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八章:三十岁


文/刘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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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陈骆安直接去了思芒剧院。就他了解到的情况,影子刚到思芒,萧觅就把她的创作周期,从三个月压缩到了两个月,后来齐老头声称影子是《英木黎》的编剧,萧觅急于反击,就打着她的名号上了新剧《倒春寒》。

我问:“影子人怎么样?”

陈骆安摇摇头。

“她怎么了?”我拿起车钥匙就要走。

“我没见到她。”陈骆安拦住我,“你去只能起反作用,打这个电话,趁萧觅反悔前,劝影子把字签了。”

“她这是非法拘禁!我现在就可以告她!”

“那你起诉之前,起码要问问影子的意思,”陈骆安叹气,“影子是成年人,她自己能走,你为什么老要把她扛在肩上?”

陈骆安把手机递给我,那边是影子。我劝她签保密协议,反正辞职还没有走正式流程,她还可以回台里继续做她的电视编剧,可影子说什么都不肯。

我筋疲力尽地想,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这么有原则,他们说一做一,从来不向这个世界妥协,可他们为我想过吗?

“影子很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想回家。”陈骆安说。

他又说对了,从这天起,影子又开始不接我电话。我隐隐觉得,她错过了那个唯一的机会,时间越长,萧觅越不可能放她走。

陈骆安串了几天课,每天找萧觅谈。而我开始习惯在下班后,开车去思芒转一圈。雨停这天,我在门口碰上陈骆安,他身后的太阳正在灼灼下落,我摇开车窗,傍晚的风失掉了太阳气味,让人觉得没来由的恐怖。

陈骆安看起来哭笑不得:“这两个人,真是棋逢对手,影子不签字,萧觅不让她走,萧觅不更名,影子也不肯走。”

“影子有多轴,我们都知道,萧觅找谁不行,非得找她?”

“阿真,我必须为萧觅说几句话,你真的知道影子是什么人吗?如果她真的无辜,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么喜欢阿黎,那她一开始就不会被萧觅利用。”

我吃惊地看着他:“如果你喜欢英木黎的那种程度才叫喜欢,那影子的确做不到。”

陈骆静了半晌:“我们别吵架,我不想因为这个跟你吵。”

“那我先走了。”我一脚油门窜了出去。

隔天,我到北大找陈骆安道歉,他还没有下课,一群小女生迷他迷的,他说个感叹词都要记下来。好不容易下了课,他又被学生团团围住,一群人浩浩荡荡穿桥过河,护送他回到办公室,叽叽喳喳了半天才走。

我敲门:“你这哪是当老师,明星也没有这种待遇啊。”

“像我这种百无一用的人,才有资格教学生。”陈骆安非常谦虚。

我笑了:“你倒是不奇怪我来找你。”

陈骆安说:“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有些话我昨天就该说。”

“昨天我——”

“萧觅其实不讨厌你,你觉得她看你不顺眼,是因为在你身上,她能看到那个关心则乱的自己。”

“啊?”

陈骆安说:“你仔细想想,你对影子,和她对阿黎有什么区别?”

我说:“我可不会让任何人代替影子。”

“但是无论影子做什么,你都会原谅她。”陈骆安看我,“阿黎也是。”

“你是说,她不计较萧觅捧红影子?她和萧觅还能和好?那到时影子怎么办?”

“边走边说。”陈骆安看下表,拎起一袋猫粮,带我横穿校园,走进一个几近废弃的院落,一堆流浪猫围上来,“这只叫酸菜,”他指着一只乳色的加菲说。

“你喜欢猫?”

“你看它,”他两只手捧起酸菜的脸,“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就好像你不会伤害它一样。”

酸菜有些掉线的脸在他掌心盛开,像一朵太阳花,我蹲下去摸它,它不情愿地叫了一声,陈骆安把它抱在怀里,叫我过去摸。

我说:“算了,我又不天天来,别让它适应我了。”

“影子说,你想让所有人喜欢你,但你的所有人里面,好像不包括我。”

我只好把手伸过去,酸菜突然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前爪刮到我,手背上划出一条凛子。

“走,”陈骆安放下酸菜,“你得打狂犬疫苗。”

“没事吧,也没出血。”

“不行,它是野猫。”说完这句话,陈骆安也愣了一会儿,“走,听我的。”

我被陈骆安拖到疾病防控中心,医生说:“打五针剂,你原来没打过吧?”

“打过,”陈骆安看我一眼,“她正准备养猫。”

“上一针什么时候打的?”

我想了想:“去年八月份。”

“超过半年了,还得从头开始打,今天一针,3天后一针,7天后一针,14天后一针,21天后一针,记住了?不要剧烈运动,别吃辣的,别喝酒,咖啡和茶也不行,其他禁忌在外边宣传板上贴着,让你朋友出去拍一张。”

打完疫苗出来,陈骆安请我吃饭,我鱼也不能吃,鸡蛋也不能吃,就喝了点汤。每次打完疫苗,我的头都疼得像重感冒。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养猫?”

“我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准备养猫,也知道你每隔半年,就会去补一针疫苗。”

“是啊,要不是上个月我忘了,今天就不用重新打了。”

陈骆安抬起头:“你还做那个抛弃小猫的梦吗?”

“别说我了,还是说萧觅吧。”

“萧觅,比阿黎大三岁,她88年出国,比阿黎早三年。在伦敦大学里,她和阿黎同级,她学新闻,阿黎学英国文学。大学毕业后,她去中东当了五年战地记者,阿黎读完博士回国,她也一起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阿黎出了不少特稿,可惜没引起什么轰动,后来她就改行给阿黎当经纪人了。”

听完这个介绍,我就是头再痛也听乐了:“我要是萧觅,肯定不乐意别人拿英木黎当坐标系介绍我。”

“但这是最准确的。”陈骆安说。

一个人怎么能一辈子做另一个人的影子呢?我有点理解萧觅的内讧了。

“生日快乐。”陈骆安突然说。

“啊?”我一看表,十二点零三分。

陈骆安拿出一根蜡烛,点着了噼里啪啦响,活像个带壁炉的房间。

我说:“这么好听,我不吹了吧?”

“那礼物你收下。”

我看着他,已经准备好了推辞,可是陈骆安一动没动——“啊,”我反应过来,“酸菜是送我的?也是,它毛色的确像酸菜,我小时候总吃。”

“那你打疫苗这段时间,我先带酸菜回去,把该打的针打了。”

“好,一个月之后,我去接酸菜回家。”

我三十岁了,按老家的算法,其实是三十一。我怀疑在我妈肚子里,我就开始做那个梦了。三十一年来,我第一次不用在梦里避开所有人的目光,避开流言蜚语,避开一直亮着的监视器和那只小动物的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萧觅的电话叫醒,她刻不容缓地说:“你现在来思芒一趟。”

“影子怎么了?”我腾地坐起来。

“你一个人来。”萧觅挂了电话。

到了思芒,萧觅站在走廊里,穿着白衣白裤白风衣,简洁得使人看不到衣服,只注意到她严密包裹下的瘦削身形,她嘴上的唇彩掉了一半,在自然光下十分突兀。

她开门见山:“影子你带回去吧。”

我搞不清状况:“她签字了?”

“我现在顾不上她。”萧觅递给我一沓文件。

足足二十页,是影子跟她签的《“提前离场”新人扶持计划合作协议》,我粗略地看了一遍,版权、期限、收入分成,都没有太过分——

“看完了?”萧觅指指门边的碎纸机,“就当影子没来过。”

门里忽然传来微弱的响动,“更名”,影子双手扒在门框上,“《倒春寒》更了名我才走。”

“没必要,你就当误工费。”说着,萧觅把合同塞进了碎纸机。

在强白光的照射下,影子浮肿得厉害,像是足足胖了一圈,和那些嫉妒她爆红而丑化她的照片竟然有几分相像——

“我就不能留下来吗?”影子的身体顺着门框往下滑,“阿真,你帮我求求她,我想留下来,我想见英木黎。”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像是冷。

萧觅冷笑着:“你之前怎么不想见她?”

我蹲下来抱着影子,她的眼泪不停落下,我感到每一次颤抖后,她都好像更小了,她不停在我怀里流逝,就像被雨打湿的雪融化了。

我没有办法移动影子,她情绪激动,两只手死死扒住门框,反复说:“我没有抢她东西,我想当英木黎,不是要抢她东西。”

“你没有抢,是我塞给你的。”萧觅不耐烦了。

我问萧觅:“到底怎么回事?”

“你没有权利质问我,她现在连保密协议都不用签,你还想怎样?”

我被激怒了:“影子是个人,你为什么一会儿要她,一会儿不要她?”

“为什么我要她就来,我不要她不肯走?”萧觅反问我,“这难道不是她的问题?”

影子这个状况,我一个人没法把她带走,只好麻烦陈骆安过来。陈骆安在前面背着影子下楼,萧觅叫住我:“影子的事是我一个人造成的,跟阿黎没有关系。”

我要信你就怪了,我会搞臭你,搞垮你,搞死你,英木黎,你等着吧。

回到家,我把影子塞到喷头底下,她一直在抖,连绑头发的发带都解不下来。我往她身上浇热水,她毫无知觉,完全冻僵了。我摸她的手,检查她的胳膊,把她塞到浴缸里,往她身上搓浴盐:“影子,你别吓我,说话,说什么都行。”

“春天的雨,是冬雪的腐烂。”

“啊?”

“侵蚀雪最快的,是雨。”影子把手伸到喷头底下,让下沉的水流四外飞溅,“你没发现,暴雨过后,那些隐匿在阴影下的白雪,都荡然无存了吗?原来阳光抵达不了的地方,雨能够抵达。”

我哇的哭出来,我不会再拍任何一个冬天,我不想记得陈狄安教给我的任何东西。

我刚从浴室出来,陈骆安就说:“我回思芒看看,要出大事了。”

齐老头知道影子回来了,连夜赶来看她。影子刚睡下,我浑身酸疼,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齐老头跟没遛的狗一样,在地上直打转:“阿真,你怎么搞定萧觅的?”

“什么?”

“《英木黎》的授权啊。”

我接过他手里的报纸,上面的字挤成一团,我说:“老花镜借我一下。”

“别卖关子了,萧觅都跟记者说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影子参与‘提前离场’,是为了让英木黎相信,她有能力为她写一部出色的传记。”

“然后呢?”

“她同意把英木黎传记的拍摄权给台里,下周签约。”

“那影子呢?”

“影子作为咱们台的编剧,当然物归原主,而且她还送了影子一程,钦定她回来写《英木黎》。”

萧觅良心发现了?我回忆她刚才的态度,不会啊。

齐老头突然凑到我面前,为老不尊地挤挤眼:“说说,你抓到她什么把柄了?”

我放下报纸:“您又不是不知道萧觅什么人,我敢吗?”

“那她为什么放影子回来?”齐老头狐疑地看着我,“她可没少在影子身上下功夫,宣发费就得上千万,下那么大血本和台里打擂台,没道理突然举白旗啊?”

难道是陈骆安的功劳?我拿起报纸继续看,萧觅说的这些我非常熟悉,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太魔幻了,怎么连齐老头编的瞎话,都能得到她亲口印证?

“您发没发现,萧觅只说了三件事?”我叫齐老头,“一是影子是台里的编剧,二是影子是《英木黎》的编剧,三是台里要拍《英木黎》。”

“你是说,萧觅在为我圆谎?”

“更准确地说,她是怕别人怀疑她。”

齐老头站起来:“我先回台里,要出大新闻了。”

齐老头的反应和陈骆安一样,我也不敢睡,就挂在网上看舆论走向。有关萧觅的新闻底下,“影子的入选是个误会”排在首位,接下去是“影子卧底思芒,只为写出好剧本”和“不做接班人,只做好编剧”,再往后是“英木黎一生将被视觉化,传记已授权拍摄电视剧”。这太诡异了,竟然没人质疑整件事的戏剧性,没人关心《倒春寒》的收益分配,更没人去找英木黎求证——很明显,萧觅找人控评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曲谱发表声明,称因感情分歧与许如清分居长达两年,双方已于昨日协议离婚。消息一出,街谈巷议乍起,尤其“分居两年”惹人遐想——什么情况啊,麦芒才死一年,难道麦芒病重时,您就惦记着挖墙脚了?

萧觅随后发表声明:英木黎将于明日返京。

曲谱回来了,英木黎马上也要回来,这次回来,英木黎就不是小三了。瞎子都能看出来,英木黎又一次要从小三变成正房了。没人能扭转时光——除了英木黎,她竟然又一次,要嫁给“光谱麦”的主唱,而萧觅也和她和好如初,就像陈骆安说的那样,大家都知道她们在闹别扭,只有影子不知道。

齐老头等的大新闻终于来了,网上舆论混战如同战国时代。齐老头在诸多言论里独树一帜,他是《英木黎》的发行方,也是最后一个和思芒有联系的人。英木黎本人的争议性越大,年度大戏的关注度也就越高,这回他算是赌着了,从此掀开电视台转型的新篇章。

为了推波助澜,齐老头竟然在接受采访时说,年度大戏将面向全国选角,首先展开遴选的,是英木黎的中年和青年扮演者。他还劝济济一堂的媒体们不要走,留下来参加下午的选角启动仪式。

我接到通知时,距离启动仪式开幕不到四小时,我真不知道齐老头哪来的勇气。导演,能去,但是两天没睡觉了。编剧,精神还不稳定,根本没法出席。摄影师,早就被派到另一个剧组,远在广西出外景。副导演,出国玩了,只好让齐诺兰冒充一下。我花了两个小时把人凑齐,一个小时培训演技,每个人站到台上却只能讲三句话,就这样还人仰马翻,搞得齐老头最后不得不上来进行总结发言。我在台底下看着他睁眼说瞎话,觉得自己跟这帮傻逼记者一样,早就被他骗过无数次。

我趁齐老头不注意,跑回家看影子。她还躺在床上,知道我来了,马上翻身向里。我靠在卫生间的玻璃门上,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喜欢英木黎,而她又该怎么回忆,把英木黎视为神明的少年时代,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差一点可以取代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影子能多一点手段,如果她追求的,仅仅是一点浮世声名。

天擦黑以后,又淅沥下起雨,齐老头一个人打着伞,亲自找上门来。伞一收,他从怀里掏出半斤散白。我接过酒喝了一口,靠在书架上看他。其实他根本没必要,一个电话解决的事,齐老头就是戏太足。

“影子这个状况,明天你去接英木黎吧,出事以来她第一次露面,台里必须有人在场。你得让公众相信,我们取得了思芒的谅解,和英木黎建立了良性关系——”

“还演?下午就差点穿帮!”

齐老头非常坚持:“萧觅先给了台阶,咱们必须把戏唱圆了。”

我瞪着他,很明显,他和萧觅通过气了。

“您老顺水人情做得太好了,”我冷笑,“我不会替萧觅擦屁股,影子没做过,你和萧觅比谁都清楚。”

“我想写《英木黎》。”影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齐老头:“你看,影子愿意——”

我对影子说:“英木黎是你从小的偶像,但这不影响你现在推翻她、唾弃她、把她踩在脚底,你明白吗?”

“《倒春寒》是英木黎写的,”影子哭了,“我想成为她,但我没想抢走她的作品。”

“你怎么那么傻?你以为英木黎能原谅萧觅,就能原谅你?你——”

没等说完,我就被齐老头拽了出去:“进电梯我再骂你。”他非常严肃,电梯到了一楼,齐老头还没骂完,“肚子里搁不住二两事,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影子不是你,你还嫌她受的刺激少?”

我看他那么激动,都想喊一声咔,让他早点杀青,演这么久不累吗?

“我去,您别骂了。”

听到我这句话,齐老头果然不演了:“你呀——”他词穷。

我站在单元门口,目送他离开。路上雪都化没了,只有清雪撒盐的痕迹还留着,斑斑驳驳,看着像阴雨天的云。我不明白,怎么绕了一圈,我不仅要回去拍《英木黎》,还要配合英木黎演戏,把她安稳地送回到萧觅身边。

雨渐渐大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见陈骆安了。两个雷劈下来,借着光亮,我看见刚发芽的嫩叶,让雨打得里外翻飞,它们彼此攻击,相互扫射,毫不手软。它们激烈地械斗,不眠不休地鏖战,才不管什么同根同枝——只有它们,才配生活在这个世上,而那些绵软无力的冬雪,只能任春雨涤荡,最后尸骨无存。

梦里,陈骆安倒在大雨里,我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抱起他往医院跑。陈骆安缩在我怀里,一下子变得好小好小,他说他和英木黎的童年,可我一个字都听不清。

我像哄小孩一样:“我知道,我知道,当年是你跟她保证,她的父母从蝌蚪变成了青蛙,你是她生命里永远的小男孩。”

陈骆安说:“大姐和我,我们是她生命里,唯一没有变过的两个人。我们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父母不见,我们永远为她证明,她没有疯。”

陈骆安说:“大姐不在了,如果我也不在了,你能帮我证明她没有疯吗?”

梦醒后,我愣了很久,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答应陈骆安。我麻木地穿衣服,麻木地下楼,迎着暴雨后初升的太阳,到机场接英木黎。

国内到达人山人海,乍一望去都是乘客,细看门道就多了。有读者,有狗仔队,有记者,有外景主持,还有打着某报纸名头、其实是给微信公众号出稿子的,各路豪杰济济一堂,他们当中,很容易就能看到落落寡合的陈骆安。

萧觅双手插兜,披一件长及脚踝的雨衣疾步走来,雨衣硬扎且表面泛光,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格外扎眼。她一言不发,看到陈骆安没有一点意外。

陈骆安示意我跟着萧觅走,到了要客通道,只允许进两个人。萧觅先看陈骆安,又看我,最后她眼睛看着陈骆安,嘴上说的是:“程导演,请跟我来。”

我回头看陈骆安,他身体前倾,双臂挂在栏杆上,就像捞月亮的猴子。

进了要客通道,萧觅在前方快步走着,巡逻车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不敢问她为什么不上车。突然,萧觅朝前跑去,跑得太急了,以至于跑上了一条反方向的平行扶梯,她身上那件长雨衣不停刮着扶梯上的人,她经过的每个人都回过头看她,只有一个人没有——那个人,就是英木黎。

英木黎浑身素黑,整个人像从报纸讣告上走下来的。她一上车,萧觅就脱下雨衣给她披上,英木黎摇头,可被罩住的身体也没反抗。萧觅拿水给她,她接过来,拧开盖,没喝,又递给萧觅。萧觅给她梳鬓角,她就睁着眼,头发扎到眼睛了才眨一下——她从始至终没有一个表情,眼睛如盲人一样空洞无物,就像被雷劈断的思茅松。

我抬起头,发现这株思茅松在看我,她说:“狄安的未婚妻?”

我没想到她还记得我:“现在是前女友了。”

“还是那么听话。”她没来由地来了一句。

我没想到,英木黎是这么支离破碎的一个人。看起来像女学生,十五六岁,坐在课堂里怕被提问,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她不安。从她惊觉的眼神中,我真能看出她被父母抛弃的痕迹——男人们,是为了这份楚楚可怜才爱她吗?还是现在没有男人,她绿茶婊那一面发挥不出来?

果然,一看到陈骆安,英木黎的精魂立马附了体。她一进休息室,就握住陈骆安的手,展开了对他的围猎。刚才英木黎眼中惊惧的目光,现在都转移到了陈骆安脸上,他像托着易燃易爆品一样托着她的手。我眼看陈骆安的眼神变得疯狂起来,他有了欲望,他想把这件易燃易爆品,变成他莫失莫忘的护身符。

在男人的目光里,英木黎重新变得有决断起来,甫一落座,就要一种特殊的眼药水清洗眼白。她两只眼睛充血得厉害。

萧觅听见,赶紧把眼药水拿给她,却被陈骆安拦住了:“你一个作家,瞎了怎么办?”

英木黎看着他,目光调整之及时,分寸把握之到位,让我想请她亲自扮演英木黎——“给我。”英木黎说,随即吩咐工作人员,“5分钟后见面会,放100人进来,20个读者,20家杂志,20家报纸,20家电视台,20家新媒体。”

英木黎的指令不可抗拒,所有人都忙起来。等她腾出空来看陈骆安,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怯懦,变得可怜兮兮,变得好像一碰就要哭了,就当着萧觅,当着我。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萧觅,萧觅似乎和我一样,有点厌恶,但那厌恶里不掺杂任何吃惊的成分。当我转过头,英木黎正艰难地把目光从陈骆安身上拔起,像一只刚从泥潭里走出来的大象,摇摇欲坠地看我一眼。

“明天见记者也来得及。”陈骆安还死攥着那瓶眼药水。

“晚上我要回昆明。”英木黎说。

“还回去?镜儿是死是活跟你一点——”萧觅忽然失声,她连珠炮地说着,但一句都没发出声来。

英木黎一动不动地看着萧觅,让萧觅误以为自己的愤怒得到了重视,她静静地看着萧觅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时陈骆安走到她身后,两只手扣在她手腕上。忽然,英木黎垂泪似的一闭眼,再睁开眼时,陈骆安手里的眼药水已经到了她手上,她握着眼药水径直朝前走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陈骆安眼里的星光全黯。

萧觅知道拦不住了,赶紧让助手把一人多高的移动台推出去,然后拦在休息室的出口,看似还要叮嘱英木黎几句,英木黎什么都听不到,仍旧微微点头:“第一,我没怀孕,第二,我不会和曲谱结婚,其他就不说了。”

英木黎一上移动台,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很快就被淹没了。陈骆安拽起几乎跌倒的我,在身后奋力护着,我顺着这股推力,稀里糊涂地上了台。

——“你是英木黎吧?”

所有人都在挤,挣扎着找最好的位置拍照。这时候一个听声音不太老,也就三十岁的女人,拄着拐杖在台子下面张望。她非常矮,加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右腋下的拐杖上,我在台上能看到的,就是她瘦削凸起的左肩,以及从左下巴到右额头的半张脸。

英木黎走过来准备跟她握手,却发现手上黏糊糊的一片,陈骆安竟然把眼药水抠破了。我眼睁睁看着萧觅上来,给英木黎擦手,又眼睁睁看着那个残疾女人徒劳地把头往上伸,声嘶力竭地喊着:“92年,我跟麦芒在东京,这是他写给我的歌。”女人颤巍巍地,把左手伸到台上,那是一张折成名片大小的横格纸,因为常年揣在身上,折痕都毛边儿了。她拿大拇指压着纸片的一角,然后食指拼命往下扒拉,想把纸展平了。可惜人潮涌动,惊风乍起,她总是在刚要展平时,担心纸片被风刮跑了,又按着折痕把纸片压在手掌下——我看着着急,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想帮她按住纸片的另一角。

就在我碰到纸片的一瞬间,这个女人突然松开拐杖,两只手揪着我的衣领,一把把我拽到台下去。当我大头朝下,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我还有感觉,我还能感觉到她的腿一下、两下、三下地踢在我脸上,连那条残疾的腿都在踢我。

我想,鼻梁一定断了。我想,眼眶一定给豁成嘴那么大了。我想,下牙床一定踢到上牙堂里了。我想,孩子一定保不住了——

直到给人抬上担架,我都有感觉,我能感到雨落在我身上——雨,那些圆的、老大的气泡,一串一串漂浮在我四周,一旦挨到我就碎了。我仰着头,窥探到了生命的秘密——那些长眠地下的灵魂,他们看到的下雨天,就是这个样子吧。一堆泡泡,碎了一地的泡泡。

我看着泡泡一个个碎掉,碎了一个,又来一个,碎了一个,又来一个,看得我不耐烦起来——这世上怎么那么多泡泡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一碰就碎的东西啊——

然后,我产生了幻听,我听见陈狄安在我耳边唱歌:

“有你在的冬天总下雪,我不知道冷就算再冷,春来了花开了你走了,我留在这里哪也不去,夏天的雨来了,我看着潮湿的草地上好像走着你……”

“你给的电影海报我都没有见到,演唱会半截门票我小心收好,已经用习惯的牙膏是你喜欢的味道,因为你我才看到生命里各种的美好,只可惜当时我们对爱了解太少,现在过得好不好都不再重要,这一秒只记得你所有的好,幸福是气泡,但我至少曾经抓到……”

幸福是气泡,但我至少曾经抓到——

我右脚猛地往下一蹬,就像在大雪天的路上踩急刹车,我拼命地睁大了双眼,眼前却是一片亮白,和除夕夜一模一样的亮白,我突然感到绝望——怎么又下雪了?

“这是倒春寒啊,傻丫头,让你后悔,还你逝去时光的。”

糟糕,我又听见陈狄安说话了,我想我离死不远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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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宛照
刘宛照  @晚照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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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照
大家好,我是作者刘宛照。女主程真,今天30岁了,不知道大家都多大呢,还有多久到30岁? 如果你也喜欢阅读和写作,可以搜一下我的微博@晚照舍,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我都在线,我们私信聊聊天。
宛照
程真到底流没流产?挨揍时为什么又担心孩子保不住?
程真的确流产了。是人在生理极度痛苦下,产生的错乱吧
加贝
生活 一半是诗意 一半是烟火 手执烟火以谋生 心怀诗意以谋爱,我要谢谢您,在您的文字里找到了久违的诗意,文字、音乐🎵和照片是我们琐碎生活中的慰藉,能表达出来就是才华,能找到共鸣便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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