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容易疲劳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星期天和苏静在沙发上看电视，没一会儿工夫他就睡着了，两人去逛港汇，吵闹的人山人海的地方，他也能在过道边的长椅上睡着，还有一次，他一个人在麦当劳排队，埋好单等餐的时候，他又靠着柜台开始打盹，所幸是没有晕倒。他发现自己正常的睡眠时间也在变多。过去，他每天只需要睡7-8个小时，现在每天要睡11-12个小时。苏静没有太觉得不对，她自己睡眠不好，所以一直感叹，好羡慕你，能睡那么久。赵林只是笑，不说话。

他记忆力也是同步开始下降的。他开始频繁地出门忘带钥匙、忘带手机，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指甲钳、榔头、螺丝刀放在哪里，他会把锅放在炉子上烧干，也干过手里拿着遥控器，再满屋子找遥控器的蠢事儿……苏静问他，他只是说，之前多年工作，没有休息过，现在节奏放慢下来，他不是很适应。苏静仍没有怀疑。他并不常去YC公司上班，只是在有重点项目的时候出来支持一把。平日里他在家呆着，苏静对他没什么要求。

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抓住了他，他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回想过去的生活，这让他开始动念去写作。他上午写，下午读书，写得很慢，很艰难，每天有时只能写几百个字。很多事还需要翻过去的短信、邮件、日历才能想起来。苏静开始不知道他在干吗，看他案上堆着一堆书，笑着问，你这是要考北大吗？他也笑，对苏静说，我想写点东西给毕可文，等他放出来了给他看。苏静摸摸他的头，然后自己忙去了。他继续对着电脑死磕。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不懈地写下去。北大永远在那里，可他的黄昏将至，时间不多。

但他知道苏静其实对他是有要求的。尤其是苏静离婚了以后。孩子判给父亲，去了美国。苏静不是很习惯，整个人常常会低落下去，早上醒来会说“我又梦见点点了”，赵林只能安慰她，说孩子在美国肯定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她想跟赵林结婚，但又不想给赵林压力，心里千回百转，嘴上说出来是，“我不要那么快就嫁给你，我要享受一下恋爱的时光”。是的，也没错，他们应该多谈谈恋爱。可赵林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苏静憧憬未来生活的时候，他也不太搭得上话。

他没有告诉苏静的是，他继续偷偷把松江的房子挂在中介卖。最终，6月份的时候，中介打来电话，说有个客户确定愿意购入。那会儿苏静正忙着，赵林瞒着她把房子过户好。收到卖房钱那天，他打了100万给叶小枚，让她转交毕可文。赵林并没有想一直瞒着苏静，只是一直没想好怎么说。但不等他想好，叶小枚在他吃晚饭的时候给他发了条感谢消息，手机丢在桌上，被苏静看见。她问赵林，你哪儿来的钱还给毕可文？不是说我帮你还吗？赵林看瞒不下去，只好说，我把松江的房子卖了。苏静说，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赵林嘟囔着，那是我自己的房子。苏静冷笑，现在来跟我分你我咯？赵林晓得自己说错了话，一言不发。苏静说，你反悔了？反悔了马上搬出去啊，继续过你之前那种日子去。没人管你。赵林说，我把剩下的钱给你。苏静气笑了，说，你以为我稀罕你那点钱吗？赵林说，那你想怎样？苏静说，我是气你把我当外人。赵林不说话。苏静说，之前赶着催我离婚，现在我离了，你呢？怎么一声不吭了呢？赵林说，你不是说想享受恋爱时光吗？苏静说，我们现在这样像恋爱吗？你整天魂不守舍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北大考上了吗？还是在考研补习班认识什么姑娘了？赵林先是笑，笑倒在沙发上，可他看着苏静一直表情严肃，又正坐回来，低着头。

他憋了半天，说，我有个事儿一直没告诉你。苏静愣住了，我操，你这个可怕的家伙，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赵林说，我说了你不能生气。苏静说，你先说。赵林看着她说，我也没想一直瞒你，我也是在找一个时机。苏静敲敲桌子，冷笑，现在你找到了？赵林不说话。苏静说，你这叫不说不行了。我今天不逼你，你还是不说。赵林说，我有个遗传的毛病，得动手术，这个婚前要坦白，不然不能跟你结婚，那是害你。苏静说，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什么病啊？严重吗？不对，我验过货啊，你还能用啊。赵林听了却笑不出来，起身进屋拿出锁在抽屉里的病历本儿，递给苏静。苏静翻着翻着，脸色变了。她看着赵林，一下子哭出来，说，姓赵的，我操你妈。然后进里屋门把门锁上了。赵林在门外敲门，静静，你出来，我这病医生说了，能治好。包在他身上，叫你不要嫌弃我。苏静不说话。赵林又敲了半天，苏静没有反应。赵林只好一个人呆在客厅。他又想起跟叶小枚谈离婚那天，后来叶小枚也这么锁着门在卧室哭。可他现在已经没法像那时那么难受了。他一难受，就觉得困。

半夜，赵林是在沙发上被苏静推醒的，苏静哭得两个眼睛都肿着，抱着他说，我不会嫌弃你的。赵林正在做美梦，他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呢，被苏静拖回了地面，他看看苏静，居然笑着说，你不要怕，我早就不怕了。苏静说，只要你不是不要我了，别的我都不怕。

苏静大学毕业的时候落户在黄浦区，他们在黄浦区民政局领的证。领证那天，中华路附近人很少，两个人领完出来顺路一直走到人民广场。赵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握着苏静的手。苏静说，我算是掉在你这个坑里了。赵林说，对不起。苏静说，不许说这个。赵林说，好吧。苏静说，我也休息一段时间吧，我们出去玩。赵林说，好。不过我要把电脑带着，给毕可文的故事还没写完。苏静说，好。苏静说，我们去买东西吧。赵林说，好。两个人坐了一站地铁到静安寺，苏静说，梅龙镇，中信，恒隆，你看上什么，我们买什么。赵林说，好。苏静说，我们去伦敦，我给你订套西装。赵林说，好。苏静说，你还想要什么？赵林说，再去董家渡给我做条裤子吧？苏静笑着说，你没出息。赵林说，我认识一个裁缝，裤子做得好。苏静说，那以后每年来给你做一条。赵林说，好。苏静说，不好，我是女土豪，我不要你穿董家渡的裤子，我要带你去买大牌。赵林说，我是个县城屌丝，穿大牌看起来也像董家渡买的。苏静低着头走在前面，仿佛笑得浑身都在抖，赵林跟在后面，看不见她的脸。

赵林的脑膜瘤位置太深，也太大，伽马刀被排除了。肿瘤医院做的治疗方案还是开颅。关于开颅的风险，戴医生和苏静聊了很久，运动能力丧失，失忆，失明，嘴歪眼斜，偏瘫，性格大变，智力减退……但如果不开，再拖下去有生命危险。戴医生说，他现在还年轻，身体功能好，恢复力还强，年纪再大一些，怕是挺不过去。苏静哭完之后，同意手术了。

接下来是给赵林做的，复杂的身体情况检查，评估。苏静作为妻子，签署了所有的相关文件，手术同意书，全麻同意书，输血同意书，治疗方案选择书……手术前一天，赵林被剃成了光头。他冲苏静笑，说，一会儿见！苏静也挤出一个笑容，说，这个发型很适合你。

手术进行了八个多小时。苏静在手术室外坐着等。YC的Hans，WH的吴明、王浚，还有叶小枚，在外面陪着苏静。等到四个小时的时候，苏静突然瘫倒在手术室外面，其他人去搀扶她，护士过来检查了一下，给她打了一针葡萄糖。其他人让她去躺着，她不肯。这时，毕可文在北京的戒毒所里，还要一年才能出来，叶小枚跟他通了电话，答应手术后第一时间告诉他。

赵林是一个礼拜后醒过来的。手术挺成功。他的视力在醒来后三天就恢复了，但他没有听觉。半年后他出院的时候，听觉恢复了一点点。语言能力则始终处于丧失状态，只能靠眨眼睛交流。不过他的运动能力没有受影响，可以自己走路，意识也很清晰。戴医生告诉苏静，恢复说话能力可能需要1-2年。

未来赵林的康复需要很多钱，赵家父母在老家小额贷款欠的窟窿也需要补。在和Hans谈了一次以后，苏静准备把YC公司卖给WH集团，以后带赵林回泉州休养。

赵林出院后，苏静把他手术的事情告诉了他父母。赵家父母飞到上海，先见了苏静。周末，苏静把他们约在YC公司的办公室。将赵林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赵家父母嚎啕大哭。苏静等他们哭完，说，爸爸妈妈，我已经跟赵林结婚了，我不会放弃他的，他的恢复只是个时间问题。你们也放宽心，不要过分忧虑，你们目前保持健康，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然后一会儿回家见赵林，记得不要显得过分激动，他现在不能受刺激，他还不能说话，也听不太见，但可以写字儿，你们可以用纸笔交流。赵家父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你一定要救他！苏静吓了一跳，也跟着跪了下来。赵家妈妈说，闺女，你前面受大苦了，你一个人扛多辛苦，我们还不老，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苏静说，你们离得远，我们怕你们担心。赵家爸爸不说话，一直流眼泪。最后临到三个人起身，他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谢谢你”。

赵家父母在上海住到三个月的时候，赵林的情况看起来已经比较稳定了。礼拜四，上海市肿瘤医院脑脊柱外科的戴医生出诊那天，一家人去肿瘤医院复查。复查结果是苏静、赵家父母一起跟戴医生听的。戴医生说，根据复查的结果，赵林未来可能会出现智力减退的情况。赵家妈妈问，这严重吗？戴医生说，这个也很常见。苏静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戴医生说，严肃点说，我也不知道。肿瘤摘除得很干净，没有积水，也没有复发迹象。我猜测可能是那个脑瘤摘除以后，原先被损害的脑组织无法恢复了。赵家人一片沉默，戴医生补充道，对不起，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对大脑的认识层次还是不够。赵家妈妈挽着苏静开始哭，苏静也哽咽了，她不甘心地问，戴医生，你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戴医生说，手术是非常成功，但后遗症这个情况是说不准的，术前我们也都交流过，轻点是头晕头痛，重的是复发或者丧失劳动能力，赵林的情况是，智力减退。苏静说，最差的情况是什么呢？戴医生说，他的智力会逐步减退，最后可能会跌落到小朋友的层次。但几岁的小朋友，以及要多久，我也不知道。苏静说，寿命呢？戴医生说，寿命的话，要看脑萎缩的速度了，快了两年，最多五年。赵家人哭成一团。戴医生看着他们，最后忍不住又说，以后如果这个医疗领域出现突破，能恢复也说不定。苏静哭着说，我们要怎么跟他说？戴医生说，你们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但他最后这段时间需要你们照顾了。苏静点点头。

三个人开了半天会，又讨论了一个礼拜，最后决定由苏静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赵林，赵林听了歪嘴笑笑。苏静说，你笑什么？赵林在纸上写，不是挺好的，你儿子被判给了前夫，我看你一直空落落的，以后你要多一个儿子了。苏静也笑，说，那也挺好。你以后要听话噢。赵林又写，倒霉的是，你要是欺负我，我也不懂了。苏静笑了一半又哭起来。赵林写，趁着还没傻掉，我要把我的故事写写完。苏静说，你加油写，没写好不许傻掉。赵林写，好，答应你。苏静跟他击掌，然后忍不住又哭起来。

苏静和赵林准备去泉州住一段时间。赵家父母要回陕西。在机场，苏静一个人来送他们。在候机室，赵家妈妈递给苏静一个信封，说，这个你拿好，一会儿我们走了再拆。有问题随时给我们打电话。苏静在地下车库把车子发动好，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公证书，公证书的内容是，赵林声明，之后智力丧失，失去行为能力后，苏静有权单方面离婚。赵林、赵林父母都签了字，抄了身份证号码在边上，还按了手印。苏静坐在车里嚎啕大哭。

毕可文被放出来的时候，叶小枚去北京接他。他头发剃光了，人胖了不少，还黑。他站在太阳底下冲着叶小枚笑，说，叶娘娘，谢谢你来接我。叶小枚说，怎么还胖了？戒毒所的伙食不错嘛？毕可文说，天天被逼着吃，不吃不行。叶小枚笑着说，走吧。我们还是先去吃饭。

两人打车到了北京市区一个饭店。毕可文问，赵林怎么样了？叶小枚说，跟苏静回泉州了。毕可文说，他的病呢？叶小枚说，不好。毕可文说，怎么不好？叶小枚眼圈一红说，智力丧失。毕可文不说话。叶小枚说，赵林托我把100万还给你。毕可文说，我不能要。叶小枚说，你不要傻，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没钱你明天住哪儿。毕可文说，大不了我回南京，回家去。叶小枚说，我钱给你，你自己去跟他说。毕可文说，这些钱，都是那时候我们照片做假骗来的。也是报应，所以别的都折光了。倒是只有借给赵林这一笔，算是发挥了一点好作用。这不义之财果然都是留不住的。这钱，以后还是得给赵林看病用。我还能拍照片，我再赚就是。叶小枚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低头吃饭。

赵林终于还是没能把要给毕可文看的故事写完。他的智力退化得太快。在泉州，一年左右的时间，他变得像一个3岁的小朋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能够恢复语言能力。苏静寸步不离地带着他，出去散步，游走……唯一值得她庆幸的是，智力减退的赵林很听话，也很依赖她，能看得出小时候是个乖孩子。苏静去整理他写的东西，发现故事写到跟苏静第一次吃饭的时候断掉了，后来都变成了无意识的呓语，涂鸦……故事之外，他最后留下的是两首诗。那是刚到泉州的时候，苏静带他去承天寺，他回来以后写的。

《承天》

广场上踮脚跳舞的老年朋友啊

一颗足以黑暗的心脏

像你手里不明温热的生灵

还要吞掉多少东西

才满足呢

辫子从头发从月亮里

长出来

变成细长的哀叫的儿郎

建筑们几乎灼热起来

十万年

榕树的叶子在变小

胡马和阴山似乎又远了

更清晰的城市

石头也不能代替的未来

闪烁着来迟

命运如同你忽然忘了一切来由

鸟飞去了

你被卡在那儿

空虚的浓烟被陆地呼吸殆尽

想象更轻浮的人生

想象吧

更多的夜色，不再有深处

《给S.J.》

晴天将我

和梧桐树的小儿子们

困在一起

鸟不欺负人了

我不用坐车去城里流浪

只静卧树顶

练习如何忘记自己

人生太漫长

我希望你能吃能睡

不再柔肠百结

最好还能

长点个头儿

如果我对你微笑

你就喝一口酒

我来你的国度

听你说温柔的往事

渐渐地飞行

像一个蓝色人

想要显出魔法和礼貌

却总是令人发笑着

浅淡下去

在空气中摇摇欲坠

希望你

原谅我复杂的呼吸

或许再蹩脚的爱

也是眼泪

这一刻本该有多么渺茫

如果能停留

也是因为经过了你的梦

就不再奢望清醒

毕可文和叶小枚在上海安定下来以后，给苏静来电话，说希望到泉州看望赵林。苏静答应了。秋天了，天气不错，两人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于是打点行装，决定从上海沿着沈海高速一路开过去。叶小枚不会开车，毕可文一个人包办行程。他们走马观花着，第一天晚上将将开到温州，于是决定停车住宿，第二天再走。下了高速，就近把酒店订在了一所大学的招待所。房间开好，收拾停当，是晚上8点多钟。毕可文带着叶小枚出门吃夜宵。

招待所就在这所学校的后门。出了后门就有一大片夜宵的摊子，像上海多年以前的枣阳路。叶小枚到对面超市去买水，毕可文在烧烤摊前面点菜。这里的烧烤摊与上海不同，卖的多数是海鲜，摊主用蹩脚的普通话跟毕可文交流，边上的年轻人则都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年轻人们的发型在毕可文看来都过于复杂了，他皱着眉头打量他们，而在这些摊子边上，甚至还停着两辆超跑。街面上是湿的，大约是白天刚下过雨，不过这会儿已经停了，晚风很凉爽，旁边的棋牌室里还有人大声地喧闹，一个卖粉的摊头上，老板娘正把水泼向路边，足浴房里的女服务员穿着高跟鞋黑丝袜在旁边吃麻辣烫，“吸溜吸溜”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一簇一簇的大学男生们围住灯下给手机贴膜的小贩，南中国的夜空中，还有稀疏的星星在闪烁，学校的围墙里面，有枝叶郁郁葱葱不会随季节枯黄的高大乔木……这时，叶小枚已经快走到对面超市门口，不知道是被什么感染了，她突然转过身来，远远地跳着脚朝毕可文挥手，喊道，贾老师，贾老师，再给我加三串鱿鱼须！毕可文比了一个OK的手势，回喊，你也给我也加一罐冰啤酒！他回头看背后烧烤摊的花衬衫老板，老板一挥手，靓仔，我听到了。毕可文朝他竖起大拇指，看着热气从他面前狭长的炭炉上腾腾升起。

毕可文喝着冰啤酒，想起大仓的干姜水，他对吃鱿鱼须吃得满嘴是油的叶小枚说，等我们回去上海了，想办法把大仓再开出来吧？叶小枚不以为意地说，好啊好啊。然后继续吃。毕可文看着她笑，自己从烧烤摊那摇摇欲坠的塑料板凳上站起来，掏出屁兜里的手机，给赵林发了一条消息，“喂，老赵，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