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影子哭,我就像宿醉的人断了片,我究竟做了什么?让她以为我在控制她、利用她?我第一次感到麻木,第一次没有安慰她,我回到家,把穿了一周的衣服换了,洗了澡刚要吹头发,发现吹风机的胶皮线被咬断了。
我这才觉得屋里非常静——酸菜心?我叫了几声,也没听见它应,找了半天,才在沙发底下发现猫粮盆,我往里面填满猫粮,听见厨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酸菜心藏在米袋子后面,露出半张脸,正咧着嘴吓唬我。我蹲下来看着它,出来呀,它伸手拍了我一下,马上缩了回去,我刚把米袋子移开,它又不知道钻哪去了。
我开车回台里,下车的时候,头发还湿着,遇着风几乎要结冰。我抱着头往楼里走,觉得有个身影非常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没打招呼。
“阿真,”他走过来对我说,“你三个月没见我了。”
我有点发愣:“有烟吗?”
“我去买。”陈骆安说着往外走。
我松开我的脑袋,眼泪流了出来。
陈骆安说:“对不起,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应该先打电话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知道他一直在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接,没法接。我说:“我承认,之前我是故意躲着你,可现在,我真的谈不了恋爱,我得先找着齐诺兰。”
陈骆安说:“找着了齐诺兰,你能跟他在一起吗?”
“开什么玩笑,影子喜欢他。”
陈骆安说:“那他回不回来,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我一愣:“等我找到他再说,前提是我能找到他。”
陈骆安说:“阿真,你不要自我惩罚。”
“你不要跟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谈自我惩罚,是我把影子害成这样的。”
陈骆安说:“你在害怕。”
对,我害怕得要死,就算挖地三尺,我也得把齐诺兰挖出来,不然我和影子就完了,和齐老头也完了。
“阿真,你一个人不行的,你可以不爱我,至少让我陪着你。”
“别,千万别。”我倒抽一口凉气,“我觉得这是另一个错误,要是我早几年和齐诺兰说清楚,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陈骆安说:“你一直在拒绝诺兰,你没给过他一点希望,你都忘了吗?”
我摇头:“你现在不像医生,像我的辩护律师。”
“诺兰离开之前,找我去过片场,要是照你的标准,我一样罪孽深重。”
“他找你干什么?”
“他怀疑,”陈骆安迟疑着,“影子患上了神经性贪食症。”
“贪食症——就是老刘那种病?”
老刘是我和影子入台时,台里国宝级的编剧,后来他染上贪食症,到现在四五年了,好的时候能写几万字,不好的时候一年都动不了笔。我想起老刘催吐最严重的时候,脸上的毛细血管大面积破裂,开全台会议时满脸红斑。台里健康讲座科普过很多次,神经性贪食之所以难以治愈,催吐行为之所以会一再得到强化,是因为呕吐带来的痛苦,会导致一种“内啡肽”的分泌,“内啡肽”会让人上瘾,和酗酒吸毒一样,很难戒掉。
陈骆安说:“我在片场,观察了影子一天的进食——”
“她是吗?”我簌簌抖起来。
“影子进食后,不感到愧疚,而是很享受,像是吃饱了才能安心写作,她把写作和进食联系起来,不断加强预设结果和偶然事件的联系——”
“她是吗?”想到影子近来诡异的脾气,脓包肆虐的下巴,充气一样鼓起来的身体,我是怎么回事,竟然没发现她不对劲?
“我认为她这个状况,更像是强迫症。”
我身子往下一堆,像是劫后余生。
陈骆安说:“我心里虽然有结论,但我没跟诺兰说,我说起码还要观察一周,建议他给影子找一个心理医生。”
我说:“诺兰肯定以为,你不想亲口告诉他这个噩耗。”
“噩耗?”
我说:“业内都知道,贪食症是编剧的绝症,因为‘痛苦-内啡肽’的模式,和他们的创作过程太像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怪你。”我抬起头,越过陈骆安的脸,看到电视台塔尖闪烁的红灯——我发现自己朝着那个小红点跑起来,跑进电视台大楼,跑进观光电梯,跑上天台,推开安全门。
齐诺兰入台四年,一遇到事就往天台上跑,我现在,就站在他之前站的地方,开了手电筒一顿猛照:栏杆,锈迹斑斑,白墙,早就不白了,可也没有一个字,地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几个烟头。我瞪着漆黑一片的远方,在一栋栋摩天大楼的缝隙里,隐约看见几道曲线,绵延不绝,就像天边的波浪。我终于意识到,那是郊外的一座山,一座竖满了墓碑的山,一座因公墓得名“莲清”的山,齐诺兰的母亲,就葬在那上面。
严格说起来,齐诺兰并不算认识他母亲,她死于产后大出血,以某种形式寄生在他身上。齐诺兰26岁了,齐老头都没有再娶,传说也是这个原因。齐诺兰一直对齐老头感到愧疚,所以这些年,他爸说什么是什么。想到这些年来,齐诺兰对我,也是我说什么是什么,我把《两个女人》塞给他,从来没有问过他意见,我把影子塞到他组里,从来没有问过他意见。到后来,影子生病了,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就像他出生时,经历险境的,只有他和母亲。
身后“吱嘎”一声,有人上天台来了,我关了手电筒,抹一下脸。
“程导,你在这啊?”是负责现场收音的小陈。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手不要,我说:“戒了?”
“您记错人了,我不抽烟,我有气胸。”
“啊,你媳妇儿要出月子了吧?”我说,“今天补录台词,女主角跟我说,这是她拍片以来,同期录音最好的一次。”
“齐导很静,片场跟着也静,我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反正对录音师是挺好的。”突然,小陈压低嗓音说,“在现场,我跟齐导的耳机线路是同一路。”
我明白过来了:“你听到什么?”
“齐导找了医生,但影子不肯看,她说她自己能好。”
我说:“这是几号的事?”
小陈说:“不是几号,几乎每天齐导都跟影子说,你别吃了,你已经饱了。”
我说:“除了吃得多,还有什么异常?”
“影子吗?”小陈想了想,“影子我真没看出来,就是齐导一直跟她道歉,左一个不该,右一个不该,影子都不吱声,就他一个人在那说。”
我听着特别刺心,齐诺兰,是不是影子好了,你自己就会回来?
——“程导?”
“等孩子大了,抱来给我们看看。”我掐灭烟,“这阵子忙,没工夫看你媳妇儿,问她喜欢哪个明星,我给她要签名照。”
我下楼找到副导演:“明天你先领着配音进棚,后天我回来替你。”
我一边从楼里往外走,一边给陈骆安打电话:“可能我一直知道的,从思芒接她回来那天,我就有这种预感,可是我不敢想,不敢往下想——”我停下来,这么冷的天,陈骆安还站在停车场里。
“你别怕。”他转过头来。
这一次,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我不想逃避了,陈骆安。”
陈骆安马上进入角色:“除了强制进食,影子有没有其他强迫行为?”
“除了强迫自己写作,她什么事都不做。”
他说:“强迫行为不只包括主动行为,她有没有刻意拒绝、避免做某件事?”
我毫无头绪,茫然地看着他。
陈骆安想了想:“我跟你回去看看吧。”
回到家,我上楼敲门,影子不应,我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别生气了好不好?”陈骆安从我手里抽走钥匙,插到门孔里。
开了门,一个长长的黑影拖在地上,影子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你明明胖还吃,明明头发少还拽,明明起痘了还抠,你长心了吗?”
我和陈骆安穿过书架,看见影子站在镜子前,食指和中指捏住鼻尖,几下揉搓,痘痘露出了白头,她贴近镜子,两个指尖一起用力,嘴里发出“嘶嘶”声——“还抠,你想毁容吗?”说完,影子开始挤第二颗痘痘。她出手冷静、耐心,动作行云流水。
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打扰她,就像她在写作,正在那字斟句酌。采取行动的是陈骆安,他走过去拉住影子,拿她当小孩子一样,把她两只手放到水龙头下,把香皂打出沫了,才递给她。
影子伏在他肩上:“我也想少吃点,可我写不出来,真的写不出来。”
巨大的疑问从我心底冒出来,影子在写什么?《昨日重现》播完了,《两个女人》杀青了,《英木黎》的编剧是萧觅,她到底在写什么?我走到电脑前,屏幕上打开的文档里,满满一页都是“程真去死”。我滑动鼠标,每一页都和上一页一样,一行又一行的“程真去死”从我眼前滑过。我就像站在岸边看海,永远也没法穷其边界。
陈骆安走过来,我赶紧把文档关了。他递给我一粒药:“助眠的,先让她好好睡一觉。”
我没有接:“我去倒水,你给她吧。”
影子睡着后,陈骆安和我下楼,一进门就说:“她得做心理咨询。”
“不是,影子她没谈过恋爱——”
“即使是因为恋爱,”他肯定地说,“她也需要一个咨询师。”
我开始打冷战,上下牙不断磕在一起——“找你师兄行吗?思芒那件事之后,她不能再上新闻了,她不是我,我知道她受不了。”
“阿真,你镇静点。”
“不是,影子不是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但她不是我。”
陈骆安马上联系了他师兄,但人家功成名就,不再接诊新病人。陈骆安去和师兄的得意门生聊了聊,咨询师同意每周两次,上门为影子提供咨询。
接受心理咨询后,影子的暴饮暴食得到缓解,体重没有再增加。可是她的手背上,渐渐出现两块老茧,一块在无名指下方,一块在食指下方,食指下的茧子更大,呈菱形。咨询师说这是罗素标记,是影子把手伸进喉咙催吐时,造成的指关节挫伤。可我从来没见过影子催吐,倒是她胳膊上,总是有一条一条的血凛子,像是那种旧式的铁窗户刮的,看得人胆战心惊。
影子花在卫生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每次进屋,不是看她坐在马桶上,就是站在镜子前洗手。每一次坐到电脑前,她都要回到卫生间里,先用洗手液,再用除螨香皂,最后用酒精消毒。她的指甲越剪越短,嵌在肉里,唯一略长的大拇指指甲,外缘碎了一窄条,像玻璃碴扎在肉里。
这天我从后期棚回来,正好碰上咨询师离开,他问我:“除了收集沙漏,影子有没有其他癖好?”
我舔舔嘴唇,我从来没有想过,影子对于写作的仪式感,会在某天成为她的症状。我想起给我写处女作时,影子只有把1袋立顿奶茶,和2袋普洱速溶茶珍兑在一起,用75度的开水冲开,一杯下肚才能开工。想起给陈狄安写《秋纹》时,她就像左耳发了炎,左耳的耳机音量比右耳大22%才行。我想起齐老头的玩笑,他说等影子写到第10部剧作,没一个月都坐不到椅子上。我想起影子种种异于常人的举动,它们加在一起定义了影子,我很难判断哪个是她的病。
我憋了半天才说:“她还喜欢计时器,倒计时的那种。”
咨询师说:“这个报道上也写了,还有没有别的?”
我说:“上次给您看的保密协议,您还是签一下吧。”
咨询师说:“我们做心理咨询,本来就有保密的义务。”
我说:“除了咨询费,我没法证明你和影子存在咨询关系。”
“那我下周签了字带过来,下周,你也要把刚才想到的,都告诉我。”
我一直把咨询师送到大门口才回去,风很大,天又开始下雾了,茫茫的像雪。12月份,北京最像我老家的一个月。我恋恋不舍地走进楼里,出了电梯,发现房门大敞,陈骆安站在屋里,怀里抱着一团什么。
陈骆安说:“流浪猫,我看它头上都是血,就抱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这是酸菜心啊,你在哪看见它的?”
“楼下那个垃圾回收点,”陈骆安说,“我看它冻得够呛,不像刚跑出去的。”
我这才意识到,好像是有几天,没见着酸菜心了,我摸摸沙发底下的猫粮盆,还是满的。
我这边刚翻出医用酒精,酸菜心就从陈骆安怀里跳出来,飞快地窜到了门外。我追出去抓住它,刚要往起抱,它突然躺在地上放赖,撒娇地露出肚皮,肚子上的毛都打绺了。我拿手给它通开,应该是弄疼它了,它翻身跳起来,咬了我一口。
现在我大拇指上,一溜四个牙印,两深两浅,没想到它牙出得这么全了,看来该给它刷牙了。
陈骆安清洗完我的伤口,又开始清洗酸菜心,凝住的血块洗掉后,发现它左边耳朵缺了一块。
我说:“大冬天,也不发情,跟谁打架呢?”
陈骆安说:“是剪子剪的,你看伤口底下,还有两个豁口。”
我说:“是给人当成流浪猫,带去绝育了?”
“打耳标男左女右,小母猫不该剪左耳啊,何况剪得也太深,都到耳廓了。”
怪不得刚才那么凶,半个耳朵都剪没了,看着惨兮兮的。
陈骆安说:“耳朵上血管少,不该出这么多血,你看它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
我摸了摸,在它后脑勺上摸到一个凸起,陈骆安说:“你先别上药,我照张相。”
我上完药,陈骆安还在看那张照片:“这绝对是故意的。”
我说:“是有人模仿打耳标,在虐待流浪猫?”
“门得关好了,别再让它跑出去。”陈骆安想起来,“刚才我来的时候,钥匙插在门上。”他把门钥匙递给我。
钥匙链上,拴着一只小小的塑料打印机,应该是影子下楼找东西,忘了拔了。我担心酸菜心趁影子不注意,白天再偷跑出去,就打算把猫笼搬进来。
我进阳台搬猫笼,这还是我出院后,预备接酸菜回来时,齐诺兰送过来的。非常劣质的铁笼子,大倒是够大,以前关他家金毛犬的。陈骆安要进来帮我,我说不用,你进来也转不开身,就在外边拽吧。
“怎么了?”陈骆安看我好像推不动了。
“把抹布给我,这笼子太脏了。”
猫笼搬进去了,酸菜心趴在猫窝里,缩成一团,陈骆安端起猫窝,放进猫笼里,关上铁丝门,它一动没动。看着酸菜心只剩一半的左耳,我一阵阵的发冷。
陈骆安走后,我打开阳台门,那把带血的剪刀,还立在墙角,地上也有血迹。我想到影子胳膊上的划痕,可能是猫挠的,可能她也流了血。
我上楼看影子,她又在洗手,已经洗到第三步,正拿消毒凝胶搓手,酒精含量75%,搓得手指头都爆皮了。看着她过分清洁的指甲缝,我说:“明天我去补一针狂犬疫苗,你陪我吧。”
等到下一周,咨询师刚给影子做完心理咨询,我拿上车钥匙:“我送您吧,顺路。”
咨询师跟我上了车,我右手握住手刹。
我说:“影子她,是不是——您看她又把手上的茧子抠掉了——”
咨询师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她有虐猫行为。”
“酸菜心总是乱叫,影响她写作——”我看着咨询师。
咨询师也看着我:“你说完吧,我在听。”
我说:“可能我不对,可是我觉得,总比她自虐,总比她撑大自己的胃,再催吐强。”
咨询师说:“我同意,虐猫只是一个社会层面的罪名,说虐待动物的人残忍,只是人类道德意义上的残忍,自然界弱肉强食,残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我说:“你不会——”
“我不会说出去,我签了字,而且我一直敬佩陈教授,如果他没有弃医从文,我现在应该是他的学生。”咨询师说,“虐猫虽然不对,但这毕竟不触犯法律,我要跟你说的是,如果影子不是把它当作一只猫,而是当作一个人——”
影子想杀了我?那一页一页的“程真去死”,波浪一样抽打着我的眼球。
“我建议她入院,程导演,这样对你也好。”
“我说你不要听陈骆安的——”
咨询师说:“你的纵容,只会加重她的症状。”
我想,如果当初陈狄安爱上的是影子、出轨的对象是影子,我会不会也想杀了她?
咨询师推门下了车,我这才意识到,我还穿着拖鞋,而我手里的手刹,一直没有放下。
我趿着鞋回到楼上,电梯门一开,我家房门大敞,屋里通亮。我靠着电梯门,几乎不敢迈步,声控灯灭了又亮起。
影子蹲在猫笼边,半个身子探进去,左手抓着酸菜心的尾巴,右手拿着那把带血的剪刀,酸菜心龇着牙往前冲,她使劲往后扥,脸上还笑着,像是那种恶作剧的女生,一剪子下去,要让两边拔河的人摔个大屁墩。
“影子!”
她抬起头:“干吗那么看我?我是吓唬它,看它害不害怕。”
我说:“你先出来。”
影子出来了,我关上猫笼,酸菜心在里面哆嗦着,尿了一地,黄色的尿液从笼子底下蜿蜒而出。影子噤着鼻子,先到门口换了双拖鞋,又到水龙头底下洗手,拿钢丝球搓剪刀。
我说:“你不喜欢酸菜心,我马上把它送走。”
影子说:“古埃及人喜欢猫吧?不照样有猫木乃伊?”
我说:“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影子说:“我想喝粥。”
粥熬好了,影子坐在我对面,垂着眼,拿筷子当竹竿,在粥里面挑来挑去,好像粥里弯着一枚月亮,她怎么都捞不起来。
我把便笺放到她手边:“想到就写下来,别在心里惦记。”
影子突然站起来,趿住一只拖鞋,跌跌撞撞地往阳台里扑,筷子在她身后掉了一只,带着粘稠的米汤往下滴。
“怎么了?”我跟过去。
“我以为诺兰回来了。”她的脸贴在玻璃上,指着里面的倒影说:
“你看,我的脸映在里面,你的脸也在里面,窗边的仙人掌也在里面,可是你使劲往里看,又会看到蓝天、白云、老杨树、飞鸟和尾气排放——你说,哪个世界才是真的呢?是我们,还是窗外的飞鸟和鱼?我们不可能都是真的,对吧?在同一时间,你看得见自己,就看不见天地,你看得见心里想要的,就看不见飞鸟和鱼——嗯?你说古老的绣花布?我想过,我的确想过,我也希望我们只是布上的刺绣,而窗外的一切是含混的底色——这样我们和它们,就都是真的了。你说得对,即便我们才是真的,它们都是假的,可这个没有底色的世界,值得我们留恋吗?”
我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影子,你别吓我。”因为我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停经两个月了。”
我看着影子。
她对着玻璃里的我说:“我怀孕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影子身上——“诺兰知道吗?”
影子瞪着我,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忽然她扑到我怀里,缩成一团。我抱着她,很难想象这阵子,她有多难熬,对于她的反常和崩溃,我完全理解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带影子去做妇产科检查,她吃过抗焦虑的药,不知道会对胎儿产生什么影响。影子不肯去医院,我只好让妇产医生上门,医生检查后说:“没听到胎心,可也不用太担心,胎儿没到18周的话,一般从听诊器都听不到。”
医生留下几盒医用验孕试纸,说准确率会高一些,我把影子哄进卫生间,告诉她该怎么用。
“你以为我没用过?”影子整张脸都往下垮,“你觉得我骗在你,还是真当我疯了?”
我把试纸放在马桶水箱上,关上门出来,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37天了,齐诺兰,你该回来了吧?你知道影子怀孕了吗?想到年初的时候,几乎同样的情况下,我流产了。我还没有问影子,是不是准备生下来,不知道该怎么问。
马桶冲水声,轰然响起,夹杂着水龙头的出水声,冷热水扭来扭去,马桶安静下来,洗手池里的水,满了又放,放了又满,差不多一刻钟后,影子出来了。从侧面看,她的肚子已经有一点凸出,乳房往下耷拉着,她含着胸,仿佛不堪重负。顶灯打在她肚子的中线上,一明一暗,有种生命的圣洁。
影子忽然说:“你和狄安是怎么样的?”
我愣了一下。
“说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讲细节给她听,尽量只用动词。
影子满脸通红:“他就是不管不顾的,含着,像小猫一样。”
我看看酸菜心,我得赶紧把它送走。
影子身上有股汗味,淡淡的,像烟草。我放水给她洗澡,扶着她迈进浴缸,水溅了一地。我蹲下去擦,地漏上缠着一圈一圈的头发,下水不大通,我捞起抹布,在马桶上拧干,来回几趟才擦干,拿脚踩上去试了试,不滑了。
我站起身,看见影子还站在齐膝高的热水里。
“我——不敢弯腰。”
我把耳朵放在她湿淋淋的肚子上,心里忐忑得要命——也许我、陈骆安和咨询师,我们都错了,她暴饮暴食,是需要营养,她不是催吐,而是孕初期反应,她厌恶酸菜心,是担心它会影响胎儿。听着她肚子里的响动,我两手慢慢笼上自己的肚子,好像当初失掉的那粒种子,在影子身体里发芽了。
忽然,影子把喷头对着我,浇得我一头一脸热气腾腾。我才打个喷嚏,她立刻拿手捏住鼻子,好像怕我会传染她。我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给她擦背,看她一瓢一瓢地,把水浇在自己肚皮上。
洗完澡,吹干头发,影子很快睡着了。我关门出来,在网上下单了几本孕期指南。我坐立难安,不停地给齐诺兰打电话、发微信,却发现他拉黑了我,这么说,至少他昨天还登录过,至少他收到了影子怀孕的消息。挨到凌晨两点,酸菜心还在猫笼里上蹿下跳,我决定拉上它,去找陈骆安。
陈骆安蓬着头发来开门:“出什么事了?”
我把酸菜心塞到他怀里:“这是一个月的猫粮,吃完了跟我说。”
他拉住我:“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回来告诉你。”我飞快地跑下楼,把油门踩到底,朝西郊的莲清山开去。
莲清公墓早上四点开放,我到墓地时,天边才露出一线白,齐老头坐在墓碑边,已经喝了有二两酒。墓碑是以齐诺兰的口吻立的,先母林兰,先父齐杉,落款是齐诺兰,林兰涂金,齐杉和齐诺兰涂红,红油漆没有金粉漆耐水防晒,早就斑驳不堪。齐老头盘腿在碑前,一手拿烟,一手握着狼毫,蘸了红漆,在那涂齐诺兰的名字。
我掏出路上买的鸡头、鸡爪子、猪蹄、猪耳朵,一样样解开,摆在吃蛋糕用的纸盘子里。
齐老头说:“我一直以为,我欠他一个妈,他欠我一个老婆,咱爷们关系倍瓷实。”
我说:“我帮您涂吧。”
“要是那年没怀上他,林兰就跟我离婚了。”齐老头嘴角一抽,老长一截烟灰落在墓碑上。
我心里一动,齐诺兰是担心影子重复母亲的悲剧吗?难道他想让影子打掉这个孩子?
齐老头说:“去年,诺兰想把储藏间倒出来,让金毛进屋住,还画了个图,说是什么科学狗窝,我没让,我说都要死了,费那个事干嘛。”
金毛犬是今年五月,我右眼手术那段时间死的,享年14岁,绝对的长寿。我说:“您应该去片场看看,诺兰真的有天赋,他给《两个女人》置的内景——”
“成片我看了,他学你学得挺像,老头子我现在相信了,他26岁才离家出走,的确是因为你。”
我低下头:“对不起。”
“咱谁也别赖谁,”齐老头站起来,“走吧,回台里开会。”
我站在原地没动。
齐老头把我带来的熟食,敛到没烧的黄纸上,连着狼毫笔和红漆,抱到墓区固定的焚烧点,拿烟点着了,把酒浇上去,火苗一下子蹿得老高。烧完了,他看我还没走,过来说:“别等了,没戏,咱老齐家不过生日,他都不知道他妈今天生日。”
我说:“您是不是知道诺兰在哪?”
齐老头看着我:“你以为老头子我讹你呢是吧?”
我说:“那您怎么不找他?”
“可能我潜意识里,希望他能替林兰离家出走一次吧。”
“影子怀孕了,她现在需要诺兰。”我终于说出口了。
强劲的北风刮过来,没烧完的纸钱冲上云霄,那些烧完的、又大又圆的黑色灰烬,弥漫在冷空气里。我和齐老头隔着漫天黑雨,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孩子,应该不是诺兰的。”齐老头说,“不是我护短,如果是他的,他肯定不会走,他不会让影子重复你的悲剧。”
“什么?”
“阿真,你以为你瞒得住吗?诺兰比谁都清楚,狄安去洛杉矶以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那件事对你伤害有多大,他看到过你痛不欲生,他不会让任何人像你一样。”
——我还以为离死亡最近的时候,除了陈骆安和陈涟漪,没有第三个人曾经在场。
齐老头说:“你去我家看看就知道了,我那一丛兰花,都被他挖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