担心一张嘴就杀死它。我看着车窗外的茫茫大雾,就像一张密实的大网,把我罩在里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

推开会议室的门,齐老头先抬头瞟了我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我看了下,23位第一导演,45位主要编剧,今天都到齐了,老头子我挺感动,在这先感谢诸位。”

我一眼就看见了陈狄安,他旁边我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现在坐着陈涟漪。影子和齐诺兰坐在桌子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空位。我猫着腰往里走,在空位上坐下。影子摆弄沙漏的手停了下,齐诺兰小声问:“你,哭,哭了?”

我抹下眼睛,渐渐清晰的视线被两团黑影死死占据着:陈涟漪正附耳对陈狄安说着什么,他上半身朝她倾斜,眼睛看向她相反的方向,黑色眼仁时而左偏一下,时而右偏一下,像只伺机而动的兔子。

齐老头说:“今天开会就三件事:一是宣布年度大戏《英木黎》花落谁家,二是详解关于压缩制作经费的决定,三是公布2014年台里将全资投拍的十部戏。我现在从最后一个开始说。”

陈涟漪的肚子在我眼里越来越大,像要溢出来的特写镜头——忽然什么东西一震,齐诺兰赶紧把手伸进我大衣兜,帮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手机上,我妈的名字一闪一闪,我按断了她又打来,按断了又打来。我终于想起来,我妈应该是到北京了。陈狄安订了机票让她来装修新房,我全他妈给忘了。

齐老头继续说:“诸位在去年11月份提交了拍摄计划,一共是18部电视剧。其中8部现代剧,4部年代剧,还有6部古装奇幻剧。你们啊,今年真是对老头子我挺好的,18部剧里只有两部是70集以上的,这两个挺让我为难的剧呢,一个是陈狄安的《秋纹》,一个是陈涟漪的《致无尽岁月》。大家都知道,《致无尽岁月》是池莉的作品,狄安之前拍过她的《霍乱之乱》,非常出彩,版权卖了十几个国家,我作为台长有点私心,希望《致无尽岁月》能沿袭《霍乱之乱》的风格,成为台里一个特色系列……”

我的目光终于从陈涟漪肚子上拔开,越过影子的沙漏,落到齐老头身上。齐老头现在看起来,特别像收了钱的皮条客,他让我一个人去拍年度大戏,反而让陈狄安帮陈涟漪拍《致无尽岁月》,这是要代表组织撮合二陈吗?

齐老头:“大家都清楚,今年台里只打算拍十部剧,当然不是说你的拍摄计划没有获批,你就不能拍了,还是可以拍的,你们可以自己找投资人,找广告商,找带资源的演员,台里会尽可能地给予帮助。毕竟,你们不是社会上的闲杂人等,你们是有编制的国企员工,有困难,台里永远都会帮你们解决。下面,我公布一下获批的十部电视剧:李清风《年轮》,陈涟漪《致无尽岁月》,程真《两个女人》……”

听到齐老头念到我的名字,我忽然糊涂了,让我去拍《两个女人》的话,我就拍不了年度大戏了。

十部剧都公布完了,影子失望地,把还没漏完的沙漏掉个个——没有《秋纹》,没有陈狄安的剧,陈狄安不可能没有剧拍的——陈狄安跟我分手,和陈涟漪坐在一起,而陈涟漪身后是一整个北方影视基地,看来北基施加给台里的压力终于奏效,陈狄安即将接手年度大戏。

此时此刻,事情才清晰起来——陈狄安说“你永远别想知道她是谁”,只有名人、只有同事、只有一个圈子里的人才需要保密,而跟不跟陈涟漪结婚,他陈狄安还真做不了主。

影子的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我觉得这还不如陈狄安去找了妓女,而我得了性病。眼看影子抓起沙漏要走,我赶紧摁住她:“别动,我被甩了不丢人,你剧本被毙了也不丢人,你现在走才丢人。”

齐老头的目光刀子一样扫过来:“至于压缩制作经费,主要是指获批的这十部戏。我知道一提制作经费,你们就要跟我拍桌子。老头子我也理解,的确嘛,现代剧一压就像农村大戏台,古装剧一压就像山寨网游,关于省钱这个事儿,程真就做得挺好,你看她拍二十集,每集48分钟,一共三个场景,观众不也挺爱看吗?所以我的意见还是,既然演员不能压,编剧不能压,那就少换场,一部四十集的电视剧,场景要控制在二十个以内,主要场景要压缩到五个以下,希望大家能在屋里解决的事情,就不到外景地解决,能在国内外景地解决的事情,就不要跑到国外去——大家转变一下创作观念,都老大不小的了,别一塑造人物就巴黎罗马巴塞罗那,要多层次、散点化、努力繁荣我们社会主义文化嘛。”

齐老头点到我名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哎”了一声,大家都笑了。我知道他夸我是安慰我,是再度确定我的失去,也许他从始至终都是知情人,也可能越过知情人直接担当促成者——我一直以为他挺喜欢我的,还一直跟他没大没小——连齐老头都忌惮北方影视基地呢,连齐老头都变着法地要把北基的二小姐伺候好呢,陈狄安又是什么东西?我看陈狄安,他瘦了,马上就能跟大哥一样,穿起长衫来直打摆,一副命不久矣的谪仙气——谪仙?我就是把他看得太清高,没想到他也是个凡人,也会受到诱惑。

我只是可惜,那么有电视剧理想的一个人——

“最后我公布一下,2014年的年度大戏,总导演是程真程导演。”

齐老头这一棒槌打得我晕头转向,我彻底蒙了,抬起头看陈狄安,陈狄安也在看我。他黑色的眸子闪着光,眼泪就要像流星一样急坠而下,忽然他冲我眨一下眼,眼皮像喉咙一样吞咽掉多余的水分,那双眼睛像干枯的井,刹那间星光暗淡。陈狄安看着我,好像在说“没事的”,就像我每次把刚煮好的面打翻在他脚上。

陈狄安安安静静站起身,走到椅子后面,两只手抓着椅背往前推,凳腿在地面上摩擦,发出春蛇吐信的嘶嘶声,不是他的猎物听不到。我知道他是在跟我告别,跟电视台告别,椅子背顶到桌上,就像一支箭,遥遥地插进我胸口。无声无息里,影子的沙漏倒了。

陈狄安在看我,那个过程很缓慢,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大雾一样,没过我的下巴,我的脸颊,我的鼻子,刚要淹到我的眼睛,他放下椅子出去了。

我整个人往下一堆,像破旧的土墙抵不过潮湿,一下子坍塌了,眼睛渐渐模糊起来。隔着大雾看他的背影,几乎以为他还是原来那个陈狄安。

齐老头的声音穿过雾气,直抵我耳根:“这是董事会9位董事,加上我和郑台、王台3位台长,12个人投票的最终结果。程导,请你尽快建组,两周内交一份拍摄计划给我,这个戏耽误不得,2015年的春节档,我可给你腾出来了。”

陈涟漪忽然站起身,跟了出去。

影子抓起沙漏也走了,这一次,我没能抓住她。

人渐渐地都走了,一股凉风打进来,我回头,齐老头开了窗子正要点烟。

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拍《英木黎》?”

“因为你合适。”齐老头转过身,“即使投资方不想让你拍,北影基地不想让你拍,即使涟漪不想让你拍,狄安不想让你拍,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想拍,我都要让你拍。”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腹部:“我拍不了《英木黎》。”

“你只能拍《英木黎》,你不拍,就是狄安和涟漪拍,你想想。”

齐老头,你别逼我,别骗我,别利用我——陈狄安要是想和陈涟漪好,陈涟漪要是想给陈狄安生孩子,我就算拍一百部《英木黎》,挡得住吗?

“我拍不了。”我是说实话,现在我一听见英木黎,一听见年度大戏,我就恶心,我就想吐。

齐老头:“除非你拍《英木黎》,否则没人记得你,大家以后只知道陈狄安和陈涟漪是贤伉俪,就像大家现在只知道麦芒和英木黎,没人再提麦芒的前女友,他那个前女友叫什么来着?”

“镜儿。”我冷静下来,齐老头是说,如果我自甘堕落,镜儿就是我的前车之鉴。原来小三想上位,最要紧是比大奶有话语权,毕竟历史是由成功者书写的——“让我拍可以,但陈狄安得回来给我当副导。”我只是想跟陈狄安说,你为什么那么没有耐心呢?其实陈涟漪能给你的,以后我都能给你。

齐老头脸色大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不能跟他分了手,就这么羞辱他啊?”

我莫名其妙:“我怎么就羞辱他了?他不给我当副导,不就是给陈涟漪当副导吗?难道我不比陈涟漪拍得好?”

齐老头:“那不一样,狄安没带过涟漪。”

“您是想说,陈狄安没跟陈涟漪谈过恋爱吧?我看也快了!”我摔了门出去,眼泪汩汩而下,我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我其实真想帮他,我真的认为他需要帮助——或者我将来也有这么一天,我是看着陈狄安一路火起来的,我看着他从一个站在门外的问路者,变成固执己见的青年导演,我看他就像看见六年后的自己,我真的受不了他堕落。

下楼时,我收到齐老头的短信:“给你两周假,把该解决的事解决掉。”

我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一刻它变得很静很静,它藏起来了,假装自己不存在,它不想让我找到,不想被“解决掉”——眼泪爆裂地奔涌而出,撞得我眼眶生疼。我对不起它,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它存在,我却一直想让它消失。我不能要它,真的,没法要它,我甚至不愿意想到它的性别,不愿意把它当成一只小动物,我情愿它就这么大,像一粒豌豆、一颗青杏,花开一半归于泥土。

我把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挪,就像自己挺着个大肚子。而我心里清楚,这是我送自己的三分钟虚拟体验——只有这三分钟——我不会大肚隆起,它不会破壳而出,接下来除了消失,什么都不会发生。

在电视台的楼门口,影子正和谁说着什么,另一个人淹在大雾里,是直柳柳的一竖,就像永夜中天的淡月光,把人影锁在墙上。

“影子。”我走过去,当我看到雾里那个人是陈狄安,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还没有去机场接我妈——这个杀千刀的,留下的烂摊子,每个都超出我的极限。我妈跑了十万八千里来给你当老妈子,她能回去吗?我妈要是知道我怀了孕,她能饶了你?陈狄安,你难道是低等生物,只管拉不管收拾?

隔着大雾,我看陈狄安,看不清。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他——你不是低等,你要低等就真找妓女不找陈涟漪了。你只是自私。你自私,我却没法怪你自私,你自私,是因为你有理想,你是除了理想,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人都可以背叛——陈狄安,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拦着你,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当你的伟大导演吧。

我走到雾里,把新房钥匙还给陈狄安:“卖房子吧,谁会傻到给《秋纹》投钱?”

“阿真!”影子叫,还声嘶力竭的。

我觉着可笑:“别恶心我了,影子,你肚子里又没有他的孩子!”

影子厌恶地,就像出轨的人是我似的:“除了孩子,你还知道别的吗?你现在怎么这么俗?”

我俗,是,我俗,我哪有你们俩清高,我瞥一眼影子:“当然,就你现在怀着他的孩子,我都没什么,咱们还是好朋友,犯不着为了一个——”

陈狄安走了,我低着头,只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像个重锤,往我心上撞。

我终于没有说出挽留的话,我知道你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会回头了。

影子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陈涟漪待他如斯,至少甚过于你。”

我瞪着影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你是她什么人,是我什么人?”我蹲在地上哭起来。

寒天恶雾里,影子蹲到我旁边,把下巴埋在胳膊里,露出两个眼睛看我哭:“我是不懂爱情,可我了解你,也了解狄安。你难过,这谁都看得出来,狄安只是比你克制。一个连情绪都克制的人,会控制不了性欲?当然我也不懂性欲,不过你让谁看狄安,都不像要当爹的样子。”

我问影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影子说:“狄安说,他要去美国,离开电视台。”

“他走了陈涟漪怎么办?”

影子:“她一厢情愿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吧。”

“可她肚子里——”

“陈涟漪要是怀孕,哭的可就不是你了,”影子一屁股坐到地上,“为了跟你抢年度大戏,她动用了多少关系?她怎么会允许自己怀孕?”

可事情没有影子想的那么简单:“不是陈涟漪要拍,她是要让陈狄安拍。”

“她让陈狄安就接着?那你把我当什么?把《秋纹》当什么?我和狄安,跟你、跟陈涟漪、跟李清风都不一样,你们会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抓住机遇,我们只会老老实实做自己。”

我抬起头:“你为什么到现在还相信陈狄安?”

“我信他?我就不相信,他能跟别人生孩子。”

齐老头身后跟着两个秘书,秘书身后跟着海外发行部,一行人窸窸窣窣从我和影子身边经过,齐老头忽然折回来:“你们俩跟我来!堵门口算怎么回事?上访的?闹事的?你们想上热搜我还不想呢。”

我和影子都腿麻得不行,脚也冻得跟冰疙瘩似的,相互拉扯了半天才站起来。

一行人站在齐老头身后,待要笑又不敢,尴尬中影子先开了腔:“《秋纹》还差最后一集,我得回去收尾。”说完就往电梯的方向走。

齐老头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我:“她干什么去?”

我看着影子的背影,跟齐老头说:“齐台,既然台里让我拍《英木黎》,《两个女人》就放一放吧,演员的档期首先是个问题——”

“你想说什么?”齐老头皱眉。

“能不能把《两个女人》的投资给《秋纹》?”

“说什么呢?程真程导演,你这不胡闹吗?以为电视台是你家夫妻店的?”齐老头一生气,就忘记我跟陈狄安已经分手了。

“其实古装剧和年代剧的单集投入差不了多少,让陈狄安把《秋纹》压缩到五十集应该不成问题,反正影子现在剧本还没写完——”

齐老头打断我:“你拿青菜换萝卜呢?程阿真,别跟我这胡搅蛮缠!”

“齐台,《秋纹》真的挺好——”

“阿真,我跟你说,男人都是有自尊的,你能不能少管狄安的事?”

可我不管,陈涟漪就要管,如果她肚子里没有陈狄安的孩子,她凭什么管陈狄安的事?一想到孩子,眼泪呼啦一下又要出来,我急着要走:“行,齐台,我记住了。”

“你给我回来!”齐老头看我要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火气压都压不下去,“你什么情况啊?哪个年轻导演拿到年度大戏,是你这个精神状态?哪个不跟打了鸡血似的,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拨开人群往外走。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我好好的,就要结婚了,孩子也可以顺利出生,我怎么就逼上梁山,非拍这个《英木黎》不可了?本来陈狄安好好的,有能力有才华爱个傻丫头,整个人都透着气宇轩昂,他怎么就被财大气粗的陈涟漪拖下水了?而且——我伤心地想:我才是那个受害者啊,怎么我管陈狄安,就是侮辱他,陈涟漪管他,就是红颜知己有情有义?

大雾里,我伸出手来,连自己的指尖都看不到,所以在路边等一辆出租车,那几乎是绝望的,然而我第一次感到安全。我悄悄对它说:“小东西,你不用藏了,没有人发现我,更不会有人发现你。”

一个尖锐的急刹车,两个右车轮擦着我的脚尖停下来,司机师傅推开门:“姑娘你上哪?”

我灵魂出窍地上了车:“积水潭——不是,去北大人民医院。”换家医院,应该就不用等三天了。

一个小时后,我拿着单子在手术室外等着做流产,这时天已擦黑。我看着玻璃里的自己,想起电视剧里的未婚妈妈,总是在上厕所时跑掉,就去上了趟厕所,可是我又原路走了回来。我瞪大了眼睛,看每个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憔悴的女人,可我的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我想,我不会等躺在手术台上才想跑吧?被医生骂“神经病”不说,也许来不及跑,吸盘已经探进去了——

陈狄安?

是陈狄安,我千真万确在三楼妇产科,看到了陈狄安。我发誓,我不是在为自己的逃跑找借口,真的是他——陈狄安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女人也在,我必须知道她是谁。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尾随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看他在几十部电梯前驻足,认真研究每一部电梯到达的楼层,然后折到电梯间背后走安全通道。他从二楼上到四楼,依次经过口腔科、皮肤科、耳鼻喉科,来到膀胱镜检查室——看着他漫无目的地乱走,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他得了什么病,是不是他和大哥都在骗我?我就这样一茬冷汗,接一茬热汗地想着,直到他转过身,看着我。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现在他看着我,问我:“你在这干吗?”

我条件反射地,把手里的单子攥成一个团。

“别往嘴里塞,我不看。”陈狄安好像还拿我当孩子,像六年前一样。

可我现在没有六年前的好心情了,我真是连好奇都累了:“陈狄安,你到底陪谁来的?”

“就我自己。”陈狄安至死抵赖。

“你得了什么病?”

“例行体检。”

“你把体检报告给我。”我想,哪有人大晚上体检?

“我刚来体检,怎么会有体检报告呢?”

是啊,你刚告诉我你出轨,我怎么能一下子看到孩子呢?陈狄安把一切理由都推给了未来,只把一个我丢弃在当下——这要是平常,我等你四个月就四个月,四个月真不算什么,可现在——

“阿真,你宁愿我死、我病,也不愿意我出轨,对吧?”陈狄安走近我,眼神温柔得像隔着雾的月光。

“你别动。”我往后退两步,我害怕,我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怕。

陈狄安一步一步靠近我,伸出手,把手放在我头顶:“你害怕了,是不是?你不知道从前怎么会相信我的,是不是?”

“陈狄安,”我叫他的名字,这名字像一道符咒,至今仍贴在我心门,“你是我的老师,你一直知道怎么让我死心,怎么让我放弃,你要骗我很容易。”

“就那件事,没别的了。”

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我想说:“我原谅你。”可我真的说不出口,嘴唇抖得像个筛米的筛子,我甚至没法继续看他的眼睛,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正无意识地护着肚子——

“那她可以去打胎。”这一刻,我相当冷静。

陈狄安看着我,就像看见一朵花萎谢,看见臭肉上叮着一只苍蝇,眼里露出冷冷的、厌恶的光:“你怎么不去打胎呢?”

他跟我说:“你怎么不去打胎呢?”

我难以相信我认识这个人,我慢慢回过身,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爱了四年,爱了我六年,2014年1月3日以前还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的人。

我转身下楼,这个时候,反而一滴泪都没有。原来我一直对他抱有幻想,怕终有一天我赢回他,怕他知道我为了拍《英木黎》,为了一点浮世名声打掉了他的孩子——现在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恨不得现在就躺在手术台上,结束这一切——

“阿真?阿真!”

我没有回头,任何事、任何人现在都不能阻拦我。

一只手强硬地拉住我,把我从人流里拖到楼梯拐角。当我看到大哥,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我怎么能来北大附属医院?大哥是北大医学院的临床心理学博士,跟这里一多半的医生都相熟,我怎么能在这做手术?

不行,我还得换医院,还得换。我冲他笑一下,甩开他,接着往楼下跑,一直跑到大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屁股挨上车后座的一刹那,一阵剧烈的腹痛朝我袭来,我突然想起被我晾在机场的老妈,对,我要去机场接我妈。

我想妈妈了。

看到我妈的一瞬间,我忽然瘫倒在地,我听见最后的声音,是“120”,不是“1413”,我和你没有一世一生了,陈狄安。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消弥》于每周二、四、六更新,前两周周日加更。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陈医生患者,正在治疗对色彩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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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水本水
女主的内心戏太多了
赫
你还冲劲十足,对方已经按了暂停键,留你在原地草地皆兵,心酸🍋
小琰今天也要光芒万丈
整个基调都要死要活的,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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