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许如清这些年致力于搞臭英木黎,竟然是为了保护她。她希望英木黎永远孤单一人,她不想看到各路人等,打着各色旗帜包围她,换言之,她希望英木黎失去利用价值。
许家人没法接受许如清自杀,是为了让英木黎遗臭万年,萧觅也没法接受,她知道英木黎从来没有恨过许如清,以后也不能恨她了。
英木黎给镜儿烧完头七,从昆明返京当日,思芒剧院外叫骂连天,臭鸡蛋,烂柿子,碎菜叶漫天飞舞,从前菜市口斩个大奸大佞不过如此。一夜之间,镜儿和麦芒成了当代“梁祝”,化蝶远去,许如清是新一代“望夫石”,对曲谱至死不渝,两段爱情皆因英木黎而倾覆,“一笑偷人芒,二笑乱人谱”,不把英木黎扒皮实草,不足以平民愤。
我和萧觅一队人,护送英木黎回到思芒,刚一进门,外边电网就被人切了,上下四层楼黑成一片,危机公关被迫停下来。萧觅正联系人抢修,英木黎一个人进了剧院,把自己隐匿在黑暗里。
我到剧院里找英木黎,一推开门,就像掉入了鲸鱼腹中——“英木黎!”
没有人答应。我什么都看不到,摸索着上了舞台,溜着边在台上乱走。相信我要跌下去的时候,英木黎会叫住我,相信就算我看不见她,她也看得见我,因为她在黑暗中浸得足够久。
我说:“你看看她的日记就明白了,她一直记得你有多痛苦,她不想你这么痛苦——”
一束光照进来,萧觅提着手电筒进来了。
我发现英木黎就躺在我脚下,我就踩在她的头发上。她一动不动,就像不知道疼。
英木黎说:“我不该勾引麦芒,要是我没有勾引他,如清一定还活着。”
我说:“麦芒爱你,许如清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爱你。”
“可是我不爱他!我不该不爱他,还非要和他结婚!我毁了镜儿,也毁了如清,我不该介入他的生活,把这么多人拖下水。”
萧觅说:“是陈骆安让你去找麦芒的。”
“但他没有让我勾引他!骆安问我手上的伤怎么回事,我说是麦芒的吉他弦,我早就想好了退路,我早就想好了,所以她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英木黎还躺在舞台上,没动过地方,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舞台像个十字架,把她钉在上面。后来萧觅受不了了,跑出去哭。
我跟出去:“她竟然忘了,她自己也是‘阿拉丁计划’的受害者。”
萧觅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后悔,尤其是陈骆安一直没有结婚,她的希望每一天都在复苏。就算现在,陈骆安说声走,她也会跟他走,她一次又一次地堕胎,就是为了接受他的召唤。”
说白了,她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英木黎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陈骆安一个人,她只认识他。
我一连两周住在思芒,没有电,思芒像个史前山洞。天气越来越热,每个人都焦躁不堪,只有齐诺兰很平静,他非常习惯这种半隐居的囚禁生活。不能洗澡,他脖子上的疤起皮了,他说那是血盆大口在抠牙。他远比过去乐意谈论自己的身体,好像这几道疤,让他变回那个胖胖的少年,他的怯懦重新有了理由。
齐诺兰终于同意和他爸联系了,但我没想到他选择的方式,竟然是一封辞职信。
我说:“你是埋怨他没早点接你回来吗?”
齐诺兰摇头:“我们爷俩这么多年,谁都知道这样不行,谁都知道得按个暂停键,我现在才明白,我是儿子,如果我不走,他没法赶我走。”
我说:“真想学室内设计?”
“我希望大家无论多穷,都住得很舒服,无论失去什么,都觉得家里很温暖,无论被谁背叛,都觉得有个地方很安全。”
我拿起辞职信:“好,我跟你爸说。”
齐诺兰说:“你告诉他,如果不是许如清,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勇气。”
但是影子,我想,如果齐诺兰失踪的时点,不是和她大吵一架,她是不是根本不会发病?如果齐诺兰不失踪,如果许如清不来找我,如果我没有拍年度大戏,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回到台里,跟副导演说:“停拍吧,你去把机器撤回来,跟演员交代一下。”
所以直到今天,许如清去世一个月后,《英木黎》才真正停拍。台里下令让我停拍时,我还劝身在伦敦的副导演,让他装聋作哑,把海外部分拍完了再回来,我甚至立刻跟碑林湿地申请了延期——副导演说我是问题解决终端,我太热衷于解决问题,以至于把人都解决没了,我还停不下来。
《英木黎》停拍后,我去医院看影子。五月过半,树木森森然,枝叶饱满得像卢梭的画,让人一望心惊。影子和我在院子里遛弯,阳光成把散落,像过滤网筛下来的。我想起大一下学期,非典肆虐,学校不让出校门,我和影子每天经过食堂,都扒着铁栏杆,往小吃街张望。后来体育馆关了,游泳池也抽干了,教室不让去,寝室间也不准串门,那时她睡我上铺,我习惯了她一翻身,我就醒过来。
“水。”影子说。
我把杯子送到她嘴边,让她拿吸管喝,她吮了大半天,水的高度一点没变。
“怎么了?”
“疼。”影子面无表情。
“哪疼?”我把杯子搁到长椅上。
影子说不清,两只手上下摸着,好像摸哪哪都不疼,我帮她一起找,她把两只手扣在我脖子上,两个大拇指勾住了,发起狠来。
我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想叫叫不出来,拿脚一下一下踹着长椅,上面的杯子迟迟不掉下来,渐渐地,我的腿不听使唤了,眼前一片白——影子突然不动了,整个人向后栽倒,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她直腾腾地砸在地上,然后把自己砸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护工是怎么把我们分开的,窒息的几秒钟里,我只看到我妈的脸。
“是木僵。”主治医生把镜子推到我面前。
镜子里的女人,脖子上一圈紫红色的血印,好像被解下铁链的猛兽,马上就要被宰杀——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我把影子害成这样,她是该找我偿命。
主治医生停了我一个月的探视,影子被转入特别监护病房,从一楼搬到了四楼,齐诺兰在楼底下看不到她了,我们和影子陷入了短暂的断联。一周后,齐诺兰告诉我,萧觅背着我们去了趟医院。
我打电话问萧觅:“你见着影子了?”
萧觅说:“她是哪天被没收的手机?”
我说:“去年年底,就是你看完她那次。”
萧觅说:“没有手机,除了探视时间,你们怎么联系?”
我说:“走廊里有插卡电话,她每天可以打5分钟,我买了IC卡放在护士那。”
萧觅说:“她给你打过吗?”
“怎么了?”
“到底打没打过?”
“没有,”我说,“她很久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放下电话,副导演就通知我回台里开会。一般到年中,全台会议就是整顿纪律,说些安全生产之类的老生常谈,可这次,齐老头一反常态,批评某位导演“任性使气、不服从指挥”,“无法无天,目无法纪”,“拍过两部好作品,就不知道自己姓啥”,“自诩才华横溢,不过是昙花一现”。我非常恍惚,好像齐老头又回到我和影子入台时,新官上任,正当壮年,前方有无尽宏图伟业。
齐老头每骂一句,副导演就看我一眼,我说:“别看了,你还怕别人不知道说的是我啊?”
制片主任还帮腔:“你说你这两年,一没剧杀青,二没剧上映,全白玩啊。”
我说:“你给我介绍两个好项目,赚钱就行,真人秀也行。”
制片主任说,“你知道《昨日重现》第二季开拍了吗?导演不是陈狄安。”
副导演说:“说我们程导呢,你扯他干吗?”
制片主任说:“你们前两年,是沾了他点光,现在该还债了。”
副导演说:“别说了,我记那么大个过还没说啥呢。”
副导演今天怪怪的,制片主任就是个直肠子,齐老头都不让我们憋着他,不然不定出什么乱子,我刚要说话,主席台上传来刺耳的啸叫,散会了。
制片主任跟我说:“你去齐老头那一趟,我们哥俩都去过了。”
我一进齐老头办公室,他就说:“许如清的死,应该和陈狄安有关。”
“啊?”不是啸叫,我发现,是我的耳鸣。
“即使他不是教唆杀人犯,也是教唆纵火犯,”齐老头说,“你没意识到着火那天,只有你没在片场吗?”
我呆呆地看着齐老头。
“你看看,每个月,他和许如清都有联系,这是着火当天的通话记录。”齐老头拿红笔圈出一个座机号码。
我说:“怎么可能?许如清的通话记录,咱们不是都查过?”
“你知道为什么没查到吗?他用的是医院的公用电话,每次一个楼层,号码都不一样,那些电话常年静音,回拨过去没人接。”
我说:“医院?”
齐老头说:“他每次看影子,都给许如清打了电话。”
我说:“陈狄安去看过影子?”
“不止看了,他还把你在医院的预留电话,改成了许如清的。所以在医院的记录上,是影子给你打了电话,在许如清那里,是一个个回拨过去,永远没人接听的号码。”
我终于明白,许如清为什么对年度大戏的进度了如指掌了。
齐老头说:“这次是陈狄安运气,片场隔着碑林河,没烧到碑林湿地其他景点,台里要是不立案,警方就不追究了,自己人放火烧自己人,老头子我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至于许家那边,你让他自求多福吧。”
“影子——”我说,“她也给我打过电话。”
齐老头半天没说出话来:“你让陈狄安辞职吧,台里不能留他了。”
我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错。陈狄安,他明明爱护过我,替我扛下了禁拍处罚,他明明可以动用人脉,让我没有接触年度大戏的机会。他明明让给我那么多机会,现在为什么要亲手毁掉?
我开车去医院,影子的主治医生不在,护士还是不让我见她。我说,我手机换号了,改一下预留号码。护士翻出病人登记簿,我看到上面的陌生号码,时空立刻发生了扭曲,一个巨大的虫洞横在我眼前,好像我只要穿过去,就能回到2014年1月3日以前,继续扮演那个无比健康的程真。
护士怕我再绕回去看影子,一路护送我到大门口,我说:“你们防我防得倒是挺严。”
“制度在这搁着,”护士还风凉我,“你们这些家属啊,有的真是拎不清,天天来周周来,恨不能就住这,也不知道是为病人好,还是跟这赎罪的。”
护士回去了,我一回头,就看到了铁闸门外头的萧觅。
我说:“你觉得里面的插卡电话,能换号吗?”
萧觅愣了一下:“你知道了?”
我说:“英木黎知道吗?”
萧觅摇摇头。
想想都让人受不了,这些年,英木黎竭尽全力帮过的人,陈骆安、许如清、曲谱、石光、陈狄安,一个个都背叛了她,也许许如清不能叫背叛,也许陈狄安不往里掺和,她根本就不会自杀。
我说:“我去和陈狄安说,他要是收手就算了。”
“你对他还有感情,你最好别单独见他,”萧觅说,“我把他约到思芒来。”
英木黎今天不在,萧觅把我带到那间黄金分割点的屋子,关上朝走廊开的门,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开了里间的门,走了进去。
陈狄安推门进来,看到我坐在拼图桌后,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
我说:“你知道吗?英木黎现在还在撮合咱们,她还想让我相信,如果不和你结婚,我后半辈子都会后悔。”
“阿真,你爱我,”陈狄安说,“你爱我却不跟我在一起,你能说出为什么吗?”
我说:“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把许如清的事告诉英木黎,她再也不会帮你了?”
“你不要听陈骆安的,阿真,你不要被陈骆安控制。”陈狄安整个人僵成一块铁板,就像站在大姐太平间外的冷雾里。
——“你怎么了?”
“你没发现,不只是我一个人,连你也中了陈骆安的蛊?他不仅让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我成不了好导演,还让你相信,和我在一起,你会变成另一个大姐?”
巨大的耳鸣笼罩了我,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接受了陈骆安的预言?
这时候,萧觅从里间出来了:“陈狄安,你每次去看影子,都告诉她《英木黎》是她写的,是程真为了讨好我,才把署名让给我的。你让影子这么恨程真,你想干什么啊?”
陈狄安:“影子一直活在程真的阴影里,对影子来说,程真就是她的陈骆安——”
萧觅说:“难道你的理想已经变成了发现陈骆安、消灭陈骆安?你没把影子当人,也没把许如清当人——”
“我也没有把我自己当人,电视剧是我的理想,为了你,我放弃了。”陈狄安的目光越过萧觅,落到我身上,“我要带你逃出来,我要带你逃出陈骆安的预言。”
“为什么非得是程真?”萧觅指着我,“就因为她是你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成长环境健康,青春期有异性暗恋,大学里有同性好友,工作后被领导赏识的人,对吗?”
陈狄安说:“你不知道这有多难得,程真,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我简直要疯了:“陈狄安,我没有爸,没见过我爸——我就是个孽种,连我妈都想把我掐死——要是我早点告诉你,你还会这么对我吗?”
想起我刚入台的样子,陈狄安慌了:“你对齐老头——”
“我演得不比你差,对吧?所以我对你没有吸引力了吧?”
“不是这样的,我爱的是你——”
陈狄安太搞笑了,好像我现在还会在乎他爱不爱我,好像他的爱真有那么重要。我精疲力尽地说:“算了吧。”
可陈狄安不想算了,他甚至还想把我搂在怀里,奉上他从未虚发的吻,萧觅在中间拦都拦不住。
我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爱的是我的人设,我伪装的那个健康的人。你以为我看起来忘性大、不记仇,就什么都不记得吗?你应该最了解我这种童年不幸福的人,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吧陈狄安。”
十三年前,英木黎被陈骆安伤害后,在《梅当属杏》里写:“有理想的人,什么都可以放弃,谁都可以背叛。”
十三年后,陈狄安让我明白,有理想的人,会把背叛的行为,变成理想本身。
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理想主义者在进步。
一连好多天,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大姐去世后,太平间门外的陈狄安。我看着他,就像看见被时光卷胁而下的自己,我想救他,想到就放弃了——我跟他一样,只是汹涌时光里的一叶扁舟,我虽然没心没肺,但我不想消失。
我还不知道,每个人都会在时光里消失,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