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太冷了,时间仿佛退回到八年前的冬天。我第一天进台,齐老头带着我,挨个摄影棚拜码头,想看谁好说话,就把我塞给谁。到了陈狄安那,我才说了句“很高兴认识大家”,他就站起来走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就是陈狄安,在偌大的片场里看见他,完全因为同命相连——他跟我一样,白衬衫,黑裤子,看起来像个推销器材的。他更离谱,西服裤裤线笔直,衬衫上一个褶都没有,比我看起来更像个奸商。
陈狄安才带了我两天,就把我退给了齐老头,理由是他拍成了短片——在他的镜头下,我像个牵线木偶,见到门卫笑,见到领导笑,见到食堂大师傅笑,见到明星笑,见到流浪狗笑,被影子抢白了笑,被同事踩了脚笑,甚至发现陈狄安在偷拍我时,我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笑。这还不算完,那时我刚学会开车,挡风玻璃上贴个感应器,进出台里停车场自动抬杆,我竟然在杆子抬起的一瞬间也笑了——“我教不了没有情绪的人”,陈狄安是说,我和挂在商店门口的电子鹦鹉一样,见谁都说“欢迎光临”。
是陈狄安让我明白,我有理由沉默,有理由和人目光交接时不微笑,有理由对不感兴趣的事保持冷静的目光。是陈狄安,把我从随时待命的紧张感里解脱出来,让我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够了,我再也不用拼命让全世界喜欢我了。
因为我不想应付全世界,所以我才狠狠拽住他。我再一次朝他伸出手,天空却在这时破了个角,大雪从这个破角里兜头而来,我猝然惊醒。
我才睁开眼睛,就听见齐老头以喊“杀青”的饱满情绪骂我:“英木黎的命值钱,你的命就贱?台里培养一个导演容易吗?”
我刚一张嘴,左眉骨就疼得厉害。
“还笑,还嫌惹的乱子不够大?知道老头子我费了多大劲,才把你入院的消息压下来?当时那情形,你问诺兰,说血流成河都不为过。咱们台那些董事,要是知道你小命不保,没等你到医院就得撤资,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你不死,起来了没钱拍戏,还不是得一头撞死,白遭两次罪。”
我给齐老头骂得脑仁疼:“那女的为什么打我?”
“诺兰,你去打壶水。”齐老头凑过来,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她要打的是英木黎,你是倒霉,替人家挨了顿打。”
“齐诺兰!”
“他刚出去,你叫他干嘛?”齐老头一瞪眼,一双眼睛变成了四个。
“既然屋里就咱俩,您拿蒙记者那一套蒙我干吗?哦,她要打英木黎,结果把我当成英木黎打了一顿?这不搞笑吗,全中国谁不认识英木黎?”
门吱嘎一响,陈骆安的脸虚晃晃地挂在门边,有平时两个大,我睁大了眼睛,他的轮廓依然很模糊。
陈骆安说:“对不起,我不该把眼药水抠破。”
“陈教授,你可别这么说,阿真你还不知道,就算当时不在台上,也会冲上去替英木黎挡那一下子的。”齐老头把我说得跟个二百五似的,好像刚才骂我的不是他。
为了给齐老头面子,我只好什么也不说。
等陈骆安走了,我才想起来问:“人抓住了吗?”
“抓是抓住了,”齐老头说,“不过听说,她有什么‘钟情妄想症’。”
现代人好像不得个精神病,都不好意思出门,我说:“那我这打算白挨了?”
“不一定,万一是装的呢。她一进去就招了,说就是要英木黎死,还说只有英木黎死了,麦芒才能重见天日。够邪门的吧?你说她以为麦芒还活着,按说这病得不算轻——”
齐老头的声音被巨大的耳鸣覆盖,几个白大褂涌进来,同时在我左眼上动作,具体几个,我看不清。器械冰冷地进出我的眼眶,粘稠的液体砸在我眼球上,然后是一种刺鼻的膏状物,一碰上左脸就像烧着了,在脸上推开的过程就像拿刀剜我的肉,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看见自己和陈狄安站在通亮的片场两端,一切都是将要开始的样子。我看见自己抬起脚:第一步,摘掉微笑,第二步,培植不屑的神情,第三步,堵住耳朵,第四步,设置自己的底线,第五步,暴露锋芒,我离他越来越近了。我看见自己和齐老头顶嘴,给演员示范哭戏,跟广告商狮子大开口,打电话给我妈说不回家过年。我终于从一端走到了另一端,每一步都像生物进化论,我终于变成了陈狄安,也终于失去了他。
我开始听到他的呼吸,进气长长的,出气出到一半,就要张嘴喊cut——我睁开眼睛,屋子里灰灰的:“是你吗?”
我一睁眼,呼吸声就不见了。可只要合上眼,他马上就能回来。我感到他的手,从我的头顶滑到眉骨,又顺着鬓角滑到锁骨,他的喘息急促浇灌着我脖颈上的茸毛,他的手盖住我的右眼,接着,是一个吻。
我在天亮后醒过来,护士正在换我左眼上的纱布,我问她:“我会瞎吗?”
“不会,左边眉骨兴许长不严,留下一个小窝,但你不会瞎。”
可我的右眼——这个穿白裙的小护士,如今在我眼里只是黑窄的一条,我问她:“夜里有人来吗?”
没等小护士说话,他就从窗前站起来——竟然不是梦。
“阿真,是我。”陈骆安打了个喷嚏。
“昨天——”
“也是我。”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幸好齐老头及时推门进来:“陈教授,听说英木黎撤诉了?”
陈骆安:“她是麦芒的粉丝,阿黎不想难为她,您看台里要是——”
“台里这边撤不了,”齐老头公事公办地说,“阿真是导演,伤的还是眼睛,就算以后能康复,她手里的活也得往后推,老头子我得给各方面一个交代。”
“法院的调解程序只有这么几天,您看,是不是在时效期内先撤诉?”
“不是我们不配合,问题是英木黎什么都瞒着,我们怎么配合?”
我不明白齐老头怎么变得这么强硬,陈骆安走后,我问他:“是不是我的眼睛——”
“你没事,”齐老头说,“可你是为英木黎受的伤,昏迷了三天才醒,她现在人影没一个不说,连萧觅都不出面。让我说啊,那个疯女人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要真是许如清雇的,这事肯定没完。”
吃了止痛药,我很快又困了,齐老头看我什么事都商量不了,就说往后几天不来了,让我有事找齐诺兰。
齐老头走后,窗外风刮得吓人,我躺在两床棉被底下,还觉得寒气逼人。原来所谓倒春寒,就是实际温度比冬天高,身体却觉得比冬天还要冷。暖气早就停了,空荡荡的管道里灌满了风,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从里面渗出来。
渐渐地,风里开始夹着雨,入夜后,雨点又变成了冰颗粒。我把冬天最厚的衣服翻出来,穿上还觉得冷,可能是天气的反常给人心造成了一种震慑。我走在街上,看路灯把我的影子压扁又拉长,拉长又压扁,忽然一下子,被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不说话,我也不说,我往前走,他同手同脚地跟着我,就像一件棉衣,而我终于不冷了。
“陈狄安——”我一叫,他立刻消失了,北风从后背灌进我的血液,几根血管鼓得像红气球,突然同时炸裂开来。
我口干舌燥地坐起来,只觉得手臂一阵刺痛——
“别动,再动滚针了。”陈骆安在黑暗里说。
“谁?”
“疫苗,今天是第三针。”医生打完针就出去了。
我感到小腹又动了一下,就像梦里的风还在体内横冲直撞:“大哥,你让我觉得,我好像又流了一次产。”
一杯水送到我嘴边。
“大哥,我已经死心了,你真的不用再管我了。”
“先喝水。”
“大哥——”
“所以,我仍然不能有名字。”
齐诺兰拎着晚饭进来,身上带着新鲜的锯末味儿:“陈教授,您回去吧。”
我重新躺下,左眼敷的药凉凉的,几乎冻成一块——陈骆安的呼吸越来越清晰,进气短,出气长,很明显在紧张。
陈骆安说:“我留下吧,明天没课。”
“明天,周,周二,”齐诺兰说,“我觉得,您有课。”
“那是上学期,这学期我不教大三了。诺兰,你知道吗,对于天妒其才的女性,要么找天赋、知名度都高出她的男人,像阿黎和麦芒,要么是出身极高,能帮到女人,又没有比较心的——”
我赶紧打断他:“诺兰,你去我家看看影子。”
齐诺兰走后,陈骆安说:“这孩子难得,一点比较心都没有——”
“他还小呢。”
“我问过阿黎,她说他们的好,你非得结婚才知道。”
“谁?”
“麦芒和诺兰一样,也是跟父亲长大的。”
我什么都没说,就让他觉得我和齐诺兰有可能,也挺好的。
吃过晚饭,护士带陈骆安出去,他的脸每隔几分钟,就从门前经过一次,走廊上的灯渐渐暗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却在我以为终将消失时,重新响起来——陈骆安,如果哪天你不在了,我一定会后悔吧?
一夜里,我不知醒了几次,我醒了几次,就有几次想和陈骆安说:“我不是英木黎,也不像英木黎,我根本不想搅进你们的一世情缘里,我之前喜欢过太多人,陈狄安也喜欢过太多人,像我们这种人渣,彼此伤害就好了。”
直到天光渐亮,陈骆安才跟着换药的护士进来,我舔舔嘴唇,打算把背了一夜的话背出来——
“陈教授是不是来得太频繁了?”齐老头的脸突然出现在半空中。
我吓一跳:“您才是吧,昨天不是说不来了吗?”
“大新闻,袭击者身份是假的,她不是说92年去过日本吗,结果一查,她根本没办过护照,更别说出境记录了,而且,她声称麦芒为她写的那首歌,其实是麦芒写给镜儿的,镜儿当年在告别演唱会上还唱过。”
我说:“她以为自己是镜儿?”
“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估计是有人教她这么说,你说有钱人都在想什么,雇残疾人干这种事!”
许如清那种富家女,的确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我拍处女作的时候,曾经找她来试过男主的妹妹,她那张包子脸,一脸的未经世事。许如清恐怕以为打一顿,英木黎就能知难而退,还好打错了,不然指不定萧觅现在怎么弄她呢。看看人家镜儿,分了手就客客气气地退出歌坛,听说后来得了子宫癌,一应治疗费用都是麦芒出的,她比麦芒大两岁,如今麦芒死了,她还没死呢。
夜里,我又听见陈狄安的呼吸声。我想睁开眼睛,可他的手盖在我的右眼上,指缝间透进来的光,像火车穿越山洞一样摇曳,我知道他哭了。
醒来后,我问医生,问护士,问护工,他们都说没人来过。难道能证明陈狄安来过的人,只有我自己?我开始减少止痛药的服用,以便在他到来的夜里,更为清醒一点。疼痛开始像浇不灭的火星,在我的睡梦里一闪一闪,我变得越来越容易惊醒,后半夜几乎睡不着。
夜里的天空是黑色的,太阳要出来时,就变成蓝紫色。晨光像某种化学试剂,使蓝色开始泛绿,紫色开始变黄,黄绿交界处是鳞波状的水粉色,太阳像一个化脓的伤口,雄心勃勃地灼烧着健康的皮肤。
我想不通为什么,陈狄安不再来了。一天又一天,隔壁的大爷出院了,再过去一个病房,新搬来的妻子老是在灯禁后和丈夫吵架,妻子说话又快又急,偶尔会哭,丈夫一直很冷漠,就像当年翅膀硬了的我和陈狄安。
那些年到底吵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陈狄安,我已经把不同意你的,全都忘了。我是一座废墟,哪里都是你的遗迹。
这样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地等下去,终于有一天,医生告诉我,左眼的纱布可以拆了。
我慢慢张开左眼,世界像清新的风一样,一股脑涌到我面前。我交替闭上右眼和左眼,让自己在清晰和模糊间穿行,右眼就像被陈狄安施了法术,变得越来越模糊,掩盖掉他来过的一切痕迹。
当第二轮寒流突袭而至,我终于得了重感冒,每天喷嚏打个不停。医生怕刚愈合的伤口被流感病毒感染,又让护士把我的左眼封了起来。烧退了之后,我发觉右眼的透光率急剧下降,好像有人在钉木板,一锤一锤把我的右眼钉了起来。
夜里听见门响,我立刻坐起来:“陈狄安?”
“我在床右边,”齐诺兰问我,“要喝水吗?”
我急得说不出话,只能伸出手推他,生怕陈狄安走远了,没想到推了个空,我身子朝右一歪,从床上栽了下去。
——“你看不见我在哪,是不是?”
我一惊,这才听出齐诺兰的声音在门口,他站在那没动过。
齐诺兰:“你左眼没问题,医生说最多戴200度的散光镜,右眼才是你的主视眼——”
“啊!”
齐诺兰一把抱起我:“带你去检查右眼,别怕。”
直到被推进巨大的白色仪器,在轰隆隆的运作声中,我才镇静下来——那个人一定是陈狄安,一定是他。
等我检查完,齐诺兰已经把齐老头叫来了。听医生说,我的右眼不但需要手术,而且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间,照我最初的想法放任不管,右眼视网膜脱落的概率是80%,做手术能保住右眼,却会干扰到左眼尚有淤血残存的玻璃体,造成左眼视力的进一步恶化,甚至是视网膜脱落。
齐老头一面骂护士,一面骂我,骂完了发现我平静地躺在床上,几欲升仙,马上厉声问:“她不是聋了吧?”
于是我又被推进推出地检查,齐老头看我跟看见定时炸弹一样:
“你想什么呢,又不想拍《英木黎》了?”
“要不是诺兰发现,你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你聋了吗?怎么不说话?你真想瞎啊?”
我就是在等齐老头这句话:“这只右眼,能让我看见现实里看不见的,能让我看见陈狄安。”
齐老头气得直接把亲儿子攮出门外:“你把陈狄安给我找来!他不来你捆也要给我捆来!”
我终于见到了陈狄安,但不是马上,也不是在三小时后齐诺兰返程时,而是三天后,右眼动手术这天——严格意义上讲,我并没有见到陈狄安,因为备术需要,我两只眼睛都被蒙了起来。但当我被影子的指尖刺痛,当她汗潮的掌心忽然变得冰凉,我就知道,陈狄安来了,而且他不是一个人,英木黎一定也来了。
我听见英木黎说:“我把狄安给你带来了。”
陈狄安没有说话,我听到他进病房后只走了两步,应该在病床的右侧,离我至少两公尺。也就是说,这个距离,我伸出手,还要他上前一步才能接住。
所以我并没有伸手。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动。
我听见英木黎冲着门的方向,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恼怒:“你不是你大哥,你大哥没有这样的机会。”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一串脚步朝我移过来,他越走越快,几乎跌跌撞撞。影子在密集的脚步声中咬紧了牙,然后我听见“嘶啦”一声,她从嘴唇上撕下一块皮,我的胳膊应声砸在床沿上,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陈狄安,他竟然握住了我想伸未敢伸的手——
“正好陈导来了,不然我真的没法说出口。我爱你,我是齐诺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