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子去世一个月后,四大影视基地围堵北基的战役正式打响,光台里就有三部剧被截胡,退出北基,另签了四大。
齐老头找到我:“《两个女人》你要去哪拍?”
“北基的景我都置完了,我肯定不换地方。”
齐老头看我半晌:“你倒是不趁人之危。”
唉,我也懒得辩解,齐老头肯定以为,我想让陈涟漪早点在北基站稳脚跟,这样陈狄安就能早点跟过去,《昨日重现》没开拍的话,他连违约金都不用赔给台里。
我说:“《两个女人》我不想拍了,给诺兰试试手吧。”
“他要能拍,太阳早从西边出来了!”提起儿子,齐老头又乱发了一顿脾气,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只好陪他演:“前期我差不多弄完了,摄影师是我用熟的,剧本我让影子过去跟组,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齐老头还是不松口:“你跟我说实话,你不想带他,是不是因为之前的绯闻?”
我说:“没有绯闻,诺兰也该出师了。”
“一听他说话我就来气,你说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
“我说您别装了行不行?您要不是这个意思,年初干吗批我两个剧?我又没有三头六臂,累死我不用偿命是吗?”
“年初是年初,那时《两个女人》不是春节档的片子。”
“不上春节档,还不上个暑期档?也就是暑假和寒假的区别。”
“你觉得他行?”齐老头绷不住了。
“让诺兰放心拍,我随叫随到,保证折不了您的面子。”
齐老头问我不拍《两个女人》了,有什么打算。我没敢跟他说,我想重启《英木黎》,时机还不到,许如清这么能折腾,齐老头这首先通不过,我可不想把他惹毛了,又让我去给二陈擦屁股。
陈骆安从上海回来了,押着一只巨大的画框来到我家。拆开一看,画的前端,是一张硕大的胡桃木桌子,上面胡乱摊着一些书,椅子空着,窗外是莽莽青山,天阴着,风从窗口吹进来,掀开窗帘,露出一只猫,酸菜蹲在里面,还是那副未被驯服的样子。
“你画的吗?”我说,“我记得霍林斯沃思的《联系》里,那只猫是银渐层。”
他点点头,问我:“挂在哪好?”
看着他拿出来的电钻,我倒抽一口气,我再也不想往墙上挂画了——
“你不相信你天生就喜欢画吗?有几个人会喜欢《Skull And Candlestick》呢?连狄安也不喜欢。所以有些人,只是你通向某地的必经之路,更多时候,你只是经过这些人。”
陈骆安完全误会了,我没有想到陈狄安,我想的是赭石。我是通过赭石,才开始认识画的。
我指指餐桌上面:“我一直觉得,那应该有一扇窗。”
陈骆安走过去钻孔,我和他一起,把画挂上去。画框的底边,刚好抵着餐桌的桌板,里面的书桌和外面的餐桌连在一起,看着不像窗子,倒像一面镜子,无限的镜花水月。
我注意到画的右下角留白了一块:“你忘了签名。”
他说:“你想画两个影子上去吗?”
我想起在他宿舍的阳台上,我和他的日影浅淡,落在栏杆上,后来我急着走,把酸菜落下了。我说:“酸菜生了四只小猫,两公两母。”
“对不起,是我没看好它——”
“我没那么脆弱,早就过去了。”
“本来我想等它养好身子,再带去绝育——”
“可你又担心我不赞成人工绝育。”我看着他,“陈骆安,如果你还想说对不起,就现在吧。”
他立刻明白了:“作为陈骆安,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我找出颜料,都干得差不多了。陈骆安拿剪子剪开,泡在水里。过了一会儿,我画了两个映在水里的倒影。
陈骆安看了一会儿说:“你知道金文的‘走’字吗?一个人甩着手臂,大步向前,这个人和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叫做‘走’。”
“像这样吗?”我抬起右腿,伸开双臂,看着地上的影子。
——“你愿意向前走吗?”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点了点头。
陈骆安的影子,微微晃了一下,其实人一动没动,像微风吹过的月影。
他忽然问我:“我和阿黎,你需要我解释什么?”
“如果我是男的,我都会去追她,我非常理解你。”
“阿真——”
“我不赶时间,真的,”我说,“我不介意重新认识你。”
“你好,”他伸出手来,“我是陈骆安。”
陈骆安的手非常凉,在汗蒸火燎的夏日,他是那么不同,我的心猛烈跳起来——真的可以这样吗,他是陈狄安的哥哥啊。多少年以后,我都记得陈骆安说,爱人要有“不含诱惑的深情”。所以,你达到我的要求,我才给你的那种爱,并不叫爱。可惜那天,在充满颜料味道的空气里,我把它当成了一句浪漫的话。
第二天,陈骆安带我去见朋友,他北大少年班的同学,开了一家叫“高纬度”的自然博物馆,未成年人免门票,公共假日免费参观,门票所得用于保护黑熊,也就是熊瞎子。我没跟陈骆安说,我从小最怕熊瞎子,我妈老吓唬我说,要是我不听话,熊瞎子就会来抓我。
博物馆里特别冷,一进门就是更衣室,帽子围巾、连体羽绒服,雪地靴一应俱全。我换完装出来,看到墙上挂着十几台单反相机,跟陈骆安说:“我给你拍照吧。”
陈骆安两只胳膊搭在长椅上,侧过脸去看四周投影出来的树,那些树不停变换,他惊讶得像个未经四季的孩子。从镜头里看去,他那双眼睛特别亮,亮到我生怕他下一秒会哭出来。
突然,一缕光从他背后透出,一个小光点,闪耀得像星星。发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然后那些光亮开始远去,散淡成陌生的星球。他在斗转星移里朝我走来,身后升起一片极光,他在漫天飞舞的幽蓝、莹绿、艳粉里对我说:“欢迎回家。”
我们在虚幻的树林里奔跑,像两架摇摇欲坠的飞机。陈骆安不知从哪推出一辆前后双座的自行车,我赶紧摆手,说自己不会骑。他没劝我,只是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缠到我脖子上。我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他要吻我,其实他只是俯下身,把我的手按到车把上:“跟握方向盘一样,别害怕。”
我双脚凌空,还没踩住车蹬呢,自行车就向前俯冲下去,眼前景物急速后退。朔风越来越大,刮得人脸生疼,渐渐地有雪,成片地糊在睫毛上,我睁不开眼睛,紧张得要命,身上出了一茬又一茬的汗。我不知道哪边是后车闸,按哪边才能减速,我虽然不会骑车,对自行车事故倒是历历在目,从小就知道如果按错了前车闸,人会从空中射出去,摔到地上,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雁。
我还在犹豫,可车子不等我了,它像个性激烈的热血马,骤然抬起前腿开始嘶吼,我来不及反应,已经摔在雪地里。惯性带着我往下滚,风声猎猎,将我包裹,全世界起立,在我周围站成一圈——原来雪地里摔跤,根本没那么可怕,一点也不疼,更不会死人。
陈骆安拉我起来,我拖着两条冻僵的腿,走过漫漫无边的雪地。突然,空中“嘭嘭”两声脆响,我抬起头,是烟花。烟花的落点,是一座圆顶冰屋,它那么小,立在森林边缘,阳光透过高大的松树洒下来,看起来像是永远到不了的彼地。
陈骆安推开冰屋的门,指指房梁上的清雪按钮。房梁太高,我们谁都够不着,最后,我只好骑在他脖颈上,仰着头对他说:“左边,再往左一点。”
而他一直向右。
“这边啊。”我拿手碰碰他左脸颊,他一脸的泪。
陈骆安说:“从今以后,生活不会再亏欠你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生活曾经亏欠我的,将由他代为偿还。
他开始扛着我,在冰屋里走来走去,他好像忘了那个按钮的事,有时候,我觉得我也忘了。我们好像活在一只水晶球里,随着命运的发条旋转,作为人类情感的范本,供整个宇宙观赏。
“我们回去吧。”我对他说。
“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从小不会骑车,他知道我没有被人扛在肩头看过烟火,他知道在我老家的冬天,只要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极光。他什么都知道,可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知道,我并不想回到小时候,活得像个残废。
那天以后,我一直躲着陈骆安,可能我不是躲他,我只是不想面对我的童年,它让我整个成年都不成立了。我现在是程导演,而且我三十岁了,我有工作要做。
我把组里人聚到一起,跟大家交代清楚,《两个女人》要给齐诺兰拍了:“有谁想走,现在吱一声,八月份一开机,留下的必须干到杀青。”
开完会,副导演哭丧着脸跟出来:“你跟我交个底,要是成片不行,是不得挂我的名啊?”
“放心吧,有我呢,轮不到你。”
副导演还不甘心:“临阵换将,拿我们当猴耍,你可真不够意思。”
“行了,诺兰又不是无法无天的二世祖,我还担心你们欺负他呢。”
我自以为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结果没两天,许如清就找上门来了,她可真是神通广大,连我脑子里想什么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富家女突降寒舍,我局促得不知该怎么招待她,最后只好一人一杯茶,在餐桌边对坐。
许如清说:“这幅画真好看,茶也好喝。”
我松一口气,原来她和陈涟漪完全两个类型,她是名媛型,应酬功夫一流。
寒暄到一定阶段,许如清主动问起:“你要拍《英木黎》?”
“我想干什么和我能干什么,这其实是两件事,至少我们台长很坚决,我要是敢拍,他肯定让我走人。”我先把齐老头择出去。
“怎么我认识一小姐妹,说她要演镜儿了?”
我说:“选角早就暂停了,那是上半年的事。”
“英木黎的为人我知道,她要不是觉得有利可图,你根本就拿不到授权。”
我笑了:“她能从我这得到什么?”
许如清看着我,一连说了三个“不是”。
“不是什么?”
许如清说:“她不需要曝光度,不需要主流媒体站边,不需要扭转糟糕的公众形象,凡是你能给她的,她都不需要。”
我暗自心惊,许如清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没脑子。
许如清:“你没发现,所有人都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弱点吗?跟所有人一样,你开始讨厌她,之后就会喜欢她、信任她,如果遇到坎儿,在她的帮助下,你会幸存,但只是在她感兴趣的时候。”
我说:“听起来,你也曾经是所有人。”
“对,她对我感兴趣的时间非常短。”许如清很黯然,“只有六个月。”
我说:“你还年轻,可以再来一次。”
“有时候,我觉得和曲谱一样,就没年轻过。有时候,我觉得跟麦芒一样,该死了。”
她的语气里有太多遗憾,我说:“英木黎从你那拿走了什么?”
“安全感,”许如清说,“一个人可以那么痛苦,简直太可怕了。”
我一头雾水:“谁?你说你自己吗?”
“不管是谁,面对痛苦,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程真,你给我离英木黎远一点,你别逼我——我是为你好。”
我惊讶地看着她。
许如清觉出自己的失态,她马上说:“没猜错的话,你和陈教授谈恋爱了吧。”
“谁说的?”
“他们兄弟很像,所以爱上另一个,并不是那么难,对吧?”
“你找人跟踪我?”想到济南机场的事,我警惕起来。
“比起跟踪,程真,你应该操心点别的。”
“你想干什么?”
许如清说:“如果你非要拍《英木黎》,得用我的人写剧本。”
“那不可能。”我说,“如果我拍的是你,你才可以这样操作。”
“但《倒春寒》不是影子写的吧?”
我吓着了:“你不是那种人。”
“我不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绑架对方老婆孩子的人?”她摇摇头,“影子只是你的编剧,又不是你的家人。”
我想,《英木黎》这个剧,不能让影子当编剧了。对许如清,我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推测,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什么代价都付得起。
许如清走后,一件更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昨日重现》开拍了,总导演是陈狄安,他没有跟陈涟漪去北基。
一周后,《昨日重现》公布嘉宾名单,英木黎将作为七零后的嘉宾参与录制。这还不算完,她甚至叫上了曲谱,解决了陈狄安找不到六零后嘉宾的难题。
刚平静下来的舆论,又一次炸了锅。英木黎和曲谱敢上同一档节目?这对奸夫淫妇还要脸吗?公众们愤愤不平,坐等看英木黎怎么洗白自己,《昨日重现》简直是未播先火,替台里省了好大一笔宣发费。
我给英木黎打电话,萧觅接的,英木黎已经进组录节目了,我说:“她一个严肃作家,为什么要上综艺?”
萧觅说:“麦芒在时,我们怕沾了他的光,一度连影视改编权都不卖了,现在为什么不可以?”
我说:“你没逗我吧?跟曲谱一起?许如清已经来找过我了!”
萧觅摔了电话,很快又打回来说:“我还是告诉你吧,你最近小心点。”
“啊?”我吓了一跳。
萧觅说:“那个打你的瘸腿,以前和许如清是一个互助组的。”
“什么组?”我琢磨,萧觅可真能瞒,台里都撤诉这么多天了,还能反悔是怎么?
“钟情妄想互助小组,她们俩当年都是疯狂迷恋麦芒的危险分子,”萧觅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很多粉丝团的前身,都是精神疾病诊疗组织。”
我有什么不信的,我只比许如清大一岁,九十年代“光谱麦”爆红时,我才十几岁,对于“光谱麦”的魅力,我一向感同身受。整个学生时代,我身边每个女生都是“光谱麦”的粉丝,大家最常做的白日梦是,不管和他们三个里面的谁,只要能谈上一天恋爱,第二天死了都行——难道许如清和我们的区别,只是她实现了那个幻梦?
萧觅说,后来这个互助组由北大心理系接管,开展各种团体治疗。许如清是小组里的坏分子,经常搞起义,破坏流程设置,很快被转成单独的心理咨询,她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就被咨询师转介给了陈骆安。陈骆安将她纳入正开展的实验项目,作为观察组。当时陈骆安提出一种观点,认为偏执和内向一样,应当被视为一种性格特点,认为病人表现出来的病态,其实是屡遭抑制的应激反应。所以他像阿拉丁神灯一样,致力于通过帮助实验对象实现愿望来纾解压力,这个项目就叫做“阿拉丁计划”。
“后来呢?”
“为了帮陈骆安创造实验条件,阿黎提出“文乐二重”,主动去结识麦芒,又把许如清介绍给麦芒,带许如清进入他们的圈子。”萧觅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啼笑皆非的是,在见到真人之后,许如清飞快地移情别恋了,她爱上了曲谱。”
而英木黎爱上了麦芒。我想,陈骆安这一生的后悔事,还真是不少。
夜里,我迟迟睡不着,想到许如清那张理直气壮的脸,想到她不堪回首地说:“她对我感兴趣的时间非常短,只有六个月。”我想那六个月,一定是她的流金岁月,她才16岁,就被畅销女作家看中,亲手带进“光谱麦”的圈子,纵使她是富商之女,那也是一段钱买不来的迷离惝恍。人生最怕发生这样的误会,你的主线,不过是人家支流的支流,英木黎恐怕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兴趣。
第二天一大早,萧觅打电话来说:“你帮来现场盯一下,对,等阿黎录完了,你再帮我送她回来。”
挂了电话,我又做了个梦,梦里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漫着大雾的窗沿跌落,我彻底醒过来,意识到萧觅让我去的,是《昨日重现》的录制现场。
我一进棚,就感受到那种久违的闷和热。摄影师反复地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看到我,他彻底躺下了,让助理把摄影机固定在三脚架上:“救星来了。”
“啊?”
“执行导演没到,你替一会儿吧。”他倒是不见外。
救场如救火,我翻开本子,三场戏都是推拉,轨道已经铺好了,这么小的空间,竟然铺的是蛇形轨,而且第一个镜头就是长镜头。我赶紧把高速摄影叫来,跟他确认运动轨迹,没想到陈狄安也在找他,一路找到我这里。
陈狄安看见我,回头问组里人:“谁让她来的?”
“先干活吧。”我走开了。其实我是替他心酸,除了我,这里没一个人是他用熟的。
《昨日重现》的设置,是根据嘉宾的回忆,搭景,进行情景重现。除了嘉宾本人,其他回忆中的人物都由演员扮演。今天要拍的是2002年,英木黎和“光谱麦”首次合作的经历,麦芒、曲谱和石光都是当年的模样,只有英木黎老了,穿梭在一群年轻人中间,给人的冲击特别大。
第一场戏拍完,我问英木黎:“感觉怎么样?”
英木黎看着那个饰演麦芒的男演员,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说:“演员是不是选得太年轻了?02年麦芒38岁,和你现在同岁。”
“我要求的,我不介意认识二十岁的麦芒。”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想,她是在扮演镜儿。
片场那边,传来陈狄安骂人的声音:“过肩?你只能想到过肩?你动脑子了吗?你肩膀上长的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英木黎说着就要过去。
我拉住她:“肯定是执行导演来了。”
我功成身退,一屁股坐到空调出风口面前。我太熟悉这个陈狄安,一切态度问题都可以上升为专业问题,其实年轻人睡个懒觉,不能归为废柴一类。拍第二场时,我又见识到陈狄安的摇射,他很精准,每一秒都有新的信息。巨大的摇臂像麦田捕手,把我往回忆里拉,整个片场都是我的昨日重现,我像个死人一样,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送英木黎回思芒的路上,她说:“昨天我们喝了点酒,提到大姐,狄安哭了。”
大姐都去世七个月了,我想他是该哭一哭了。
“狄安说,大姐死那天,他就像看见你死了,他知道你想跟他结婚,也知道你想给他生孩子,但是,他不能把你引向那条路,他不能原谅自己。”
好了,现在哭的人是我了。
回到家,我找出大姐的银镯子,才七个月,它已经发黑了,镯身和两颗锈色珍珠融为一体,看起来像生锈的铁管。我试着把手伸进去——咯噔一声,镯子撞在凸起的腕骨上,手铐一样,紧紧扣住我的手腕。
影子进来看到,她完全明白我在想什么:“不止是你,镯子也在长大。”
我早已泪流满面。
“你对人的方式,真让人挺沉重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比理想还可靠,有时候,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消失。”影子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我,“最近我常想,如果你不是这样,赭石就不会走,你就不会遇见狄安。”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遇见陈狄安,我会在干什么,跟着赭石画画吗?他可不像陈狄安一样好为人师,他是那种省略沟通,直接就要求跟你心灵契合的人,他特别脆弱,一点点不懂得,他就后悔认识了你。
影子说:“你去《昨日重现》探班了?”
我说:“英木黎叫我去的。”
“你最近和她走得很近。”
我怕她问起年度大戏,就说:“你是不是又瘦了?有130斤没有?”
“132,我每天绕着北基的南区跑两圈。”
我这才想起来,《两个女人》开拍了:“组里怎么样?”
“一团糟,一条拍几十遍是常事,天天大夜戏,人人连轴转,剧本也糟透了,只有诺兰有一点进步,他不结巴了。”
影子在笑,我看着她,也笑了。
她说:“我一直以为,我在等一个完美的人,对我自己也一样,我一直在等自己成了名作家,像英木黎那样才有资格被人爱——这几天,我看到诺兰最糟糕的一面,那种感觉没有一点消退,我想,这至少是一种真的感情。”
我想,影子大概是喜欢弟弟型的人,而我太习惯陈狄安留下的模式,谈恋爱就像上学,学校是旧的,知识是新的,我的胃口变得太大,让我去陪谁一起长大?对不起,我没有那个耐心。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陈狄安和我在一起,对他其实是一种剥削。
影子着急回去睡觉,说明天早上五点就要到片场。我睡到后半夜,突然接到副导演的电话,说《两个女人》刚收工,我一看时间,三点多了。
副导演说:“这一队人,都是你亲手带起来的,我不是说我,我没什么,我到哪都是这些活,我是替你干着急,你把这些人扔在这,以后是就地解散,还是重新收编?你要是想把他们撂给齐诺兰,我以后可不管了。”
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副导演一直会做人,这是他第一次说失分寸的话,我说我现在就出发,一早就到片场替他。
“早?能有我早吗?我都打一周地铺了。”
我到片场一看,这哪还像个现代剧组,简直是庙会门口杂耍的。灯光都光着膀子,话筒员睡在墙边,头发跟防风罩一样破马张飞,服化全挤在化妆间里,演员来了连脚都下不去,副导演穿着背心,拿个蒲扇打蚊子,看起来像个戏班主。我看来看去,只有齐诺兰不在,就从消防通道绕出去,发现他坐在悬梯上,嘴里叼着一根烟。
我过去把他的烟掐了:“跟你爸学点好的吧。”
齐诺兰又掏出来一根,点上了。
“齐诺兰,你越来越难管了啊。”
“你愿意管我?”
我坐下来:“谁都有第一次,我第一次当导演还不如你呢。”
“你跟我爸一样,既懒得管我,又希望我听话。”齐诺兰站起来就走了。
到了拍摄准备阶段,我在旁边看着。人家是导演支得全组人团团转,齐诺兰这倒好,让整个剧组支得团团转。像陈狄安,是全组人承受他的坏脾气,齐诺兰正好反过来,承接了整个剧组的低气压。没等开拍,他已经筋疲力尽了。Action一喊,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们再来一条”,演员是最听话的,可几十遍重复下来,语气和表情都硬成一块板。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副导演上来问一句“导演你要什么”,给彼此个台阶下。可我们的副导演,弥勒佛一样坐在监视器后面,任由片场静默。
我把副导演叫出来,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他说:“你以为我没问过?问了他更下不来台!今天看你来了,大家还各司其职,平常你还没见着呢。”
这就是症结所在,齐诺兰不知道怎么像使用手脚一样,使用别人达到目的。就我刚才看着拍的这条,远景推近景,错是挑不出什么,第一条都可以直接过。可问题是,他不该采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一个片子要都是平推,要导演干什么?让摄影师扛着镜头干就得了。一看就是各部门想造反,可碍于他是台长的儿子,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就在暗地里糊弄他。
中午放了饭,组里人朝我围过来,一个个看起来欲言又止。我找副导演,都说他补觉去了,只有影子领了盒饭,和齐诺兰坐在一起吃。这种饭我哪吃得下,扒拉两口,赶紧回车上想对策。
我刚上车,就看见萧觅从车上下来,低着头在给谁打电话。我的手机震动起来,看到是萧觅打来的,我就没接,朝她按了下喇叭。萧觅没听见,还是一遍一遍地打过来。
我接起来,萧觅在那边说:“你赶紧来片场,我赶不过去了。”
——“哪个片场?你不就在北基门口吗?”
萧觅停下来,回头看,我放下车窗,朝她招招手。
“唉,”萧觅走过来,“是阿黎想让你过来。”
我明白了,英木黎是在撮合我和陈狄安。
见我不出声,萧觅说:“不是说你爱他,嫁给他才是最好的结局,阿黎始终不懂。”
我推开副驾驶的门,让她坐进来:“英木黎不会是为了我,才来录《昨日重现》的吧?”
“别那么自恋,”萧觅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曲谱求她的,要卖专辑。”
“不是,曲谱不闹解散了?许如清现在一天一出戏,也是在卖专辑?”
“你不懂。”萧觅就没打算告诉我。
“许如清和曲谱不会是假离婚吧?‘光谱麦’已经沦落到要靠辱骂麦芒的遗孀为生了?”
萧觅看着我:“你这么激动干吗?”
“英木黎为什么要忍受这些?既然她知道麦芒不爱她?”
“又是那一套‘麦芒是永久的少年’吧?”萧觅见怪不怪,“你觉得他会不爱她,还抛弃镜儿,非要跟她结婚吗?”
我目瞪口呆,是啊,英木黎是怎么让我相信的?
“说什么为了麦芒才打胎,说什么一旦生了孩子,麦芒就会离开她——”萧觅摇摇头,“其实她不生孩子,是怕自己会和生母一样,丢下孩子一走了之。”
原来她和我一样,害怕有一天,变成自己的母亲。
我说:“那个人存在吗?”
“什么?”
“那个让她一走了之的人。”
“为什么你觉得那是一个人?”萧觅下了车。
我叫住她:“你知道那天你失声了吗?”
萧觅说:“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一个人失声了,她自己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即使她听见了,也不会听我的。”
这天以后,英木黎没再找我去过陈狄安的片场。我一连两周,跟在《两个女人》这边,渐渐放下心来,齐诺兰的艺术追求是有的,几个主场景都动过,室内做得比我精细。沟通上是存在问题,但跟谈恋爱一样,磨合一阵子就好了。
八月初,东三环召开国际会议,没法按原计划封路,一场重头戏只好移到室内拍,出场人数也从20个降到主演三人。什么都弄好了,连场都静了,影子突然和齐诺兰吵起来了。
影子说:“你现实点好不好?”
这简直太超现实了,连影子都会劝别人现实点了?
副导演这次没用我说,马上冲过去了:“就算明天能封路,车辆调动也来不及——”
“用不了那么多车,10辆车就行,男女主一辆,前车一辆,其余8辆都在右车道上,男主的方向盘往右一溜,镜头转向前车的右车窗,右侧车道上一片鸣笛,男主开始表白,右车轱辘一直压着白线,雨声越来越大——他得给女主台阶下,他得允许她装作没听到。”
我听着,齐诺兰是真的不结巴了,可这都快一点了,您早干吗去了?我过去劝:“先拍一条看看,影子好不容易改的。”
——“程真!”
突然听到陈狄安叫我,我觉得自己是急晕了,有点上头。
“程真,你跟我出来。”
我回过头,看到陈狄安的一刹那,我脑袋涨涨的,就像回到了六年前。
陈狄安朝片场外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就像自己干了蠢事,现在要听总导演骂街了。
才走到棚外,陈狄安劈头就问:“你怎么回事?”
给后半夜的风一吹,我有点清醒了:“这不是你的片场,你的在那边。”
“影子和你不一样,你别以为爱情对她,跟对你一样重要行吗?”
我觉得他可笑:“你还知道什么对我重要?”
“但影子和你不一样,”陈狄安竟然又说了一遍,“你能不能让诺兰离她远点?”
要不是我认识他太久,我真要以为他是在吃影子的醋,我累得很:“陈狄安,不管我把男人当什么,都不会把他们当解药。影子和诺兰能不能成,谁也说不准,我能作准的是,如果不让影子见别人,如果只让她和我在一起,她会越来越离不开我——是,我是可以陪她一辈子,我想你当年也想过陪我一辈子吧?但是万一哪天,我像你一样选择离开呢?”
“你要去哪?”
我一愣:“这只是个比喻。”
“你爱上别人了,对吗?”
我觉得脑袋里有一锅开水,马上就要溢出来。我钻进车里,打开空调,冷气劈头而来。半天,我冷静下来,陈狄安还在车外没有走,我落下车窗:“别这样,是你先爱上别人的。”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陈狄安弯下腰,把头伸进车窗,嘴唇找着我的,然后是舌头,它在寻找一块湿润的栖息之地,宛如倦鹿归林。
“嫁给我。”他死死捏着我的胳膊,银镯子硌得我生疼。
“不,”我一手汗,摸索着找关窗的按钮,“我不结婚。”
“为什么?”
“你不怕我会变成大姐吗?”
陈狄安打了个寒颤,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死人。
我一个人坐在车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狂喜和狂悲来来回回,不肯停歇——我知道不是的,我知道我在骗自己,我知道我为此欣喜若狂,可是程真,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