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我发现车停在思芒剧院里,空气滞浊,夜风像雏鸟的翅膀,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会飞走。英木黎一动不动坐着,像是睡着了,可是睁着眼。我是后来看了新闻才知道,在陈老爷子的灵堂上,许家昌为了给女儿出气,给了她一个嘴巴,导致秩序一度混乱,她没能送陈老爷子最后一程。
我问萧觅:“英木黎和陈老爷子有私交?”
“何止是私交,老爷子对她有知遇之恩,《青五的午后》就是北基投拍的。”萧觅说,“麦芒也是老爷子引荐的。”
英木黎一句也没说,而我沉溺在一而再的失恋里,根本没注意到她难过。我只记得那天夜里,她把照明开关放到我手里,和我并排躺在思芒的舞台上。穹顶低低,向我压过来,整个天空都是我的,日升月落全在指间。
我感谢英木黎,可我并不相信世上存在仙子教母,就我这个运气,还不配老天发我一个渡劫的人。果然,陈涟漪刚从台里离职,齐老头就找我去接她的烂摊子:“你去救个急,把《致无尽岁月》拍出来。”
我说:“怎么不让陈狄安拍?”
齐老头一愣:“涟漪要挖他去北基,成立新的制作部。”
我倒也不意外,可一码是一码,我说:“让我拍,就没有三部曲了,我不会让主角从武汉到蓝村,从蓝村到北京,再到深圳、珠海和德国,我第一集就会让大毛问冷志超:你跟不跟我走?”
齐老头跟我磨:“涟漪那一套,其实我也不赞成,她以为给狄安一个亿,他就能拍电影了?”
我觉得非常刺耳:“要是我接手,这个剧就20集。”
齐老头说:“现在拍完的素材就有20集!”
“那您找别人吧,那么多人没戏拍呢。”我站起来,“我那边演员要定妆,您要是没事,我先走。”
“阿真,你不会——”
“我不会再辞职,”我说,“傻一次就够了。”
齐老头说:“那你让诺兰回组里干活吧,他老闲着也不像话。”
我点点头,出来和副导演商量:“这回给齐诺兰一个副导吧,让他帮你带B组。”
“你忘了?”副导演说,“之前发的通稿上,齐诺兰就是副导演。”
“哎呦,我让他们把你的名字放在第一位。”
副导演:“得,你欠着吧。”
“别,咱两清,下一部剧你怎么着也得当总导演了。”
“我说你这人,就不能让我得劲两天?”副导隔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人挺怪的,啥活我都没少干,还老觉得对不起你。”
我说:“不容易啊你,良心发现了?”
“我都不敢跟你说有啥问题,只要一进组,你张嘴闭嘴都是‘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拍滑轨’,‘没关系,迟到是正常的’,‘没关系,我去找演员谈’,变着法儿地骂我无能。”
我乐了:“你看,我就说你心理阴暗吧?”
“你就像个问题解决终端,啥都能解决,怪不得齐诺兰跟了你四年,啥都没学会。”
“我是觉得他可怜,”我说,“齐老头从来没问过他喜不喜欢拍戏,那么大个男孩子,非圈在身边,好人也圈废了。”
“你就是瞎操心,他才二十六,你像他那么大时,不也就是一小副导吗,人家才是前途不可限量,说出来不怕你酸,他爸——”副导演没有说下去,因为齐诺兰被他爸派来了。
我把演员通告表给齐诺兰:“还是以前那些活,红色是刚调整的,你跟外联说,八月初封一天路。”
后来有电话来,我出去接,挂了电话,齐诺兰就在我身后站着,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他说。
“啊?”
他不敢看我:“我,我一直,不敢,不敢让你,知道我胖过。”
唉,其实四年前,齐老头应该把他送去给陈狄安当徒弟,保证一年学徒,两年出师。
他说:“我觉得,我能帮,帮影子,瘦下来。”
齐诺兰的言外之意是,瘦下来的影子可以再选择,他还是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喜欢他。看来我得找个机会,给这两个初恋的人加把火了。
等演员拍完定妆照,都晚上十点多了,我扒拉两口盒饭,去陈骆安的宿舍接酸菜。他很快下来了,但是没有带猫。
我说:“酸菜呢?你明天不是去上海吗?”
“前天它跟我上课,让学生请走了,酸菜现在特别枪手,是我们中文系的缪斯,老荀还想让它当助教呢。”
我说:“你不会是养出感情,舍不得送我了吧?”
陈骆安笑了:“有感情是真的,正因为有感情,我才更舍得。”
“那是过去的你。”我看着他,“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好像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也看着我:“我做好了留下来的准备。”
“你的病——”
“真要死了,我会躲起来的,倒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天太热了。”我摸摸路边的柏树,连它都在发烧。
“六年前我第一次见你,就奇怪你怎么和阿黎一样,怎么都胖不起来。”
我说:“英木黎——她还是胖过的吧?”
“只有六岁那年,自打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就没有了。”他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英木黎说,跟你们三姐弟一起长大,是她的幸运。”
“你没见过她小时候,她爸妈一走,她就不睡觉了,每个晚上,她都得给父母的消失,找一个新的理由。每天早上,看她拎着一根油条跑过来,我就知道,又有新故事听了。”
“但是,她只相信你给她的理由。”
“她不是相信我,她是相信书里的话,相信蝌蚪变青蛙,阿黎对白纸黑字有执念,那些让她夜不能寐的理由,她非把它们写到书里不可。”
我说:“她父母怎么想的?离婚的多了,有几个抛弃孩子的?”
“纯粹的个人主义者,我们一生都难遇到一个,阿黎的父母彼此遇见,还生下了她,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可是后来,他们不需要这个奇迹了,所以阿黎就被当成一组细胞,给他们刮掉了。”
可是细胞没有记忆,英木黎有。我说:“英木黎没有想过找他们吗?”
陈骆安停下来:“她从来没用过笔名。”
没有人不知道作家英木黎,何况她嫁给了麦芒,隔三差五就被骂上娱乐版面,父母要是想认她,早就自己找来了。
我说:“你没替她找过吗?”
“我找到了她生母,可她不想见阿黎。”
我说:“她生母是什么样的人?”
“人尖里的人尖,阿黎要是能健康长大,就会成为那样的女人。”
我想到我妈,小时候她没有抛弃我,长大后我几乎成了她的对立面:“她有没有抱怨英木黎的生父?”
“一句也没有,可她说,如果他敢去找阿黎,她会杀了他。”
我听陈狄安说过,不知道大哥做了什么,英木黎一直不肯原谅他。我替他感到惋惜,他爱她,塑造过她,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摧毁了她。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压扁又拉长,我盯着那个深色的人影,走几步,它就幻化成两个浅色的,有时候,这三个影子同时存在——三个程真,三个陈骆安,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看了下表,陈骆安从斑驳的树影间看到了,回头说:“送你回去吧。”
我说:“你还没说找我来什么事呢。”
“许如清要去你们台上节目,我有点担心。”
“哪档节目?我跟导演打个招呼。”
“《穹顶夜话》。”
我的天,那可是台里的王牌,国内最火的访谈节目,主持人有股子魔力,没事都能聊出事来,我说:“以英木黎的影响力,她要是打个招呼,台里不会难为她的。”
陈骆安的影子像个漏气的气球,一点点瘪下去:“大姐要是活着,阿黎不会让许家欺负成这样。”
“你觉得她太软弱?”
陈骆安说:“她是太自负,以为只要她愿意,每个人都是她笔下的人物,她习惯了把伤害当体验,对狄安也是一样,觉得他犯一两次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以后不会犯错了,”我说,“陈涟漪要离婚了。”
“蝎子是不会变成青蛙的——也许老了会,阿真,不要搭上你的一辈子。”
“可是,每个人都会老啊。”
“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衰老,而是那种筋脉俱断的武功尽失。阿真,他教过你,不要让他武功尽失。”
不知怎么,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陈骆安穿着长衫,谪仙一样轮回了几世,面对世人的愚昧,一切点到为止。夜风骤起,月亮是他手里的风筝,四周景物急速后退,沧海桑田。
第二天我回台里,打听到《穹顶夜话》的导播间,过去跟导演打个招呼,没想到许如清已经坐在演播室里,连妆都化完了。她很美,额头光光的,扎了个马尾,看起来像大学生。听同事说,她才29岁,比曲谱小了整整21岁。
主持人最后看了一眼台本,问她:你对曲谱接替麦芒,继任主唱有什么看法?
许如清:他自己说的,“麦芒殉道,留我变老”。
主持人:你怎么看麦芒去世后,“光谱麦”过气的传闻?
许如清:你知道小野洋子吗?
主持人:小野洋子?
许如清:麦芒爱她,就像约翰列侬爱小野洋子,可以为了她解散乐团。
主持人:但麦芒并没有解散“光谱麦”。
许如清: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主持人:你是说如果麦芒没生病,“光谱麦”已经解散了?
对,许如清不耐烦地打断主持人,为了英木黎,他什么都能做。
主持人:譬如说?
许如清:譬如他不顾镜儿死活,在她化疗中间和她分手。
主持人:镜儿得癌,不是和麦芒分手后才查出来的吗?
许如清:不是,你们都被英木黎洗脑了。
主持人:听说婚前,英木黎和曲谱谈过恋爱?
谈过啊,许如清说,婚后不也一直谈着么。
主持人下意识按了按耳塞,但导演什么都没说,他只好继续问:你是说,婚后曲谱一直在出轨?
许如清:你怎么不敢说,是英木黎对麦芒不忠?
主持人笑了:许小姐,说这种话要有证据的。
许如清:你去医院查查,她婚后打过多少次胎?
这下主持人坐不住了,擅自对着2号机说:广告回来,节目更精彩。完了让化妆师给许如清补妆,自己从演播室逃出来找导演:“还采吗?”
“采啊,上边又不是期期都审,这么多爆点,首播得搏一下。”
我赶紧过去赔笑:“导演,台长和英木黎的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度大戏只是暂时搁置,又没说不拍了,你这个时候煽这把邪火,我以后可就玩完了。”
“啊呀,我都没看见你在这,台长让你来的?”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点头。
重录以后,主持人回到许如清身边,脸色轻松不少,他接下去问的都是保险问题:她的爱好,她的旅行地图,她保持身材的秘诀,她从小受到的教育,父母对她的影响——
我爸从小就和我说,做人不要贪心,对钱、对知识、对感情,都不要贪多。许如清话锋一转,不像英木黎,恨不得全世界都爱她,你信不信,连萧觅都不得不爱她呢。
主持人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说萧觅和英木黎,不止是好友和工作关系?
许如清说:我说的是爱,难道你歧视同性恋?
我想,怪不得许如清要马不停蹄地上节目,她想爆的这些料,没有一个平台敢放出来。
我从导播间出来,去找综艺部主任,这个带子得审,最好播都不要播,从综艺部出来,我又去找齐老头。
齐老头一听就急了:“上次萧觅帮你,咱还欠她一个人情呢。”
我说:“我想拍《英木黎》”
“我看行,你现在就跟她说,就在我这打吧。”齐老头把烟点着了,“年底我再去跟她解释,你就不用跟着了。”
“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什么没拍完,或者干脆把你择出去,说你拍完了,我不让送审。”齐老头头上烟雾缭绕,“再合计合计,送她点什么。”
“齐台,我是说真的,我想拍《英木黎》。”
齐老头挺惊讶:“你之前不还说,她不死你不开机吗?”
我说:“这么多人想弄死女主角,您不觉得挺有看头吗?”
“这里边水就深了,你啊,可给老头子我省点心吧。”
看齐老头不同意,我就没往下说,我也是今天受了许如清启发,才琢磨明白,英木黎身上散发着一种,可以随意处置的气息,正是这种自弃,让人想要犯罪。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无论哪个男的出了轨,公众第一反应都是骂英木黎。一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不辟谣都像天方夜谭,但是发生在英木黎身上,没有人不信。
我从齐老头那出来,正赶上许如清录完节目,站在后门等房车来接。房车没来,陈骆安倒来了,就在我差点以为,陈骆安是来找我的时候,许如清及时拉住了他,我闪到保安室里,看她把半个身子都挂在陈骆安右臂上。后来房车来了,陈骆安几乎是抱着她,把她扶上车,许如清从车上伸出一只手,继续摩挲他的右臂。陈骆安哄孩子一样,把她的手塞回去,不一会儿,许如清又探出头来,喁喁跟他说着什么,后面的鸣笛响成一片,两个人跟聋了一样。
我心里纳罕,陈骆安认识许如清?当然,和英木黎相关的所有人,陈骆安都认识。可许如清那么恨英木黎,陈骆安怎么会跟她做朋友?
后来,陈骆安跟许如清上了房车,一骑绝尘而去,我才敢从保安室里出来,走到停车场我才反应过来,我这是躲谁呢?这不有病吗?
我开车去《两个女人》的片场,刚进片场就看见,陈狄安举着取景器,站在十字路口上,跟我这边只隔了半条街。演员从楼上下来后,陈狄安开始叫场工:“她刚才站的那个地方,对,整面墙都拆掉。”他头顶的信号灯一直红着,一盏永远不会变绿的交通信号灯,这个意象倒是——
陈狄安看到我的一瞬,信号灯的红光映到他眼里,看着就像哭了。我想起他站在遗像下的样子,马上走开了——他怎么会把片场选到这来?当然,这里是北基,陈狄安他想选哪选哪,可陈涟漪怎么会不知道我在这?
“程导,你看行吗?”
一束黄光打在我脸上,我错开一步,看楼梯上水一样流动的淡影:“这是早上?”
灯光师赶紧加了两束彩色光:“现在呢?”
我把副导演叫过来:“你看现在是日出还是日落?”
“那边是东,这影子朝南。” 副导演摇摇头。
“看光不能只看影子——”我蹲下来,指指两块阴影间的空白,副导演跟上来,说明白了。
我起身下楼,鞋跟不知怎么卷进了裙子里,我整个人一歪,摔在楼梯上,因为右腿还缠在裙子里,我站也站不起来,只能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墩,身后的副导演几次想抓住我,却只能抓到我的头发,我一直摔到一楼才停住,尾椎骨都摔木了。
统筹听见声音,拎着计算器就过来了,他也懒得虚情假意,上来就说:“你给我个准信,到底哪天能开机?”
“我又没说延期,你别跟我这摆脸,”我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裙子坏没坏?”
副导演围着我看了一圈:“打你当上总导演,我就没见你穿过裙子。”
“你记错了,自从给陈狄安当副导,我就没穿过。”我坐到监视器后面,光终于打对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裙子脱了,右腿还好,左腿青了一大块,青里泛紫黑,左脚脚背戳破了皮,出的血不多,已经凝住了。我正琢磨找点什么药擦上,陈骆安来电话说,他到上海了。
这汇报得莫名其妙,我说:“你真的去上海了吗?”
“怎么这么问?”
我说:“我中午在台里看到你了。”
“我和如清没什么。”陈骆安突然说。
“我知道。”后半句我没说,我知道他是为了英木黎。
“如清她——之前是我的病人,她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
“许家昌不是虔诚的拜女教信徒吗?他的女儿也会有心理问题?”
关于病人,陈骆安不想说太多,但是他提到镜儿,说镜儿是麦芒和曲谱出道后,最先交好的圈内人,在“光谱麦”的发展早期,帮了不少忙。
“等等,你是说除了麦芒,曲谱也爱过镜儿?”我转不过这个弯,“不对吧,要是曲谱出轨的是镜儿,许如清干嘛要揪住英木黎不放?”
陈骆安:“阿黎出现之前,如清跟所有人一样,认为麦芒和镜儿是锁死的一对恋人,即使不结婚,也永远不会分手。阿黎出现后,改变了这一切,镜儿重新恢复单身,曲谱重新看到了希望。”
“不是,曲谱后来也没和镜儿怎么样啊。”
“因为镜儿不爱他,除了麦芒,镜儿谁都不爱。”
后来我去网上查,英木黎和麦芒是2006年领证的,许如清和曲谱结婚则是在2007年,婚礼相当盛大,看起来真像是曲谱求英木黎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的。后来麦芒2013年初去世,曲谱在2014年3月底公布离婚,许如清说他和孀居的英木黎旧情复燃,时间线没有一点问题。英木黎的招恨体质,无人能及,麦芒的前女友恨她,还说得过去,麦芒的前女友的爱慕者的老婆也恨她,简直闻所未闻。
听说我要拍《两个女人》了,之前通过了《英木黎》海选的演员都愿意来,可是我不愿意,我是认真觉得,《英木黎》这个项目值得操作,我让演员们再等等,也许年底选拔就能恢复。
这天在片场铺完轨道,我带着《两个女人》的主演围读剧本,读到半夜实在是困,我找副导演要了根烟,出去刚点着,天开始下雨了。
副导演跟出来,把雨衣披在我身上,我说:“明天你别跟着了,让齐诺兰来吧。”
“阿真,是我。”
我一哆嗦,烟和雨衣都掉到地上:“你要干什么?”
“你很痛苦,”陈狄安站在我身后,“我受不了你这么痛苦——”
“算了吧。”我踢开他的雨衣,把底下的烟头踩灭了。
陈狄安:“听说你要拍老香港,怎么跑到北基来了?”
“早些时候,人人爱看港剧,现在香港已经不特别了。”
“阿真,你能来北基,我就知道你长大了。”
我冷笑:“又不是什么禁地,只要有钱,谁都能来。”
陈狄安看我:“你从来不在乎涟漪——”
我气得乱颤:“你以为我不在乎?你以为我真看得开?”
“那你演技确实不错。”他冷冷地说。
我把杯子摔到他脚边,里面满满一杯热水,嘭的炸开了。
“我——”陈狄安蹲下捡碎杯子,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一条血痕从他右手虎口淌下来,“是上一次,你对我没有安全感了,我说和别人生了孩子,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我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提起那件事。
陈狄安把嘴贴在虎口上:“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把脸背过去——为什么?因为我接受,我不想跟你分手,因为在失而复得后,我只想抓住手里所有的。陈狄安是在提醒我,你看,你又搞砸了,要是你非抓着陈涟漪不放,为什么不先搞清楚那件事呢?
我抖得像个筛子,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不是那块料。
陈狄安说:“你去济南找赭石之前,为什么不问问我?”
“因为你不需要,你只需要陈涟漪。”我回身要进片场。
陈狄安上来拦着我:“我以为这是我们的默契,你想想我是怎么对诺兰的——”
我愣住了,一下子倚在门柱上。
“还有齐老头,他这么喜欢你,我说过什么吗?”
我只感到冷。别人怎么说我不管,可你是我师父啊,你夸我的话,有一句算一句,我现在都记得,我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陈狄安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好像这是一个片场之外的教训,他是为我好。
我说:“你教出来的徒弟,在父子俩之间游刃有余,你现在满意了?”
“那你呢?你把我让给涟漪,不就因为她给我投了一个亿?你不是连我有私生子都能忍吗?”
“陈狄安,我警告你,别把你的事和我的事搅在一起!”
“你以为涟漪在包养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去拍电影的?”
我看着他:“我情愿你拿了钱,对她一心一意的,你不觉得这样太卑鄙了吗?”
陈狄安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我看着脚下的雨衣,多少次想叫住他。我想告诉陈狄安,我骗了你,我一直在骗你,我爸不是五年前去世的,我压根就没见过他,我是我妈的私生女,我是他妈的私生女啊。可是陈狄安,我没有力气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哭了。为什么你一跟我分手,我就要去打胎?我自己是没爸的人,我知道没爸的孩子会经历什么,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没有爸爸。
我捡起雨衣,扔进后备厢,开车去了思芒。我想英木黎至少比我强一点,至少她见过自己的生父,至少她还过过六年的正常生活,我受够了我妈,受够了她编的故事,她说我爸答应她结婚的,可他返乡探亲时喝多了,骑着二八自行车摔在雪地里,就那样活活冻死了——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萧觅一开门,只见一团黄从楼上窜了下来,我弯腰捉住它:“酸菜?”
我浑身湿透了,酸菜在我怀里死命挣扎,我发现它肚子特别大,已经快生了——我终于意识到,陈骆安一直在骗我,它压根就没被学生借走,之前也没起过猫藓。事实是,酸菜怀孕了,而且它不会因为公猫不娶它回家就流产。
萧觅关上门,我赶紧把酸菜放了,它马上消失在楼梯背后,行踪仍像只野猫。现在我脚下一摊水,身上全是毛,看起来颇为滑稽。
萧觅说:“上楼换件衣服吧。”
我洗了澡出来,勉强把自己塞进萧觅的衣服里,她在拼5000块的拼图,或许拼图是瘦身的捷径,我快给她的衣服勒死了,坐在那大气都不敢喘。
她告诉我:“阿黎在写东西,你先睡一会儿。”
没喝酒的萧觅话很少,冷冰冰的。她不装作关心你,不装作感同身受,不装作想安慰而不知从何安慰。不像我认识的好多人,对你好,其实是想让你觉得她好。
她们住的地方和她们开的车一样,冷得要命。我睡萧觅的床,盖的是棉被,夏天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我那些恼人的、无法说清的过去,也都过去吧。
我醒来时,看见英木黎站在窗前,左手揽着右腰,晨光把她的轮廓蚀掉了,她看着非常小,非常脆弱。酸菜在她脚边转着,跟她倒是很亲。
我说:“你一夜没睡?”
英木黎回过头:“酸菜要生了,睡不着。”
酸菜喵喵叫着,非常凄厉,好像不满意英木黎和我说话,我说:“你养过猫?”
英木黎说她小时候,和大姐捡过一只瘸腿的流浪猫,那是一只黑白色相间的“串儿”,很难分辨出父母是谁,“串儿”可以是任何一只白猫、黑猫、花猫的孩子,所以大姐告诉她:“以后我们就是它的父母。”
我听了,觉得这简直和陈骆安告诉她,“你的父母从蝌蚪变成了青蛙”如出一辙。
“从小到大,大姐和骆安都让着我,对我就像那只流浪猫,因为命是他们捡回来的,所以看不得我再死了,”英木黎看着我,“只有狄安把我当姐姐,允许我分担他的痛苦。”
我说:“所以现在是怎么,他又要和我上床吗?”
英木黎急了:“他一次次跑回来救你的急,他的人生因为你改变了多少?你还要他怎么证明?”
我说:“他和陈涟漪挺好的,他应该找一个更健康的人。”
“我知道你流过产,”英木黎说,“这没什么大不了,连我都打过两次胎。”
我很意外,这件事上,许如清倒没有说谎。
我说:“陈涟漪从小父母双全,家里又有钱,陈狄安一开始就想找这么个人,说话不过脑子,伤害了别人也不知道,跟他一起这些年,我装得太累了。”
英木黎说:“你不怕自己后悔吗?”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再说他也没必要去拍真人秀。”我抱起酸菜,“你睡一会吧,我看着它。”
英木黎没说谁告诉她的,但很显然是陈骆安,除了他和陈涟漪,没人知道我流过产。陈涟漪现在还不告诉陈狄安,很明显,她有把握我也不会说,她是那种理直气壮保有秘密的人,她比我更适合陈狄安。
英木黎中午醒来时,酸菜已经生了。四只小奶猫,每只都和它一样毛色,只是鼻子一个比一个低,单看脸已经非常接近土猫。它们黏糊糊的,含着奶头睡着了,一点都不介意父亲的卑贱血统。
萧觅出去买猫窝和尿垫,思芒整座楼跟冰窖似的,放在外面吧,又怕小猫中暑。英木黎嘱咐她,再买几斤生肉给酸菜补身体。
我看她紧张的样子,问她:“你真的打过胎?”
她点点头:“我第一次怀孕,赶上镜儿要做手术摘除子宫,癌细胞那时还没有扩散,是干预最好的时机,我不想刺激她。”
“为什么你直到现在,还觉得对不起镜儿?是麦芒选择了你,对不起她的是麦芒。”
“麦芒选择的是镜儿,准确地说,他选择的是二十岁的镜儿,如果不是麦芒走得早,等我老了,他还会回到镜儿身边。”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不过是陪他重返一次少年,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确和他一起做过,他年轻时和镜儿做过的所有事。”英木黎想起那一年、那一天,那改变她一生的一瞬间。
2002年,英木黎提出“文乐二重”时,“光谱麦”正在办巡演,还有两个月才巡回完。为了学习他们的音乐语言,英木黎蹲在后台,听了他们20场演唱会。巡回结束后,英木黎搬进麦芒的工作室,整整八个月,和麦芒、曲谱和石光同吃同住,每天他们写歌、排练、混录,她就在岛台上写小说。《梅当属杏》付梓的那个晚上,她喝多了,趴在调音台上一直喊麦芒,曲谱听见了,就帮她去楼上叫麦芒。麦芒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她睡着了,可能喊他也只是梦话。
我说:“你梦见麦芒了?”
英木黎笑了:“万一是曲谱骗我们呢?”
“你说他为了得到镜儿,故意撮合你和麦芒?”
我不禁毛骨悚然,像英木黎这样童年遭受过创伤的人,果然是有严重的自毁倾向。她知道曲谱利用她,麦芒不爱她,还愿意冒着永世不得翻身的风险,非要嫁给他。
后来萧觅回来了,我不敢当着她的面再问下去。走的时候,我跟英木黎说好,以后挑一只小奶猫回去养,因为酸菜粘她粘得厉害。谁想得到,甘蔗还能两头甜,酸菜一时快活,倒给自己找到了最适合的主人。
往后我再回到片场,做《两个女人》的前期准备,就有点心不在焉。如果说,我之前想拍英木黎,是想还她人情,在主流媒体上替她发声。现在我想拍她,是因为我真的对她产生了好奇。她身上有那种最原始的吸引力,我和酸菜都是刚认识她,就有点离不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