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十一章:济南事件


文/刘宛照

“诺兰,你好好想想,你喜欢我什么?”

齐诺兰张了张嘴,好像真能说出来一二三似的。

“我明白,”我堵住他的嘴,“你说喜欢我,是为了让你爸高兴,你爸那个人啊,把自己当皇帝老子,咱别理他就完了——”

齐诺兰走了,我站在原地,四周变得空旷起来,门外的电梯惶惶下落,和窗外的太阳一样。五月的黄昏,给人一种天黄欲雨的错觉。

我不后悔,齐诺兰是齐老头的儿子,我不能动他,不能让齐老头怨我。

我上楼找影子,钥匙插入门孔,穿过书架间的小胡同,她就坐在电脑前,手边的台灯亮着,屋子里静得出奇,屏幕上不断涌出的文字,是这片天地里唯一的生命体。

我问她:“写什么呢?”

“刚接了个真人秀。”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影子说:“真人秀也有剧本啊,你以为出道五年以上的明星还会本色出演啊?”

“不是,你会写真人秀?”

“这又不费脑子,随便弄一下就行。”

我说:“缺钱了?”

“不是钱的事,以前你也知道,我是不认识的不写,认识但不了解的不写,了解但看不起的不写,所以机会来了,我也抓不住。”

“那也别写真人秀啊,等《两个女人》开拍,你来跟组吧。”

影子不理我,又打起字来。

出院第二天,我去陈骆安那接酸菜。他住四楼,是顶层,一栋楼三个单元24户里,只有他宿舍外面的阳台没有封,阳台里没有破烂,也没有种花,楼下看着就像“吉屋出租”。几年前我和陈狄安来过一趟,那时外墙还是灰色,现在改成了黄色,晒了之后有点发白,脏的地方像咖啡渍。

门一开,陈骆安看见我缺了半边眉毛的脸,倒吸一口气。酸菜比他沉着多了,眯着眼蹲在窗台上,窗外的园林,窗里的书,它睬都不睬。

我一进屋,就发现陈骆安比影子还恐怖,从床头到地下,从灶台到案板,从马桶水箱到晾衣架,凡能搁住书的地方全都是书。屋里甚至只有一把椅子,陈骆安在书堆里刨了半天,挺大的豆袋才勉强显形,他让我坐,酸菜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在豆袋上撒了泡尿。

陈骆安一边抢救豆袋下边的书,一边把湿了的卷子往纸篓里扔,一回头,酸菜跳进纸篓,把卷子给他叼了回来。

“你怎么回事?”我按着酸菜不让它动,“以为自己是狗吗?”

陈骆安哭笑不得:“你看,还不如我给你送去,你现在又不能开车。”

“我怕你上热搜,我家楼下一堆记者。”

“他们怎么知道是你的?萧觅不是对外说,受伤的是工作人员吗?”陈骆安站起来,卷子上的猫尿滴到地上。

“医院里人多嘴杂,能瞒一个多月不错了,好在没人提英木黎,她是安全的。”

“不是,我是担心你。”陈骆安又来了。

“打人的也不是你,让我打胎的也不是你,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推开门,走到阳台上。

陈骆安跟出来:“医生说你多久不能看电子屏?”

“两个月?”我记不清了,“反正勘外景也是在外面逛,康复工作两不耽误。”

陈骆安问:“年度大戏不是不拍了吗?”

“是啊,可春节档也不能空着,得再拍一部补上去。”

“才出院,吃得消吗?”

我心想,从流产到现在,我在床上躺了5个月了,出了院再不干活,齐老头得杀了我。我抬起头,看见阳台的壁灯上,有燕子筑的老窝,酸菜把脸贴在玻璃上,非常向往。我说:“里面有燕子吗?”

陈骆安点点头:“从99年开始,这一家每年都回来。”

我说:“燕子能活那么久吗?”

“萧觅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他站在梯子上,往燕子窝里搁一把小米,“01年,我博士毕业,阿黎着手写第二本书,萧觅刚从战场上下来,那一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那是最好的时光。”

那一年,陈骆安和英木黎25岁,萧觅也才28岁,我说:“萧觅那时什么样子?”

“平头,晒得黑黑的,像个男孩,很直率,喜欢刨根问底。”

“那她没变啊,现在还不是跟调查记者一样,看你不顺眼、觉得你有问题、要揭你的老底吗?”

“对,”陈骆安笑了,“她是个好记者。”

“后来怎么改行了?”

“她那时患了PTSD,回国休整了半年,阿富汗战争就爆发了,她还想回战场,阿黎怕她扛不住,让我劝她留下来。”

“萧觅——曾经是你的病人?”

“不是,她那种性格,不信我这套。”

但她还是留了下来,原来萧觅对他的怨恨,是因为听了他的话,从此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其实,陈骆安何尝不知道她适合干什么,可他更希望她健康、活下去、不要丧生。

酸菜突然从没关严的门里挤进了阳台。

“不行,你不能出来,掉下去怎么办?”我把酸菜抱回房里,它跳到书桌上,在一摞又一摞的书上跳来跳去,突然脚底一滑,踩着一摞打印稿从桌上掉下来,纸还没全落到地上,酸菜已经跳开了。

我把地上的稿子敛到一起,照着底边的页码排列起来。

陈骆安进来说:“我来吧,你别累着眼睛。”

“不用,你把灯开开就行,”我抬起头,“酸菜这个月没少闯祸吧?”

“怪我没给它立规矩,我怕管严了,它再跑了。”陈骆安没有动,屋里还是很暗。

稿子里蹦出一张没有页码的,我把眼睛凑上去,竟然是《昨日重现》的拟邀嘉宾名单,往下再翻,是一堆老教授的简历,空白处还补充了不少个人信息,我说:“这不是你的字吗?”

陈骆安很茫然,凑过来一看,马上把稿子从我手里抽走了。

我说:“这摞还没排完,你别和桌上那摞弄混了。”

陈骆安就像没听到,把两摞稿子拢到一起,两只手在桌子上墩来墩去。

我觉得非常奇怪,趁他教育酸菜的工夫,找出那摞稿子,结果看到陈狄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摄制组导演一栏。

我问他:“这帮北大老教授,是你给陈狄安找的嘉宾?”

陈骆安不得不说:“狄安不想让你知道,他毕竟是你师父。”

“陈狄安要拍《昨日重现》?他是第一部剧就当第一导演的天才,齐老头怎么能让他去拍真人秀?”

“他辞过职,现在再回来,难免让人觉得,外面给他的机会还不如台里。”

我完全不能想象,一向骄傲的陈狄安去拍真人秀,我说:“我去找齐老头。”

陈骆安拦着我:“你知道狄安的性格,你替他出头,他能接受吗?”

“那他也不能去拍真人秀啊!像我们电视剧导演,拍电影等于阶级跃迁,拍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来接着拍电视剧,可真人秀不一样,拍真人秀没有回头路,他拍过真人秀,就别再想回来拍电视剧了。”

“拍完《昨日重现》,他就可以拍电影,齐台答应他了。”

“他要拍电影?”我顿时晕头转向,世界都倾倒过来。陈狄安不是一直说,电影太戏剧化,电影里的人物太极端,不适宜描刻复杂的社会环境,压根表达不了悠长的情感吗?

“你就假装不知道吧,”陈骆安苦笑着,“你知道他不喜欢断代史,也不相信第几代导演的划分,偏偏《昨日重现》的设置,是要从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和九零后里各选一位嘉宾,从四代人不同的回忆里面,展现不同的时代记忆。”

“这根本是乱弹琴,节目策划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东西,哦,六零后找知识分子,七零后找科技创新,八零后找搞体育的,别说年龄,连职业都不同,这搁在电视剧里头,就是‘糖’太多——”我忽然意识到,我说的这些,都是陈狄安教的,他告诉我焦点一分散,观众粘性就会降低,告诉我什么都想要的结果,就是一无所有,所以好的电视剧往往存在于窄门,故事更简单、人物更纯粹——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陈狄安不止放弃了理想,还推翻了自己的创作理念?

“阿真——你怎么了?”

“陈狄安说过,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就要拍一辈子电视剧,他爱电视剧,爱到愿意为电视剧坐冷板凳,爱到妄想把电视剧提高到艺术的高度——”我摇摇头,“我还是太相信他了。”

“狄安当导演之前,我和大姐都没看过电视剧。”陈狄安低下头,“在我们陈家,看电视等于犯罪,跟吸毒差不多。他后来拍电视剧,其实是一种反抗,现在去拍真人秀,说不定是另一种反抗。”

我想,陈骆安一定也劝过他,但是没有用,陈狄安想做什么,没有人拦得住。我说:“现在嘉宾还差几个?”

“八零后的嘉宾,他想请一位画家,上个月赭石开画展,他去了,可画家没露面。”

“赭石?你说他要请赭石?”我跳起来,“大哥,我回去问问影子。”

回到家,我才想起没带酸菜回来,陈骆安也没提醒我。

影子在楼上睡着了,我把她叫醒:“你知道陈狄安要去拍真人秀?”

影子点点头。

我明白了:“你现在就在给《昨日重现》写台本?”

她又点头。

我说:“他还要请赭石来?”

“开策划会的时候,赭石的排名的确很靠前。”

我问她:“你说他还记得赭石吗?”

“你跟他提过吗?不过你和赭石,你们也不算开始过吧。”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赭石曾经是我们的校友了,他百科上的毕业院校是清华美院。认识赭石的时候,我十八岁,刚失恋。赭石和影子,是同时期步入我生命的两个人,但是影子留了下来,他很快消散不见。

“其实我还建议过你呢。”影子说,“你要是来当嘉宾,狄安就没法躲你了。齐老头也说,实在不行就内部消化,反正大家都喜欢你。”

一台之长态度如此轻浮,想到陈狄安当时的感受,我脑袋“嗡”的一下,我说:“你要是不给他写,他找得到编剧吗?”

“干吗?还真想挖我过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三个月我最多写10集。”

我说:“那就边写边拍,我等你。”

“没发烧吧你?”影子翻个身,“《昨日重现》一定得拍,早拍完早利索,这是我们欠齐老头的。”

我才明白过来,影子之所以答应写真人秀,陈狄安之所以答应拍真人秀,他们之所以无从拒绝,也不想反抗,是因为他们对齐老头,于心有愧。

星期一,我刚回到台里,就发现风言风语漫天飞。大家都在议论,《致无尽岁月》开拍一个月了,每天不见陈涟漪去片场,倒是忙着召集各路名流给《昨日重现》试镜。陈涟漪好像把陈家客厅都搬到台里来了,陈老爷子只要带点浪漫气息的人脉,她一个没落下,文创业、时尚圈、建筑业、拍卖行,一个个排着队地来,听说陈老头子还投资航天业,眼看就要找飞行员了。

陈涟漪又开始宣告主权了,她真是一点都没变,每次都生怕别人不知道,无论陈狄安跟谁恋爱和谁分手,她都是那个不变的常量。

我一直没有在台里遇见陈狄安,影子每天端个大茶缸在楼里闲逛,跟谁都能聊上两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下子,跟这些八年来都生得要命的同事熟起来的,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嫌别人无聊,让我拿钥匙把她反锁在工作间里的影子了,她那些沙漏、秒表、计时器,好像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我问影子:“你不怕浪费时间了?”

“你记得刚搬家时,我骂你就知道谈恋爱,浪费时间,很是无聊吗?”

我点点头,其实早忘了。

“你当时问我,是浪费时间还是无聊?我说浪费时间还不是无聊?你记得你说什么吗?”

我摇头。

“你告诉我,一件值得的事,做的时候,你不会计算浪费了多少时间,做完之后,你不会问自己为什么。”

到最后,反而是影子什么都记得,而我和陈狄安——我说:“你觉得我应该去找赭石吗?”

“如果我是你,我就去。”影子指指楼门口,陈涟漪正在送辰溪美术馆的王馆长出去。

我过去问陈涟漪:“赭石能来吗?”

她看看我:“消息挺灵通啊。” 

“王馆长怎么说?”

“他说赭石行迹飘忽,一年有半年在国外,刚把美院的教职辞了。”

我说:“你觉得陈狄安拍真人秀没问题?你怎么不去求你爸,让他把《秋纹》拍了?”

“程真,你真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陈涟漪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她站过的地方,上演着一场盛大的晨昏交接,扎根地面的景物变长变浅,天边的昏黄转红愈高愈远。其实这一幕,每一天都在上演,反复提醒着我们,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但是请赭石当嘉宾,我想,我还是可以帮一点忙。

我找到齐诺兰,让他开车跟我去济南。往南一路是阴天,黄昏看起来,和清晨无比接近。我想起大学时的赭石,那时他一周看三场演唱会,也不管是谁的。他等待的,好像只是散场那一刻。说来也怪,当年的演唱会都不清场,只要你愿意,可以在体育场坐到天亮,后来就不行了。

进了济南老城区,我凭着记忆,找到了赭石大学时的家,他母亲还没搬家,只是不记得我了。她说家里还有客人,不好请我们进去,还说赭石半小时前才出发去机场,说是回北京有事。

我赶紧带着齐诺兰往机场赶,没想到等在那里的,是铺天盖地的闪光灯。

直到我和齐诺兰的绯闻发酵成全民狂欢,我也没弄明白,这帮记者到底是蹲赭石的,还是从北京一路跟我们到了济南。后来才听说,新闻稿从我出院那天就组出来了,就是当时没人拍到我的正脸,没人能证明斗篷底下,齐诺兰背的人是我。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我和齐诺兰在北京一落地,直接被齐老头接回了台里,他让秘书把网上的新闻都打出来了,厚厚一摞A4纸递到我手上:

第一页:程真携新欢出行,陈狄安成过去式。

第二页:程真摆脱老男人的致命诱惑,走上恋慕小白脸的情欲绝路。

第三页:女导演的跃迁之路:先跟师父学本事,再找徒弟要资源。

第四页:师父徒弟齐上阵,“老提幼携”打造中国第一女导演。

真他妈的,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创造一个成语,天知道陈狄安跟我分手多久了。

齐老头表面看起来还算镇定,可齐诺兰已经被扒出是他儿子。说我靠身体上位,玩弄师徒于股掌中还没什么,关键是我踹开师父搭上徒弟的动机——这会儿媒体都知道了,董事会给我追加了2000万,结果年度大戏不拍了,这些钱都去哪了?

齐老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没人知道他面临的,将是哪个层面的调查。窗外是雾霾,里面是二手烟,在令人窒息方面,他简直是欲与天公试比高。

家我是回不去了,好在影子还在台里没有走,我去顶楼找她。推开门,屋里一点光都没有,连她长亮的电脑屏幕都是黑的。影子倒在简易行军床上,脸上戴着眼罩,屁股挨着床头,双脚蹬在墙上,呜呜的哭声,像一只被捕鼠器误夹的小奶猫——她不止是疼,她还委屈,她在怀念过去那个影子,就像我过了这么久,仍然会在困境里,无可避免地想起陈狄安。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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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陈医生患者,正在治疗对色彩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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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丫
原谅我还是看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因果关系😂
明天再想吧
为什么电视剧导演的绯闻都有媒体关注……
安屿
可是可是再也不会如此去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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