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一个周末的礼拜六,赵林和陈微微一起,出现在了毕可文住处的小区。陈微微确定了毕可文在家,然后骗毕可文她是一个人。当她和赵林一起出现在毕可文家门口的时候,毕可文吃了一惊,然后苦笑着说,好嘛。毕可文更瘦了。他侧身,让两人进来。
陈微微进门屁股还没坐稳,直接开宗明义,毕可文,你能不能不要再碰那些东西了。毕可文说,我又不危害社会。赵林说,再下去就快了。陈微微说,不戒毒就还钱。毕可文一脸苦笑,不说话。陈微微又开骂,你不要给我装孙子,你听见没有?!赵林拉了她一下,陈微微说,你神经病,你拉我干吗?赵林没理她,对着毕可文说,贾老师,你就是抽上次你给我卷那个东西吗?毕可文还没开口,陈微微说,放屁,他给你那个算什么,他现在玩大了!毕可文说,是啊,就是上次给你那个,没事儿的。老赵,陈微微神经病,你跟她一起神经病?那个东西没事儿的。赵林扭头看看陈微微。陈微微怒极反笑,你也就骗骗老实人,你现在都吃了些什么,以为我不知道?毕可文嬉皮笑脸地着看赵林,你好好管管你老婆?我老婆?赵林语塞,心里升起的念头却是“你们俩认识得比我早啊……”。毕可文看他们都不说话,又说,行,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了,你们也是关心我。这样,剩下的东西你们带走,扔掉,我不抽了,好不好?过几天我就开工去外地了。说着,毕可文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罐子里有个蓝色的保鲜袋。保鲜袋不透明。静静躺在罐子中间。赵林刚伸手要接,陈微微劈手夺过玻璃罐子,拽着赵林推门而去。
回家后,陈微微把玻璃罐子同样丢进了冰箱,不再理会。这事儿过去后的第三天,毕可文用一个陌生号码给赵林发消息,母老虎在吗?不在的话,给我一个电话?赵林看着现在这个1580开头的号码,打了过去,在电话里问毕可文,你原来的号还用吗?毕可文说,暂时还用,这个以后也会用。赵林说,好,说吧,你小子有什么事儿吗?毕可文说,我想问你借点钱。赵林说,你要借多少?毕可文说,2万。赵林说,你拿钱干嘛去?毕可文说,我淘宝店货款周转不过来了,我下个月还给你。赵林想了想,说,好,可以答应你,但你以后不要再跟陈微微联系了,你明白吗?毕可文电话里欣喜不已,根本就没有丝毫犹豫,说,好好好,答应你,太谢谢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去外地了,你晚上就打给我好不好?赵林想了想,说,好。
这件事赵林没有告诉陈微微。他们的关系在此事之后看起来又恢复了正常。赵林从此认为毕可文不会也不想对他和陈微微的感情造成什么影响了,他再为了一个过去的幻影伤心就是庸人自扰。但毕可文一个月后没有还钱给他,他没有吭声。他打定主意,毕可文就是真不还钱,也就这么算了吧。
在赵林觉得生活重新变得平静的时候,又一场风暴席卷了刚刚消停的水面。他的前妻叶小枚回上海了。她给赵林打电话,约赵林在陆家嘴吃饭。叶小枚现在在一家网站做编辑,她们上海分公司就在陆家嘴。想必是顺路吧?赵林和陈微微说了一声,下班动身去陆家嘴。陈微微得知他去见前妻,就撇撇嘴,说,晚上早点回来。赵林一直在捕捉着各种“陈微微其实是在乎我的”的细节,这句“晚上早点回来”正中他的下怀,让他心中顿时好受很多。
刚来上海的时候,赵林就觉得陆家嘴有一种奇异的冷峻风格。作为浦东的代表区域,它高楼林立,处处透出有序而宏伟的气势,可它的人情味儿又实在淡薄,没有人喜欢真的生活在这里。也只有叶小枚这样的人会图省事把约会定在这里。不过,叶小枚订了一家商场五楼的日料,这让赵林挺感动。过去叶小枚从来不吃这个,但赵林喜欢,想吃的时候只好自己去。叶小枚这次肯订日料,算是存了照顾他的心思。出租车一路堵到延安路隧道出口,赵林一阵焦躁,望着天桥下沿股指期货的走马灯,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在跟前妻的约会中迟到。不过,当他迟到五分钟才到达约定地方的时候,叶小枚并没有来。他松了口气,报叶小枚的名字和手机,先进包房等。又等了十多分钟,叶小枚才出现。
他抬眼一看,叶小枚穿驼色大衣,围着一条花丝巾,长发披在后面,脸色白白的,眉头耷拉下来,挂满愁苦。她在赵林对面坐下,看看他说,你又瘦了嘛!然后眼圈一红,差点要掉下泪来。但她强忍住了。赵林“嗯”了一声。她接着问,你的病怎么样?赵林说,没事,老样子。然后他叹了口气,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叶小枚说,小枚你别这样,能见到你我还挺开心的。叶小枚坐在那里静了一会儿,叫服务员点单。两人都没有什么食欲,点的全是冷餐。叶小枚叫了一份小的海鲜饭。赵林叫了一份冷荞麦面。叶小枚让他加菜,他怎么也不肯。叶小枚最后又问服务员要了两杯热茶。两人喝着茶,偶尔抬头看看对方,一言不发。大约两分钟或者更久,赵林看到叶小枚的面色渐渐平和下来,但也不看自己,而是直直盯着桌面。赵林说,你是来出差还是要调回来?叶小枚说,我是来出差,但后面要调回来,不过还说不定。赵林说,噢。那北京的房子怎么办?叶小枚说,你怎么想的?我不可能再住的啊。反正你也管不着了,我打算卖掉。赵林说,你一个姑娘,有个房子多好,你干嘛……他说了一半,看着叶小枚的脸色,想起他决定离婚前的一段时间,两人基本每次交谈都会变成吵架,于是没有再说下去。叶小枚说,我不想住那个房子了,我打算卖掉它,以后租房子住,这样你的压力也小点。我是来告诉你,你不要帮我还贷款了。我已经把它挂出去了,行情挺火,中介说这个月就能卖掉。赵林说,这不好吧,当初都说好了,我钱还是给你,你不还房贷就自己拿着。她说,不用了。赵林看看她的表情,没有再说什么。
叶小枚闷头吃完饭,起来就叫埋单,赵林说,我还没吃完,你先走吧,我买。叶小枚眼圈又一红,说,你抢个屁,我卡里这些钱都是你的,我帮你花掉。然后她埋单离去。留下赵林一个人对着吃了一半的冷荞麦面。赵林觉得这些荞麦面冷得像钢丝球,再也无法下咽。他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出过去和叶小枚的点点滴滴。浮现到一半,赵林在心里立马喊停,又看看时间,起身离去。
他到家的时候才8点多。陈微微仍坐在电脑前。看到他回来就过来拥抱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快?赵林说,能有什么好说的?陈微微问,吃了吗?赵林觉得饿,说,没吃饱。陈微微从厨房间拿出一盘剥好的榴莲果肉,说,你把这个吃了吧。赵林说,好。赵林吃的时候,陈微微就坐在边上。赵林问,你想吃吗?她说,我不吃,我吃过了。赵林吃完后,陈微微递纸巾过来,说,周末跟我回家去见我父母吧?赵林愣了一下,说,好啊,你想让我见?陈微微说,我想嫁给你。我觉得你不放心我。所以我想嫁给你。赵林觉得太突然,愣在那里,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第二天,赵林觉得要找个人商量这事儿。想了又想,还是趁午饭的时候,电话毕可文把他约在了大仓。大仓还是那副样子。赵林和毕可文坐在窗口。谭老板并没有过来多话的意思,只在远处点点头,任凭服务员招呼他们。赵林也懒得多问他们的事儿,直接说,贾老师,微微昨天说肯和我结婚,我觉得很突然,想听听你的意见。毕可文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赵林紧紧盯着他,他很快轻巧地说,结啊。赵林说,我有点不敢娶。毕可文说,你不爱她吗?赵林说,爱。我觉得她非常优秀,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但我觉得自己不了解她,也hold不住。毕可文说,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了。赵林说,怎么复杂了?你了解她吗?你们认识那么久。毕可文说,了解吧?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说你为什么要了解她呢?你爱她不就可以了吗?你心放开一点。你可以离得远一点,不要那么接近她,这是我的感觉啊。赵林奇怪地说,我们要结婚啊,我怎么离她远一点?毕可文说,我打个比方啊,我觉得你对女孩的方式有点问题。就好比......你唱KTV,你就像那个话筒,陈微微就像那个音箱,你们俩都很爱对方,但你总是离音箱太近的话,就会发生啸叫,这爱情之歌就没法唱下去。所以你得找一个合适的距离,不要明知道会啸叫还一定要凑上去。赵林说,比喻很精彩啊,贾老师,然而我听不懂。毕可文说,你不是看过她手机嘛,就是这个意思,你其实最好不要看,能不看就不看。赵林说,我不看我还不知道她就是狡兔少女呢。毕可文说,你要不看,你现在就不会这么纠结。赵林想了一会儿,说,你说我和她结婚合适吗?毕可文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她不是挺好的。赵林说,你们真的没什么了吧?毕可文说,真没什么了,太久了,在你认识她之前就没什么了。再说你知道我的。我的真爱只有何妮妮。赵林不说话。毕可文又说,老赵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的。你心理上有点过不去,尤其我还跟你说过我跟微微的那些事儿。赵林点点头。毕可文说,老赵,你人比较老实,也照顾我很多,我跟你说几句实在话。你看外面的这些姑娘,不管好看难看,她们都有过去,她们可以选择跟你说,也可以不说。不说你也不知道。微微也挺倒霉的,她也就跟我了,之外也没谈过什么别的男朋友,你看她那个嘴贱的,其实她不是特别受欢迎的类型,对吧?她就是被你知道了嘛。外面那些姑娘,睡了几十个几百个男人的也多了去啊,你还介意?你就是不知道而已。赵林笑骂道,靠,不是我介意这个。我自己还离过婚呢,我介意这些?男女平等啊。我就是问问你们别还有什么感情,我在中间夹着,这对我们三个人都不好。毕可文说,没有了,真没有了。现在真就只是关系近一点的朋友,没有男女之情了。赵林说,那就好。不过,你也别太骄傲,在微微和我说的恋爱史里,根本没有你。毕可文手一挥,说,那最好了,我们还是兄弟。赵林说,好吧。毕可文举起干姜水,赵林跟他碰了一下。
这就算解决了吗?见完毕可文后,赵林这样想道。可他真的也想不出还有哪里不对。但生活的进展总是那么迅速,已由不得他多想。为了周末见陈微微的父母,他和她每天下班后都在外面挑礼物。最后按常规先买了烟酒补品,又为陈妈妈准备了一套双立人的刀具,为陈爸爸准备了一个小小的上网本。陈微微嘱咐赵林先不要告诉她父母自己离过婚,赵林答应了。赵林还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个点,打算如果陈微微的父母认可自己,他就电话给在老家的父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和叶小枚离婚的消息。之前因为怕父母担心,一直没有说。然后他会同时和盘托出陈微微,这个他为他们重新找来的儿媳妇。
周末,赵林和陈微微坐着车,沿四川路到达了甜爱路口的陈微微父母家。这是那个毕可文曾经提到过的,老公房的二楼。赵林站在楼下,觉得有一丝醋意从天上飘过。他左手拎着上网本,右手拎着刀具,小心翼翼地上木头楼梯。陈微微在他前面,帮他拎着皮包。楼道黑乎乎的,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楼梯上到一半,啪的一声灯亮了,昏黄的光线里,一个中年女性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欢迎欢迎,这么快就到了?陈微微回答,是呀,不堵车。赵林大声说,阿姨好。映入眼帘的是个个头很高的上海阿姨,一眼即可看出与陈微微的相似。她打量了一下穿着正装的赵林,平静地说,小赵吧,快进来。赵林走进客厅,是那种相当普通的中老年人喜欢的布置。沙发上有布盖住的靠垫,角落里有一个足浴盆,电视旁边放着一株高大的绿色盆栽。侧面的厨房里,一个头发有点花白的男子正在切菜。他是陈微微的父亲,一位医生。他个头不高,戴着眼镜,也没有从厨房出来,只是探出头来和赵林说,小赵啊,先坐坐,饭菜马上就好。
这顿饭的菜色很好很丰盛,赵林为了展示男子气魄,比平时多吃了不少。然而吃饭时的气氛拘谨又压抑。陈家父母都不是话多热闹的人,吃到后面就有点冷场。不过好处是,陈家父母并没有围着赵林问长问短。这让赵林很满意,他觉得这对老人的文化层次都挺高,也很尊重自己女儿。吃完饭两人把礼物拆开分别赠送给父母,大家终于找到话题,开始热烈地讨论刀具和上网本。赵林帮陈爸爸设置系统,下载软件。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告辞离开。第一次上门最终以祥和的方式告终了。
回陈微微自己住处的路上,赵林没来由地想起第一次去叶小枚家的情景,不知为何心痛不已,他开始头痛,一点点路,他竟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开到的时候陈微微叫他,责怪道,你怎么现在在哪里都能睡着。赵林有点担心自己脑袋里的那个东西,支支吾吾的,没有说话。
在这次上门之后,第二次上门并没有很快到来。赵林自己对陈微微的感觉略微有了些变化。他对她的那种强烈的感情仿佛在前几次的折腾中有点耗尽,年龄摆在这里,这一切常常让他觉得累。而陈微微自己总是那么云淡风轻,这种云淡风轻看似没什么,却加剧了赵林的累。加上他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告诉陈微微自己的病。陈微微如果知道了,还会和他结婚吗?不,正确的做法是,他根本不应该有再跟人结婚的想法。毕竟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与叶小枚离婚就是为了不拖累她,可如果现在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岂不是背离了离婚的初衷?知道这些的何妮妮会怎么看待自己?可他又那么想跟陈微微在一起,他被她身上的特质迷住了,他想拥有这个女人。他想不清楚,因此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与痛苦中。
陈微微或许能够察觉赵林的情绪,或许不能。她没有表现出来,或者她强大的内心让她根本不愿意理会赵林这种潮湿粘腻的情绪。这让赵林觉得,她带他见父母,也不过是走走流程。两人的关系始终没有能够回到手机事件之前的状态。
而且他们在公司要相处8小时,晚上回去又住在一起,给彼此的空间都太小了。这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了某种窒息,因为每一次,无论是赵林还是陈微微,只要有了摆脱彼此独自活动的机会,都会从全身所有毛孔散发出一种愉悦。唯一的区别是,陈微微的开心是单纯而热烈的,而赵林的这种愉悦里,掺杂了一丝矛盾的苦涩:他一边觉得放松,一边觉得陈微微真的不爱他。他觉得此时此地的这个女人,陈微微,只有在床上被他送上高潮的那个瞬间,才能从眼神里流露出某种软弱和绝望混杂的热情,只有那一瞬间是真挚的。其他的所有时间里,她都太冷酷,太完整,太无懈可击。他不断地在身体需求上挑战陈微微,他累,陈微微则被他这种自我毁灭式的欲望震惊。她觉得他得了强迫症。但他们俩谁也没有说分手。他们都是坚韧的人,那段时间里,赵林的梦都是在和陈微微跑马拉松。陈微微的梦都是赵林在追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