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十九章:又一年


文/刘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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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萧觅后来又说了什么,只记得我的手机一直响,我尴尬地看着她,是陈骆安打来的。后来,手机上的提醒事项告诉我,我该去看影子了。

我就站起来跟萧觅说,我要去看影子了。

自从萧觅当了《英木黎》的编剧,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就代替了影子,我常常代入她的视角,去理解英木黎,所以在我心里,老觉得和英木黎也很亲。可是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关系是虚假的,事实是,我并不认识她们。作为她们之间的后来者,她们说什么是什么,直到另一个人蹦出来说:“程真,你被骗了。”

真正的危机时刻,我只能去找影子。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知道她的一切,她也知道我的一切。而陈骆安、英木黎和萧觅,他们之间的无尽过去,消弭于时光,那些过去太粘稠,令人窒息。陈骆安对不起萧觅,萧觅对不起英木黎,英木黎对不起许如清,究竟有没有人过去是好人啊?我要见到影子,我必须马上见到影子,我要把这些烂事都告诉她。

赶到医院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脑袋要烧干锅了,我往病房里冲,看到影子的一瞬间,我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也许不是她,而是她旁边的陈骆安。

我万万没想到,陈骆安也在。他和影子两个人,跪在床边,一本书搁在床上,影子把自己的脸也搁在床上,侧着头看陈骆安。听见我进来,影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就像看见一阵风、一片落叶、一抹残阳,她的目光很快回到陈骆安身上,像不识字的孩子一样,等陈骆安把故事念出来。

陈骆安念的,是英木黎的《梅当属杏》,他一边念,影子一边咿呀地唱和,英木黎就是她的唐诗宋词,全文背诵,错字罚抄。

我想,影子不认识我。我站在门边,喘着粗气,跑得太狠了,一口一口往上反酸水,没地方吐,又一口一口咽下去。我看着影子,想从她脸上辨别出,她今天是谁。

陈骆安一边念,一边朝我摇头,口型是别担心。我从前想过,如果我们都老了,耳背也不要紧——我为什么总想那么远的事呢?未来和永远,这种东西都不属于你啊,程真。你是幸存的人,从生下来就是,你想想过去这一年,要是没有陈骆安,你挺得过来吗?

我知道,我的鸵鸟精神又在复苏,别人追求现世静好,我只祈盼万世不变。我希望每一个今天,都和昨天一样。我愿意每个早上喝一样的粥,每个白天干一样的活,每个晚上睡同一张床,身边是同一个人——我很清楚,就我这个命,生活不变坏,已经是在变好了。

影子突然说:“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漂亮,我一直觉得,只有学习最好的女生才配得上你,所以当另外一个女生,和你一起保送了北大,我就觉得完了,你一定会爱上她,因为她是我认识的、唯一配得上你的人。”

陈骆安呆呆地看着影子,整个人石化了。

“骆安——”影子这一声,前端清冽,尾端甜腻,和英木黎叫他的方式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脱离了社会评判标准,你根本不知道谁好看、谁优秀?说白了,你就是势利啊,说白了,我要不是现在的英木黎,你早就不会理我了。”

陈骆安的表情在变化,他也认为影子通了灵,被英木黎上了身。

“我跟你说,陈骆安那个人啊,真被我猜着了,直到他够不着我了才爱我,让他爱我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让他够着我。所以和他在一起,那是行不通的,他会为自己不值得,根本我存在,就是不应该的。”

陈骆安骤然变色,紧张地看向我。

“我知道,陈骆安以为我很久以前,就不爱他了,其实我一直是爱的。”

终于,陈骆安和萧觅一样,看起来要哭了。

我想,影子这哪里是病了,她分明是个天使,在普度众生。才刚治好萧觅,又来治疗陈骆安了。再这么搞下去,我也不用拍戏了,就在门口收门票吧。

探视时间到了,我站起来往外走,陈骆安在门口跟护士寒暄,那些拗口的专业词汇,源源不断从他嘴里淌出来,他还妄想在护士面前,摆从前当医生的谱。陈骆安真的以为,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的过去。

我刚要上车,陈骆安跟上来:“怎么不等我?”

“我有事,先回片场。”我又开始逃避了。

“影子她——不过是把小说情节,当成了阿黎的人生。”

“我觉得,她能分辨哪件事是真的,哪件事是虚构的,”我说,“我刚下单了英木黎全集。”

陈骆安说:“你用不着向书要答案,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说:“你心虚了吗?”

“你怎么了?”陈骆安木着脸,“因为今天的热搜?”

我关上车门,插钥匙,启动车子。

陈骆安轻车熟路上了副驾驶:“我怎么觉得男主角不是我,我应该生气才对?”

救命,我心里暗叫,陈骆安,你是知道自己要露馅了吗,为什么要演得这么卖力?

上高架后,陈骆安说:“你这是往哪开?”

我说:“去你家,我想看看酸菜心。”

陈骆安说:“不好吧,会让人拍到。”

我说:“多拍几张,别人就知道你不是陈狄安了,不好吗?”

陈骆安说:“对你不好。”

我说:“我也没想到,我和陈狄安这么多CP粉,好像一跟他复合,我就又成了正派人物。”

陈骆安不作声了。

赶上晚高峰,高架上非常堵,陈骆安看我好像要吐了,换我下来,他自己开。我躺在后座上,看着他后视镜里的脸。搞了半天,陈骆安不结婚,是不想认输,他生命里出现过太多比英木黎优秀的女性,要是他最后娶了不如她的人,反倒显得他年轻时有眼无珠。

我也有眼无珠,我闭上眼睛。突然,我在后座上往前一涌,半个身子摔在地上。我坐起来,往窗外看,无数后来封闭的阳台,顶着蓝色、红色、原色的铁棚顶,从四层楼上凸出来。这个景象,非常地九十年代,像我小时候住的家属区。

“到家了。”陈骆安说。

我跟着他上楼,陈骆安开门,进了屋,我抱起酸菜心就走。

陈骆安追下来:“这个药,防晕车的,你吃了再走。”

“陈骆安,以前怎么回事,我不想弄清楚了,以后算我求你,别出现了行吗?”

陈骆安说:“怎么了?今天一进病房,我就觉得你不对。”

“我不反对你去看影子,可这不是十年前,你不是陈医生——”我不说话了,我不能哭,不能让他觉得,我还离不开他。

陈骆安拉住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有出任何事,所有事都发生过了,早就发生过了。” 

陈骆安非常明白:“萧觅告诉你了?”

果然,这次戳中他命门了,他没脸再拦着我。

我一脚油门,酸菜心一动不动,像黏在了副驾驶座上。红灯,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只手套给它玩,它不要,嫌弃地推到地上,就那么趴在坐垫上,鼻子被坐垫的长毛绒盖住一半——我突然意识到,它在找陈骆安。

到了小区里,我停好车,把坐垫解下来,抱着酸菜心往家走。突然,酸菜心从我怀里跃出,朝着一个黑点跑过去,陈骆安站在那。

我走到楼门口,看到酸菜心在陈骆安两脚间打转。这场景让人心酸,我蹲下去抱酸菜心,抱不起来,它直接躺在陈骆安的皮鞋上,大冬天,皮鞋肯定比柏油马路凉多了,但是,酸菜心躺得死死的,心意不可动摇。

我开始往楼里走,陈骆安抱起酸菜心,像往常一样跟进来。

我走到窗边,看着两个空花盆,一盆被酸菜心吃掉了,一盆被影子浇死了,剩下的11盆,葱郁安静,伏地不响,跟齐诺兰一样。

我说:“你没跟我说过,这些花是齐诺兰送的。”

他说:“我以为你是装作不知道。”

我说:“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宁愿去爱齐诺兰。”

陈骆安说:“开始时,我的确想撮合你和诺兰——”

“我是扫帚星吗?只要不进你们陈家的门,推销给谁都行?” 

陈骆安说:“阿真——”

“陈狄安至少真的爱过我,你呢,陈骆安?”

“他迟早都会跟你分手,我只是想,在他没伤害你的时候——”

我激动起来:“可你逼他说自己出轨时,就已经伤害过我了!”

“那不算,那不是伤害,远远算不上。”

我觉得他简直疯了:“陈骆安,受伤的人是我,你怎么可以替我决定什么是伤害,什么不是?”

“我了解狄安,他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伤害你——”

“你不要装好人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痛哭,我只是想正常地恋爱,正常地耗尽感情,就像干掉的毛巾,再也挤不出一滴水。我不要别人来按加速键,求求你们,别把我丢进甩干桶,那里面太黑了,不是人呆的。

这么多年过去,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赭石,不带一点遗憾的,他像我小学的铅笔拧子,中学的鸵鸟钢笔水,他不再是他,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他是一个最重要的人,有没有陈狄安都是。可是陈狄安,我们的关系在高潮抵达前,过早地戛然而止。我永远无法确定他有多重要,是不是戏剧化造成了他的重要,是不是我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他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我永远也不能知道,也可能,永远也没法忘了他,永远有不切实际的期盼,永远想和他天长地久。

这就是陈骆安帮我节省下来的时间,我要这些时间来干什么?体验痛苦吗?一头扎进更痛苦的感情里吗?萧觅说得对,他就是不择手段,陈骆安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当人——出轨怎么,流产怎么,无法自然受孕又怎么,一个工具而已。

我睁眼到天亮,不是睡不着,是怕梦见陈骆安,想到他从来没有抛弃过心理学,我就后背生凉,他11年的所学,日后都成了控制别人的方法论,我竟然那么轻易就上钩了。

我想,陈骆安,你消不消失,最后消失的是耳朵还是嘴,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七点钟,我爬起来去台里,参加年度制作大会。一进会议室,六十几个同事齐刷刷看向我,我飞快地检视一番,鞋、裤子、上衣都穿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找到空位坐下来,下意识地划开手机。好家伙,这才两天,我和陈狄安的“世纪复合”,就发酵成我“小腹微凸、孕味明显”了?我看看自己的肚子,不得不承认,我正在滑入英木黎曾经陷落,到现在还困在其中的沼泽里。

齐老头开始讲话了,他说新的一年里,老导演要发扬传帮带,全力扶持新人导演,台里的拍摄资源,也会向新人倾斜——齐老头老了,不再声若洪钟,他懒洋洋的,用词尽量简短,略去了“相对”“有所”“尽可能”的游移,多了些残酷。关于齐老头的说话艺术,近来大家时常讨论,什么叫“不是不行”?跟“也不是行”有啥区别?没啥区别,区别大概是,他不想惯着我们,让我们心里有底,不想让我们使劲往前冲,而无需担心后顾之忧了。

我看看自己“微凸的小腹”,我是不是应该跟影子一样,说这里面是齐诺兰的孩子?这样能把齐诺兰逼出来吗?齐诺兰像那只迟迟不落的靴子,横在我和齐老头之间。以前我想要得太多,以前我总觉得,给齐老头当女儿和当儿媳太不一样了,我要当女儿,而不是给齐诺兰当老妈子——我太高估了自己,我以为自己是有感情的,以为自己对齐诺兰没感觉,现在看来,我可以爱上任何人,真的,只要他对我好一点。

齐老头开始公布2015年度,台里将全资投拍的十部剧。我在心里数数,好嘛,比我年轻的导演就占了五个,齐老头是真不怕这帮老导演辞职——数到最后,竟然跟去年一样,没有陈狄安的剧。我看看坐在最后一排最北边的陈狄安,也许陈涟漪摆平了陈老爷子的私生子,他不日就可以去北基了。

齐老头说:“去年的年度大戏没拍成,改到2016年的春节档,散会。”

我瞪着齐老头,不知道他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九月份不是还逼我签军令状,让《英木黎》上暑期档吗?我忙得一溜十三遭,一月底就要开拍了,结果现在告诉我,改到春节档了?

齐老头压根没看我,两个秘书正押着他签字,各中心主任依次在后面排队,看起来都憋了一肚子话。

陈狄安正往外走,我叫住他:“你发个声明吧,别让陈涟漪误会。”

陈狄安往上看,就好像我不存在,跟他说话的,是一个庞大得类似于命运的东西。我掏出手机,随着人流往外走。好嘛,这才刚散会,新闻实时更新,说我跟陈狄安“好事将近,拜会同事,派发喜帖”。

我回头看一眼齐老头,这回跟我传绯闻的不是他儿子,他不会管我了。我走到停车场,上车,车里非常冷,屁股一挨着座就没了,整个的麻木。这种感觉非常像小学时,我妈骑车驮我上学。我从小就喜欢冬天,冬天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孩子们都坐在后座上,不像夏天,他们都坐在二八大梁上吹风。

挡风玻璃外的天空,开始飘雪了,开着开着,雪变成了雨,打在挡风玻璃上,结成了冰。两侧景物匀速后退,我有一刻的恍惚,觉得不是车在动,是传送带,传送带上安着三棵国槐、两棵银杏、一棵法桐、两个大吊、三个油罐车、四起交通事故,我的前进是虚幻的,我的成年是虚幻的,我一直困守原地。

我回到家,倒头就睡,酸菜心在我身上踩来踩去,它是只大猫了,以前连台阶都下不了,现在在家里飞檐走壁。睡醒之后,世界成了另一个世界,静悄悄黑漆漆,只有银河在脚下流淌。我裹着被子,开窗呼吸这凛冽的空气,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太黑了,四周一点亮也没有——我打开灯,也没亮,停电了。

我打开手机看新闻,终于没人讨论我的肚子了,市民都在抱怨这百年一遇的鬼天气:电缆压断,供电中断,无法供水,铁轨冻冰,火车停运,旅客滞留,路面湿滑,能见度差,连环追尾——说白了,就是冻雨灾害,据说在北方叫“地油子”或者“流冰”,这两个词我都没听过,我家在北方的北方,我没有过这种经验。但是我有很多摸黑等我妈回家的经验,我倒在床上,又睡着了,一个梦也没有。

大约早上五点,外面天还没亮,我就饿醒了。我家冰箱里,只有一根多活了三个月的胡萝卜,头上长的草有我拇指长,没来水,我拿手擦擦就吃了,草给了酸菜心,疑心它其实是只兔子。我精神得眼珠子像要从眼眶里冒出来,觉得古人辟谷,大约是有点道理。

中午十二点,酸菜心开始吃猫粮,我尝了两粒,比金毛犬的狗粮差多了,咽不下去,又没水漱口。情急之下,我连羽绒服都穿好了,走到电梯口,又折回来了。我家在20层,没电梯我真没勇气下楼。

就这样断水断电地枯坐到晚上,齐老头的电话来了,真是风雨无阻。

齐老头说:“昨天开完会,你怎么走了?”

我说:“您太抢手了,围得水泄不通的。”

“唉,都是伸手要钱的。”齐老头一阵咳,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烟。

我说:“要不《英木黎》别挂春节档了,资金回笼晚大半年呢。”

齐老头说:“军令状上你签的哪天,老头子我就哪天找你要片子。”

“啊?”

“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我说你还当真啊?今年年度大戏从缺,烦我的人太多了。”

我说:“那您立我当靶子前,怎么也跟我说一声啊。”

齐老头:“反正你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我眼睛发酸,胸口热乎乎的:“那您能不能让公关部说说,我没怀孕啊?” 

齐老头:“你自己说,又不是没长嘴。”

“行,我说,但也得有人信啊,您让陈狄安配合我一下。”

齐老头:“不是,老头子我是给你传话的啊?”

我说:“要不您干脆让公关部写个声明,帮我和陈狄安发微博上吧。”

齐老头:“你们俩跟我这耍什么花枪呢?”

我说:“我要是能跟陈狄安搭上话,我真不麻烦您。”

齐老头声音大起来:“程阿真,你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你今天分手明天复合的,台里能跟你担这个风险吗?你是不是真觉得自己红了,找不着北了?”

齐老头又开始骂我了。看起来,他是真以为我和陈狄安复合了,毕竟我和陈狄安都没有出面澄清——齐老头还没骂完,我手机就没电了,世界重新陷入黑寂。我突然觉得饿得不行,必须下楼吃饭了。

我把脱在一边的衣服都穿起来,摸索着找到身份证、通行证和车钥匙,要是车能开上路,我预备晚上回台里住。哪里没电,电视台都是有电的,虽然我也不清楚,全市停电下,我们的电视节目究竟放给谁看。

我一开门,漆黑的过道里,两个白眼仁在移动:“请问,这是20层吗?”

——陈骆安的声音,我不动,不出声。

“阿真?”他说着朝我走过来,把四桶矿泉水撂我面前。

这种天气,他又没车,不知道是怎么穿越半个北京城的。我忍住了,没问。但是他的水,我似乎不能拒绝,我不能再让他拎回去,拎下20层楼。

“你手机没电了?这是充电宝。”他摸到我的袖子。

现在我手里,是冰凉的充电宝,我的脑子,就像在家看电影,在按暂停键。我问自己:你要装作没事吗?一场冻雨,就给了你理由?还是你其实,一直都在等这个理由?

我把手机插到充电宝上,开了煤气烧水,借着手机开机的光,从猫窝里翻出一袋方便面,但是没有碗,它们以杂技之姿堆在水池里,不能碰,会坠跌。

我没有关门,就算是我的仇人,从大西边跑到大东头,给我送来四桶水,我也不能关门。

所以陈骆安现在就站在厨房里,看我就着大马勺,吃拌着猫毛的方便面。酸菜心见了他一直叫,仿佛这一天一夜受尽了委屈,他妈的,白瞎我最后半杯水,就不该给它喝。

吃完面,我大概是神志恢复了,一边喝汤一边想,陈骆安这招,虽然在偶像剧里够用,但你是程真啊,你从来没有拍过偶像剧,连当副导演时都没有。你从来就不是脆弱的人,四桶水,20层楼,你自己也能拎上来。这就是个时间差,时间差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千万不要被时间差打败。

“阿真,”陈骆安开始了,“你不讨厌我对吧?”

“陈骆安,我对你的感情,充其量是一个病人对医生的依赖。”

“那就让我当你的药,医你的药。”

他听起来还挺诚恳的,但是——

“但是你不爱我啊,陈骆安。我知道我像英木黎,你们都说我像她,但是我没有她的忍耐力,你跟她五岁就认识了,我没有力气陪你重返一次少年,我没有那个耐心。”

陈骆安:“我没有把你当成过阿黎,我最怕的,就是你变成第二个阿黎。”

“陈骆安,你从来没爱过我吧?”

“你也没有爱过我,阿真。”陈骆安诚恳得要命,“如果你爱我,你不可能还跟我说话,还问我饿不饿。”

好吧,我承认,我也利用了陈骆安,利用他让自己断念。陈老爷子去世时,我简直要疯了,我不要随时待机、随时应召,不要陷入那种深情,我不想一看见陈狄安,就忍不住要拥抱他、亲吻他,我真的不想沦为他的姬妾,他不花钱的性伴侣。

我说:“我可以发誓,我不会和陈狄安复合——”

“加一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拍完年度大戏。”

“好,照你说的。”要不是停电,我都想跟他上香、握手、合影走个全套,“所以咱俩这出戏,可以杀青了吗?”

陈骆安说:“如果你撑不下去,随时来找我。”

结尾这句,这么地——偶像剧,我不能把句号画在这里,以后回忆起来得把我笑死。

于是我说:“陈骆安,你十年前可比陈狄安恶劣多了。”

陈骆安也笑了,非常礼貌性的:“你一点都不好奇,狄安为什么挽回你吗?”

我看着地面,虽然什么都看不到,还是觉得我站的方圆几里都在下陷。

“他第一次回来,是因为你眼睛受伤,永远拍不了戏了。第二次回来,是因为你把《两个女人》让给了诺兰,自己没戏拍了。后来呢?自打你重启了年度大戏,他怎么就不露面了?”

我说:“他以为我爱上了你。”

“他从来没把我和诺兰放在眼里,他一直把你捏得死死的。”

我说:“陈骆安,我不是你弟,别给我洗脑了。”

“年度大戏开拍后,如果他不回来找你,万事太平。如果他回来找你,你就危险了。”

我想,看不见陈骆安的表情,对我是个利好。他的演技好过大多数人,好过我这个科班出身。陈骆安从一开始,就是以英木黎的保护者,进入我的生活的,他的深情闻名不如一见,他和英木黎的对手戏那么好,到我这当然更炉火纯青。

“嘭”的一声,我眼前一片亮白,好像一个大雷从窗口劈进来,所到之处皆为通亮——

“来电了,阿真,你自己保重。”陈骆安说完,再度隐入黑暗。

电梯轰隆隆下行,我们不再属于同一片光源。我睁着刺痛的双眼,梦果然都是反的,当真有两个人,站在通亮场景的两端,往往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供电恢复后,水还没有来,但总算是能烧水了。我口渴无比,喝完一壶,又烧一壶,竟然把一桶4升的水都喝光了。喝完后,就面临一个尴尬,我不停地上厕所,而厕所里臭气熏天。我只有水喝,并没有水冲厕所,每去一趟都是酷刑,更糟糕的是,猫砂盆也满了,没有水洗手,我也没法铲屎。

突然间,我意识到酸菜心不见了,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的确是不见了。也许是来电时吓着了,趁着陈骆安开门,窜了出去。我穿上衣服,准备下楼去找,发现陈骆安一个小时前,就发来一张照片:酸菜心趴在他唯一的椅子上,他自己弓在书桌边,批期终考试的卷子。

我想,也行吧,年度大戏就要开拍了,就我这个工作性质,酸菜心觉得我不配养它,也行。

半夜三点,我被澎湃的水声吵醒,过度兴奋地起来冲厕所、拖地、刷碗。冻雨过后,人们的生活一点点在恢复,那么一段剧集杀青后,我也该从戏里走出来,老演员了。

一周后,当电缆修复、铁轨去冰,道路通开,上班族习惯了轻微的剐蹭和追尾后,年度大戏终于要开拍了。《英木黎》的开机日,定在2015年1月20号,农历腊月初一,节气上讲是大寒。日子是我们统筹定的,除了会算数,他还会算命,是组里的半仙。统筹说了,“大寒”用他们家的方言说,就是“大卖”,兆头好。同样,为了图好彩头,开机日,统筹只给我安排了两场戏。中午开拍,到下午四点就结束了,跟全组团建上郊外散了个步似的。

第一个拍摄日结束后,副导演盯着我的脸看:“导演,我怎么觉得你眼球往外凸?”

我揉揉眼睛,干涩不堪,摸兜找眼药水。

副导演说:“让你出院头半年,每个月回去复查,你是不是一次都没去?”

“去了。”我想,至少去过两三次,后来是影子住院了,我才没去。我妈老说,医院不能两头跑,“医院两头跑,中间火葬场”,老大不吉利。

从第二个拍摄日开始,剧组进入大夜戏,每天晚上6点集合,早上6点解散,为期二十天。进入二月份,日程还没过半,组里就人困马乏,叫苦连天,天天来上戏跟上刑似的。制片主任来找我,说开夜戏划不来,容易出事故。我跟他说,开夜戏是为了氛围,不仅主演要绝望,龙套也要感到疲惫,给英木黎和麦芒当背景板的人太多了,只有背景成立了,他们才能成立。

进行到第22个拍摄日,演员们一入夜,跟从炼丹炉里出来似的,个个火眼金睛。

我跟副导演说:“看看,生物钟都调整过来了。”

副导演苦着脸:“你就折腾吧。”

我说:“明天休整一天,后天开始拍日戏,早上7点集合。”

排期表一更新,大家嘴里都念念有词,肯定在慰问我的祖宗十八代。我能有什么办法,萧觅把这剧本写得,就是这么绝望。英木黎的一生,就是余生漫长,又不断幸存。

大夜戏终于结束了,我准备趁这一天休息,去看影子。才早上八点,我的探访时间是下午两点,可以在车里睡几个小时再去。刚走到停车场入口,我就看见陈狄安从车上下来,我往四周看看,最近的一棵树也在20米开外,我只能回身往片场走。

“程真!”

我装作没听到,片场越来越近了。

“你要保持你的节奏,你的观众等得起,他们宁可三年等一部好片,也不想看你一年一部急就章。”

说实话,我有点迈不动步了。

“你还年轻,你犯不得错,各方面对青年导演本来就呈观望态度,一旦一部剧出了问题——你没看到别人,还没看到我吗?”

“你——怎么了?”我回过头。

他看着我:“无论齐老头做什么,你都觉得他是那个招你入台、提拔你、对你好的人,对吗?”

我点点头,我不能骗他。何况我现在恐惧的,是另外一件事——

陈狄安说:“我不会去北方影视基地——”

陈狄安,别说了,求求你,千万别说和我复合,千万别说。

“无论处罚是什么,我都不会去北基——”

“你的意思是,上次你跟我分手,是为了去北基,现在北基不要你,你又回来找我了?”

陈狄安说:“我爱你,程真,你知道我爱你。”

我脑袋轰的一声,那个窗口劈进来的大雷,远兜远转地击中了我的后脑。完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已然掉进了陈骆安的预言——

“陈狄安,你和你大哥一样,都拿女人当工具,可世界上这么多女人,你们找别人行不行?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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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陈医生患者,正在治疗对色彩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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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
陈狄安一句我爱你,就比得上千军万马
宛照
我觉得,我是一个没什么故事的人,( •︠ˍ•︡ ),好像没有这样的人
以后会有的…要是一直没有,你一定活得超快乐
宛照
大家说一说自己生命里的陈狄安,或者赭石吧。那个你永远忘不了的人,那个你随时随地想起,却不带任何情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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