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往来都是办年货的人。鉴于影子状况还不稳定,主治医生不同意我带她回家过年。齐老头比我好不到哪去,齐诺兰还是一点音讯都没有。
大年三十儿的早上,我陪齐老头去扫墓,想到齐诺兰从小到大,每年过年都是在墓地里,我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齐老头说:“你哭什么?现在才发现对诺兰有感情?”
我说:“你应该再婚。”
齐老头说:“我给他找个后妈,他就会回来?”
我说:“诺兰没有责任,他对你的遭遇没有责任,你不能一直这么提醒他。”
“我不是提醒他,是提醒我自己。”齐老头的烟又抽上了,“我现在都不相信,我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有看哪个女演员都想上的时候。”
我看看齐老头,他现在清心寡欲得跟寺庙住持似的,电视台这么个是非之地,给他治得像佛门清净地,丧妻之痛让他变成了一个好人,一个好台长,受益的是我、是影子、是陈狄安,并不是他儿子。
我说:“你老这么自我惩罚,你让诺兰怎么追求自己的幸福?”
“程真,你自己受不了,你不要推到老头子我头上,难道你不爱他,也是我的错?”
我说:“所以你坚持不找他,不管他的死活?你这是惩罚你自己,还是在惩罚我?”
“程真,你找过他,我知道你托了多少人,齐诺兰他还想怎么样?为了他天下大乱吗?全台一万来人都得出去找他?还是我应该上节目寻子,在黄金时段循环播放?”
我瞪着他,不敢相信他的思维回路是这样的:“我找了他四个月都找不到,你就不担心吗?”
齐老头说:“闯小祸挨板子,闯大祸给糖吃,我不是那种父亲。”
“可你对我是这样的,我闯过那么多祸,你从来没说不要我。”我不知怎么,又哭了,“我从来没有跟我妈说过,你是这么一个人,我妈不会相信的,她肯定觉得你是看上我了。”
“打住,程真,我是你的领导,不是你的父亲,你记住了。”
我看着齐老头的背影。好的,你是我的领导,只要我一天不辞职,你就是我的领导。我捡起他碾灭的烟头,跟上他的脚步。
齐老头说:“你别跟着我。”
我说:“领导,你不能阻止我拍马屁。”
齐老头说:“你真的担心诺兰?”
我点点头:“但不是你希望的那种。”
齐老头叹口气,开始往回走,走回到墓碑前说:“你去摸摸我的名字。”
我走到墓碑前,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来,墓碑很凉,红漆看着亮,摸起来刮手——
“每次来扫墓,未亡人名字上的红漆,诺兰都只涂我的。”
我又去摸齐诺兰的名字,凹进去有半厘米,而齐老头的名字,每个字都和大理石面齐平,几乎摸不出凹痕——“你是说,诺兰最近来过?”
齐老头懒得搭理我,回身走了。原来他上次来涂齐诺兰的名字,是想告诉儿子,他知道他来过,他知道他安全,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密码,林兰这个离开26年的人,至今是他们交流的唯一纽带。
过完年,英木黎的《不提风月也关情》在思芒剧院上演,“提前离场”选新计划再度启动。我去看了首场演出,和去年一样,提前离场的观众人山人海,想到影子,想到去年此时,想到她们已经制造了一个悲剧,并且不吝惜制造另一个,这个世界是没指望了。
《不提风月也关情》累计演出10场后,英木黎选出一男一女两个接班人,年龄都比影子小,人也登样,走出来金童玉女般。英木黎的声望在恢复,好像从前没有生育的寡妇,一旦过继了侄子当儿子,就是守妇道的正经人了。
齐老头亲自来片场探班,跟我商量,要给《英木黎》提档:“这半年,英木黎是消停了,谁知道下半年,她会出什么事?以免夜长梦多,六月份就上吧。”
我说:“您说得倒轻巧,一下子提前两个月,您当我是神仙啊?”
“老头子我还不是替你着想——”
“您替我想,您就坐一会儿,我现在看你都是双影的。”
齐老头说:“等你拍完了播不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我说:“您再着急,也得等大学生放假了,六月上给谁看?中考完的还是高考完的?《英木黎》又不是拍给未成年人看的。”
最终,《英木黎》定档7月25日,我最晚也得在4月20号前杀青。进入三月以后,制片主任天天过片场盯着,我每天工作18个小时,平均每三天就能抢出一个拍摄日。
好不容易赶上一天收工早,我开车去医院看影子。一到医院,护士就告诉我,影子昨天一夜没睡,吵着要见英木黎。
——“真的?她要见英木黎?”
“是啊,”护士说,“这是她第一次说自己不是英木黎。”
影子在好转,我想,她没有让我失望。
我一推开病房门,影子就说:“去片场了?”
我的确是从片场直接过来的,我说:“你认出我来了?”
“片场里,你老抱着胳膊,我一看你揪着衣服不放,就知道导演要喊卡了。”
我抬起胳膊,从腋窝往下都是褶子,我激动得就要哭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
影子:“我在片场里看了你很多天,阿真以为我是陪诺兰的,其实我是去陪你的。”
我觉得奇怪:“影子,我是谁?”
“英木黎。”影子说,“我知道你是英木黎。”
空欢喜,我燃起的希望渐渐熄灭,我死咬着嘴唇,甜滋滋的血渗出来。
“我一直以为我想成为你,是想像你写得一样好。见到萧觅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太稀薄,真的,太稀薄了,每个今天都和昨天一样,没有事件发生。我什么事都没经过,我根本没法像你写得那么好——我只能和你一样出名,不对,我要比你还出名。”影子狂躁起来,“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被父母抛弃了吗?我要是孤儿,我写得比你还好!你不就是死过老公吗?要是我爱的人死了,我也能写出《不提风月也关情》!我告诉你,是我抛弃了诺兰,我把他弄没了,我会拿出好剧本,我会超过你,我还会继续给他妈扫墓,让别人以为他还活着!”
我听得毛骨悚然:“你把齐诺兰怎么了?”
医生带着两个护工进来,给影子打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她很快安静下来,睡着了。
我对医生说:“她可能搞不清楚我是谁,但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医生说:“我不这么认为,你要找人,最好是报案,不要来我这刺激病人。”
我给齐诺兰打电话,他从十月份消失到现在,电话一直是通的,我对着忙音大喊:“没人他妈的想找你!我只想确定我找的不是一个鬼!”
想到那把带血的剪刀,和猫笼上的血迹,我筛糠一样抖起来——难道她虐猫,只是在掩盖罪行?难道她发疯,是因为杀了最爱的人?或许她根本没有发疯,她藏在这里,是在等待东窗事发?可齐诺兰那么大一个人,她能把他的尸体怎么办?分尸吗?酸菜心吃过他的尸体吗?附近的流浪猫都吃过吗?剩下的骨头怎么办?就没人看见吗?想起影子家通不开的地漏,我终于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我不敢回家,不敢报警,更不敢跟齐老头说,我哆嗦着给萧觅打电话。
萧觅说:“我们找人,不过是层层委托,你省下的是钱,而不是时间。”
我说:“我有钱。”
萧觅说:“不是这一次,而是你活着的每一年,都要给。”
我说:“你是指——”
“对,所以我不会让你出面,我会找另外一个人进行委托,你去联系警方报失踪,越大张旗鼓越好。
我说:“那影子怎么办?”
萧觅说:“她不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我明白了,影子是安全的,齐诺兰找到了,我们可以治疗她,找不到,她尽可以继续疯下去。我说:“好,我去报案。”
除了报案,萧觅还在明路里,给我找了三个私家侦探,一个是搜寻出轨证据的,一个是拍明星花边的,一个是上门催债的,专业都不对口,共同特点就是嗓门大,看着吓人,十米内生人勿近,其实嚷嚷得整个华北平原都知道了。
齐老头找我回台里,给我一顿臭骂:“你有钱烧是不是?还嫌自己上的热搜少?我就问你,等诺兰回来了,你要怎么收场?”
我说:“除了墓碑上的红漆,诺兰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齐老头说:“冻雨过后,我拎着喷枪去墓地,只有林兰的墓碑上没有冰——”
“我说除了墓地!除了他妈的莲清公墓,在其他地方,有没有人见过他?你有没有听过他声音?见过他本人?”
齐老头说:“你觉得他被绑票了还是怎么?”
“绑票?我觉得他直接被撕票了!影子不需要钱,你还不知道吗?你还等着她给你打勒索电话?”
齐老头看着我:“你不考虑给影子转院吗?”
“你担心影子?”
“她根本一点都没好啊,我看这样下去,你也快进去了。”
我忘了,齐老头没见过影子和陈骆安谈心,没见过影子把萧觅都谈哭了,齐老头喜欢有理想的青年,可他并不相信理想会使她们走火入魔,他还不知道他儿子很可能回不来。
我跟齐老头说不清,只好回医院看影子,想再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可是影子呆呆的,一言不发。我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她夹起一根面,慢慢嘬着,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慢到我不忍心去看。突然,她好像认出我来了,她瞪着我的脸,张大了嘴,她嘴里的面来不及咽,全都从嘴角掉了出来。
“你说什么?”我急得不行,拿手在她嘴边接着,“吐出来,吐出来再说。”
“阿真呢?”影子怯怯地,“我害怕。”
我两手猛然攥紧,手里的面条变得像水,从指缝里往下滴——她在找我,找记忆里的程真,她仍然相信,我会保护她。
吃完面,影子和衣躺在床上,半张脸埋在衣领里,就像进入了冬眠。我看着她,她完全不记得之前说过什么,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小题大做了?影子说自己杀了齐诺兰,会不会跟她说怀了齐诺兰的孩子一样,只是一种妄想?
我刚从医院回到片场,准备开大夜戏,副导演就过来跟我说:“陈涟漪来了。”
“谁?”
“陈涟漪。”
我说:“今天十场戏,你让她等着吧。”
副导演说:“是制片主任让我跟你说,北基的人在咱这不合适,让你赶紧把她送走。”
我只好站起来,去见陈涟漪,听她质问我:“你又在耍什么花枪?你和齐诺兰就恩爱到非昭告天下不可?”
我说:“连你都听说了?”
陈涟漪说:“你再这么找下去,全世界都得知道。”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做有用。”
陈涟漪说:“你是故意的?故意拿齐诺兰刺激狄安?”
我看着她,心想陈狄安总有办法,把女人搞得不像原来那一个?
陈涟漪还在挖苦我:“跟狄安分开后,你一天也没闲着啊。”
我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你跟狄安复合的事,他一句都没澄清,还不够明显吗?”
我受不了了:“这不像你啊,陈涟漪,你从来都是挑衅的厌世的,怎么会甘愿给别人当传话筒?”
“程真,你真的以为你不欠陈狄安的?如果他当初去求英木黎,年度大戏根本就轮不到你!”
我瞪着她:“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跟陈狄安早就完了。”
陈涟漪突然说:“我没有离婚。”
——“什么?”
“我没有离成婚,我大姐还没有点头。”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二陈的秘密”是什么了:“你大姐——”
“和狄安的大哥一样,他大哥逼着他跟你分手,逼他出国读博,我大姐逼着我结婚,逼我当导演——”天并不冷,冬天已经过去了,可陈涟漪好像冻得不行,看起来就要站不住了,“我们真的想过反抗,可现实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即使执掌了北基,我还是离不了婚,因为只有继承家业,是我大姐点了头的。”
我意识到,如果不是有陈涟漪做他的参照物,如果不是她一次又一次陪着他没得选,陈狄安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我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去勾引言若茗吗?让他跟你离婚?”
“程真,你是不是没长心?”
“我不明白,陈涟漪,你那么爱陈狄安,为什么要来找我?”
陈涟漪看着我:“你劝他来北基吧,留在台里五年禁拍,他这辈子就完了。”
我说:“禁拍?你说谁?”
“我能跟你说谁?”陈涟漪说,“是《霍乱之乱》的处罚,已经落地了。”
我震惊地看着陈涟漪:“拍电视剧也会被禁拍?”
“前所未有,是吧?他的前景比一些电影导演还不乐观,谁知道五年之后,还有什么等着他?”
我脑袋涨涨的:“我也拍过《霍乱之乱》,我是他的副导。”
陈涟漪说:“齐老头那么老奸巨猾,早把你的名字去掉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程真,你想想,狄安回国之后都干了什么?哪一个是知名导演该干的?”
我脑子特别乱。原来,陈狄安一个人扛下来了,所以回国后,他才隐姓埋名进了我的组,帮我干选角导演的活,所以他才不得不去拍真人秀,所以今年的年度制作会议,他连拍摄计划都没交——而我无知无觉地过了这么久,被点名拍年度大戏还叫苦连天。
陈狄安,你一个字都不说,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我知道我应该感动,要是拍电视剧,我一定会安排一场哭戏,不论未来走向如何,在当下,当事人不该无动于衷,否则陈涟漪出现得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陈涟漪心里在拍另一部剧,剧里她是个牺牲者,她是个比你还大的牺牲者,要是我还这样无动于衷下去,她就不喊卡。
可我真的哭不出来,我下意识摸眼药水,右眼的异物感越来越严重,没风都像进了沙子,可我就是哭不出来。
陈涟漪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脸:“你看不起我们,你觉得我们老大不小,每天装得人五人六——狄安说得对,要是世界上全是我们这种人就好了,程真,你没有被最亲的人控制过,你不知道那种怕,狄安这些年,跟你装得太累了。”
世界终于向我露出了它疯癫的一面,现在是怎么,我们要聊原生家庭了?要比谁更惨、谁童年更不幸了?我站起来对她说:“你要为今天说的话负责,不,我不需要你回答,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此后的十场戏,就变得非常漫长,虽然据副导演后来说,好几条戏都是一条过,还有好几条没等演员说完台词,我就喊卡了,据副导演说,我跟喝多了似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但我记得那天的雨,那条开往陈狄安家的路,记得初升的太阳小小的,在新绿的树枝后面,像一朵桃花。
我没有浪费自己的抽风,自己的上头,我自己拿钥匙,开了陈狄安家的门。开门的一瞬间,南北两向的窗子,“咣咣”砸向窗框,我站在地垫上,静静地等待发落。
但是,陈狄安不在家。我千想万想,没有想到他不在家。
我环视他的三房两厅,所有家具都像低矮的灌木,没有一件高于腰线,望过去一片空旷。玄关墙上的画,是一只年迈的老鼠正在看顾一只胖大白痴的幼猫,幼猫喝了奶刚睡着,老鼠小心翼翼的目光从老花镜上透出来。陈狄安喜欢林风眠,家里除了玄关挂猫,都是林风眠的画。胖胖的小鸟,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枝,一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之气,他一直想拍出这种浓郁之余有风透出的画面。
酒柜里只剩下一瓶酒,我起开了对瓶吹,我得喝一点,最好喝多一点,不然等陈狄安回来,我没法解释自己的行为。餐桌边,还是那把我执导处女作时的导演椅。记得当时还没杀青,它的一条腿已经掉下来,只有靠墙垫上砖头才能坐人。陈狄安在这点上非常迷信,他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把它修好,直到我杀青才让它退役。我是跟他同居后才发现,十几年了,他一直坐着他的第一把总导演椅吃饭。
我一边喝酒,一边在陈狄安的导演椅上坐下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我记得那个梦。梦里,陈狄安回来了,他躬着背,站在抽油烟机底下,烧一只没添水的干锅,他和我之间,隔着半圆形的岛台,就像各自在海面漂流。
我醒来后,发现都下午两点了,陈狄安还没有回来。我把剩下的半瓶酒揣进兜里,拿湿巾擦了地上的鞋印,照原样打开窗子,抵达前的勇气早已消失全无。
我关上门出来,想反锁,才发现钥匙落在了门里。我的心重新猛跳起来——既然他总会发现我来过,我掏出电话,打给陈狄安。
我说:“禁拍的事,我听说了。”
陈狄安说:“我是总导演,副导演不是你,我也会扛的。”
我说:“这人情太大了,你要不给《英木黎》当顾问吧?”
陈狄安说:“这么快就想帮我赚零花钱了?你打算给我多少?一个月两万?”
我说:“如果你坚持不去北基,我只好这么办。”
陈狄安:“你是在逼我走吗?”
我说:“去北基,你可以成立新的制作部,推行你的创作理念——”
“但我还是拍不了片,”陈狄安说,“程真,我没那么自恋,我并不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执着于电视剧里的世界,并不是因为我对现实世界不满。”
我说:“有空的话,来片场坐坐吧。”
陈狄安挂了电话,无意再和我虚与委蛇。
我想,他把我当成他的徒弟,他庇护过的后辈,这样的距离是安全的。我想,他回来看到门钥匙,一定以为这通电话是个了断。
没有人会知道,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他家没有女人,如果陈狄安的门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我愿意和他坦诚相见。我会说:“既然我们从未在身体之外坦诚过,那些错误和错过,就让那些盔甲承担吧。”然后他会明白,我们两个赤裸裸的人,可以重新来过。
我刚刚意识到,这是比在陈涟漪面前痛哭流涕,更加偶像的偶像剧,不适合我,也不适合陈狄安。我一脚油门,开向外景地。
今天要拍的,是“光谱麦”的巡回演唱会,一共五场,跨越二十年。我到运动场时,工作人员正在分发三种不同的荧光棒。几千个群演陆续到位,坐在运动场里,等天色暗下去,屁股底下坐着五种不同的手幅。我看着他们,想起小时候县里开运动会,橛树杈糊纸花,每个学校一个颜色,今年糊黄的,觉得人家绿的好看,明年糊绿的,觉得人家蓝的好看,最好看的花,永远在别人手上。
两场春雨过后,天气异常明媚,外景拍摄推进得很快。迁回棚里后,我们的男主角麦芒,迎来了他的杀青日。麦芒去世这场戏,长达22分钟,是全剧重头里的重头戏。拍摄当天,置景组大动干戈,片场一片鸡飞狗跳。
第一镜是长达7分钟的长镜头,镜头要从麦芒即将咽气的脸上,越过曲谱、石光、镜儿,一直摇到英木黎。英木黎没在病床前,她在洗手间洗手,眼睛盯着镜子里的麦芒,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镜子上画了个句号,这个句号,要画在麦芒的鼻息旁边,也就是鼻梁下的伦勃朗阴影三角区,然后镜头再摇回来,麦芒咽气。
轨道铺好了,演员站好位,我跟摄影师定好运动路径,镜头走了几次都不行。第一次是演员动作过大,英木黎一伸手,后脑勺就挡住了麦芒镜子里的脸。第二次是摄影师自己叫卡的,穿帮了,机器出现在镜子里。第三次摇过去没事,摇回来的时候,焦点虚了。第四次还是不行,到了第五次,摄影助理把镜子撬起来,拿弹簧撑着试了一条,勉强拍过了。
摄影师说:“镜子角度得变。”
副导演过来问我:“拆墙吗?”
“等我回来再说。”我到片场外透口气。
——“麦芒咽气前,你为什么把镜头推向英木黎?你想表达她什么情绪?”
我回过头,竟然是陈狄安,他穿着单薄的毛呢西服,在凌晨三点,冻得鼻尖通红。
他问我:“还记得《公民凯恩》吗?记者看完凯恩的片子,镜头没有摇向记者,而是停在空白的银幕上,重要的是这个“迷”,而不是追求‘谜底’的记者。”
我一下子明白了,回到片场跟副导演说:“固定机位,拍麦芒,你让话筒员去收英木黎的声。”
麦芒从回光返照、弥留、再到咽气,一镜到底,情感在朴素的镜头语言下被放大到极致,我第一次体会到我妈的感受——“往上推”,最后一个镜头,我让摄影师推了个仰拍,窗外的太阳正在冒头,黎明来临了。
我一喊卡,大家都围过来鼓掌,祝贺男主角杀青。陈狄安站在工作人员当中,急于抽身离去。我走过去谢他,可他没听见,只落下一声叹息。
拍下一场戏时,我脑子里还在想,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难道最后这个移动也不该有?
当天拍摄结束后,我还在想这件事。一帧帧镜头在我梦里缓慢播放着,我反复检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究竟是哪?
第二天,白天拍足十小时,吃完晚饭进夜戏,我游魂一样坐在监视器后面,一遍一遍让演员重来,直到晚上十点,第一场夜戏还没过。副导演拍完B组戏,赶回来问我:“导演,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手心全是汗,我也说不清,好像一下子,什么都不对了。我身体有个地方隐隐作痛,说不上是哪。陈狄安的眼睛就像放大镜,悬在我脖颈后方。多少年我一直知道,我糊弄得了自己,可我糊弄不了他。
——“陈导演。”
我回过头,是陈狄安来了,他静静坐在我身后,遥远的回忆再度清晰起来。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恍惚回到了《霍乱之乱》的片场,我太累了,我想跟着他走哪是哪。那些和他一起拍片的时光,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段沉酣岁月。
“阿真,”临走前,陈狄安告诉我,“你要学会引导观众的注意力,不能总是拍长镜头,全视角会造成注意力的分散,冲击力就会降低。”
第三天,一个流畅的长镜头后,我又开始发慌,我让摄影师拍近景,推眼部特写。我盯着监视器,演员放大的眼角,造成了我的方向感缺失,我就像回到了毕业大戏的舞台,忘了下一句台词是什么。
陈狄安说得对,我一直用长镜头,不过是因为懒惰。我懒得思考,就像我来电视台当导演,不过是因为没人找我演戏。我开始怀疑,我到底适不适合当导演。
“导演?”摄影师扛着摄像机,满头大汗。
副导演过来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很困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拱上神坛的,好像有一阵子,大家都说我好,好像有一阵子,连我自己也信了。可是,大瓣蒜总有露馅的一天,我现在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突然,我看见了片场门口的陈狄安,我跑过去跟他诉苦:“镜头不移动,我不会拍。”
“你怎么不会,我都教过你。”他看着我,“现在不是动不动的问题,而是你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我是怎么做的?”
“停下来,休息。”我背书一样。
突然一下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远远近近的光,连同陈狄安,一齐从我眼前消失了。残留在视网膜上的轮廓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一片黑——我想起那0.1%的失明几率——只有0.1%,怎么可能轮到我?我又不是贝多芬,凭什么轮到我?
副导演喊:“原地不动!大家原地不动!发电机马上就来!”
陆续有人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那些我以为永远失去的,又一点一点回来了。
陈狄安说:“你找什么?东西掉了?”
我看到自己的两只手,腼腆地往前伸着,准确地说,是接在下巴前面。我没法告诉他,我在接我的两只眼球,它们现在正胀得要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空气里飘着滋滋的电流声,“嘭”的一声,发电机开始工作了。我重新看到每个人,每一张脸,每一台机器,我从来没觉得片场这么可爱,我希望和它长相厮守,直到失明将我们分开——忽然,我看见电闸箱旁边,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骆安!”我追出去,“是你拉的电闸?”
陈骆安说:“你好好想想,为什么要拍长镜头?”
终于,我想起我拍长镜头的初衷:英木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总是一副尽在掌握、可以主宰一切的样子,既然她把自己当成上帝,我就把她拍成了上帝——为什么陈狄安问我时,我反倒忘得一干二净?
“程真。”陈狄安走到我身边,把我拽到他身后。现在他们兄弟面对面,就像在照镜子。
陈狄安不停地发抖,不停地冲他大哥喊:“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陈骆安平静地看着他。
陈狄安:“我是知名的小陈导,我有代表作,你呢,全国有没有一万个副教授?”
“你受不了我,”陈骆安像是替弟弟松了一口气,“你终于说出来了。”
陈狄安:“对,我早就受够你了。”
陈骆安:“所以你成了基督徒?所以你一连两次拿不到博士学位?所以你一定要和程真在一起?”
陈狄安:“你不可以不管我吗?你不可以从我生活里消失吗?”
“我可以,”陈骆安说,“但你看不出来,程真就是另一个我吗?”
无助像一种病毒,慢慢爬上陈狄安的身体,侵入他的骨髓。
陈骆安说:“程真比你聪明,比你有天赋,比你运气好,更糟糕的,她比他看得开,你真的受得了,又一个陈骆安出现在你生活里?”
陈狄安几乎像个学龄前儿童,叉着手痛哭起来,他不仅没了思想,还迅速丧失了语言。
陈骆安说:“只要你退出程真的生活,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不可以,”我说,“陈骆安,你不可以这么控制我们。”
陈骆安说:“如果我今天不来,程真,你觉得你还能拍完年度大戏吗?”
我只觉得大脑缺氧,是,我的确想过,我不配当导演,也许我会辞职,和陈狄安结婚——如果他问我的话。
我说:“陈骆安,这是我的人生,你应该让我自己选。”
“他不会给你选的,你没有发现,狄安就是十年前的我吗?”陈骆安说,“他在摧毁你的信心,让你觉得做什么都是错的,根本你存在就是不应该的。”
这句话非常熟悉,我看着陈狄安,希望他能反驳。
陈狄安说:“阿真,我想和你在一起——”
“但是以你能接受的方式,对吗?”陈骆安说,“你比程真更清楚,年度大戏一播出,她的行业地位就奠定了,你再也不能超过她,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后悔了,”陈狄安说,“我不该和你分手——”
我说:“你是说,如果我不当导演了,你就会和我在一起?”
“你愿意吗?”陈狄安抓着我,就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陈狄安,如果在2014年1月3日以前,你告诉我这些,我一定愿意,但是现在——
“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