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时候,沪宁线有点堵车,他们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两人开去赵林家以后,收拾停当,一起下楼去全家买关东煮。何妮妮突然说,毕可文肯定不想让我们找到他。赵林说,是吗,你还认识他别的朋友吗?我们明天要么再去找找?何妮妮说,我们别找了吧,他也经常这样的,过一段他自己会出来的。赵林说,好。何妮妮又说,我知道他没事。赵林说,啊?你怎么知道的。何妮妮说,他Instagram刚才更新了。赵林说,我Instagram也关注他了,我看看去。何妮妮有点犹豫地说,是他另一个账户,这个只有我知道。说着把手机伸过来。赵林看到一张照片,是灰蒙蒙的天和水面,但看不出在哪里。何妮妮说,现在你也知道了。我以后什么都会告诉你的。赵林说,好,那我也放心了。
关东煮吃完,赵林感觉舒服了一些。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性事,肚子一饱,人马上就有些蠢动,于是捏着何妮妮的手,厚着脸皮问,你要留下来吗?何妮妮笑了笑,说,我去洗澡。洗完之后,他俩抱着躺在床上,何妮妮说,老板,你离婚了难过吗?不等赵林回答,她又说,我以前特别想知道结婚什么感觉,可后来我知道我跟毕可文结不了婚了,就更别提离婚了。赵林说,没意思,结婚真没什么意思。可离婚还是难过的。何妮妮不再说话。赵林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小丫头,你不要这么伤感。这样我也要难过的。何妮妮问,你现在难过吗?赵林说,难过。何妮妮说,我也难过的。不过昨晚我们睡了一觉以后我开心了一点点。赵林抱紧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何妮妮挣扎着想要吻他,他翻身把她压在了下面。
何妮妮是第二天一早走的。她走后,赵林觉得房屋一片狼藉,于是打起精神收拾起来。他洗掉床单和被单,理出很多很多旧书,旧杂志,旧电器,旧衣服和旧鞋子。他一件件翻过,然后把它们统统打包,丢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等他回身上楼,便从正对垃圾桶的窗口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中年男女,细细地把他丢弃的旧物一件件检视,拿走。他们还有一个手推车。赵林有些愕然。过了一会儿,他打开窗户,把他们叫了上来。
这里是赵林早年在上海买的小房子。离婚后,北京的大房子给了叶小枚,这栋小的他自己留了下来。北京大房子的贷款按照约定还需要他再帮还还2年,上海的这套则因为在遥远的郊区,价格相对较低,已经于多年前还清。但这里有太多叶小枚的痕迹,回来上海后,赵林自己收拾了几次,但都没有做彻底。现在他卷起袖子,指挥着这几个收废品的工人,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们全部搬走……两个小时后,房间变得空旷,整洁。他对自己说,姓赵的,你要重新开始。
这趟寻找毕可文的旅程,因为与何妮妮的意外关系,给了赵林些许重新生活的勇气。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他们喜欢定义彼此的关系,贴上标签,有时不弄清楚这一点,他们就会痛苦。但当彼此之间的关系复杂到他没有能力弄清楚的时候,他也会放弃。比如现在赵林知道何妮妮有一个外籍男朋友,比如因为叶小枚的关系,他并不能跟何妮妮真的成为男女朋友,可这两天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发生得那么自然。赵林倾向于认为这是两个受伤灵魂因为彼此安慰而获得的一点温存,乃是真正的弥足珍贵之物。
收拾完房间,赵林翻出手机,躺在沙发上看近期的机票价格,时近十一假期,机票普涨,他决定不再外出旅行。想着接下来要开始工作,他打算调整作息,锻炼身体。事实上,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何妮妮。在与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女生做爱的过程中,赵林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苍老。他回想自己早年跟叶小枚,或者其他女生的第一次性经历,觉得这种下降显得那么不可避免。焦虑感紧紧地抓住了他。
郊区可供选择的健身房不多,最后他在大学城边上的小镇,选了一个看起来相对干净的。2500一年,还带游泳和1节赠送的私教课。从此,每天清晨7:30去跑步,跑完吃早饭,早饭吃完回家看书或者电脑,下午三点午饭消化停当以后,他去健身房游一个小时泳,再做一些力量训练。那个有点吵的私教,早早地被他赶走了。
晚上,趁着运动过后的那一点愉悦和乐观,他会坐地铁到市区。有时有目的,比如去看电影,看话剧,逛大卖场,有时没有目的,他就是在一些繁华的区域走一走。这是他多年上海生活留下的经验。在移去北京之前,他一直住在上海的郊区,除了上班,从不进城,这难免让人觉得冷清,他也常常跟人说“自己并不生活在上海”。后来有了叶小枚,叶小枚周末要求一定要进城一次。叶小枚喜欢市区,她直接把郊区叫“乡下”,总是说“我才不要一直在乡下呆着”。过去他会觉得叶小枚烦人,可这会儿,他走在原法租界的一条小路上,没来由地一阵心痛。
看着自己的气色在镜子里渐渐好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1个月。像赵林这样没有什么健身基础的人,稍微一认真运动,总是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一个月里,他跟何妮妮偶尔会发发消息,但没有见过面。他也担心被何妮妮的那个外籍男友——一个叫佐藤的日本人发现。一个周五的下午,他有点熬不住,就给何妮妮发消息问:“明后天有空吗?来松江陪陪我?”何妮妮没有回复他。他一直等到周五的晚上,最终没有回复。他略微有些羞愧,也有些气恼,直到第二天上午睡醒过来,才略微平复。从那天起,他觉得不再主动去联系何妮妮了。他老老实实地翻出电脑里的旧AV,自行解决。在这个过程中,他看着这些年轻时候下的老片子,又会有一丝伤感,常常半途而废地停下来,不知所措。
而这种没有目的,没有压力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因为它轻逸而不真实。赵林是在双十一以后入职新公司的,新公司叫WH,隶属于一个国际传播集团。之前在北京,他因为想摆脱叶小枚回上海,找工作找得相当迫切。他觉得自己一天也没法在那边呆下去了。WH北京通过猎头拿到他简历以后,迅速接受了他,可面谈的时候发现他要去上海,略有惊讶。上海没有VP级别的职位,他最后甘心自降一级,做了BD。入职体检的时候他有些忐忑,但后来发现公司并未集中组织体检,而是让他自行提供三甲医院的体检报告,他松了一口气,得以顺利入职。新工作的地点在淮海西路,离育音堂不远。有时中午找地方吃饭的时候,会经过那里。赵林坐在出租车上等红灯,看着面前的斑马线,想起了失联已久的毕可文。这便是毕可文和同学模仿披头士的那一条斑马线。他也扭头看白天紧闭着门的育音堂,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总是不断地被回忆淹没,以前他并没有这么善感。这场疾病,这次离婚,似乎使他改变了太多。广告公司BD的工作主要是业务拓展,同时在重点的业务中做一些日常支持。相比较VP,少了不少管理的事情,但已经是业务部门的顶点。赵林应付这些东西并不头痛,但也实在没有什么新鲜。原有的甲方客户,现团队已服务多年,项目执行轻车熟路,留给他指点的空间不大。他梳理团队之余,把精力放在了新业务开拓上。而且很快他就发现,在公司内部还有两名前CC公司的同事,一个是创意部老大吴明,一个是IT的负责人王浚。赵林在CC的时候和这两人都不熟,但也彼此知道,如今重遇,还是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三人经常一起午饭,吴和王提供了不少信息支持和帮助,也使赵林得以快速地融入。
和以前一样,在介入项目管理的时候,赵林仍旧常常需要跟创意制作部门密集沟通。创意部有一个瘦瘦的女动画设计师,叫陈微微的,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广告公司的工作中,经常需要开头脑风暴会,流程一般是这样的:第一轮,所有有想法的人,挨个说一遍自己事先准备的方案,由主持会议者,在黑板上记下方案要点;第二轮,再挨个论证可行性,第三轮,缩小范围……直到确定一个IDEA。如此循环往复。当时是一个新的业务机会出现,赵林自己接的项目,他牵头组织了一个大型的头脑风暴会,吴明和王浚为表示支持,都带着自己得力的部下亲自出席。会议前一周,他就通知大家准备自己的方案,会议开始后一切也挺顺利,但在轮到陈微微提方案的时候,她居然说了一句“没想好”,就过掉了。这是不同寻常的。一般情况下,一直不发表想法的人,很快就会被淘汰,因为这是没有能力的表现。陈微微是老员工,赵林不知道她是怎么混到今天的。他猜想了几种可能,但没有当场爆发,也是给吴明面子。
但在第二轮开始讨论方案可行性的时候,陈微微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喋喋不休,专门挑刺,泼冷水。赵林惊呆了:“真是个讨厌的姑娘啊”。陈微微明明是个形象思维为主的设计师,却有着极强的逻辑性,她泼别人那些尚不成熟的、天马行空的IDEA冷水实在是一抓一个准。最后,她的冷嘲热讽把第一轮所有的IDEA都杀掉了,场面有点冷场。赵林只好敲敲白板,问她,陈微微,你有什么新想法吗?她撇撇嘴,说,没有。赵林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然后留下一屋子同事摔门走了。陈微微跟着进了赵林办公室。赵林压着脾气,大致问了一下她的履历,然后试图讲道理,他说了半天之后,总结到“真正有价值的人都是建构自己,而非攻击他人的”,陈微微之前一直看着地板,听到这句话,看看赵林挑挑眉毛,说,是吗?赵林气得半死,说,你先去吧。
陈微微前脚走,吴明就跟了进来,见面就说,赵总,不好意思啊,我们微微一直是这样的……赵林说,是吗?这是给我难堪吗?吴苦笑着说,你不要这么想,她一直这副腔调,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别说你,北京的大老板来,也一样。赵林说,我不是小肚鸡肠,她提意见是可以的,她那些话虽然难听,但并不离谱。我奇怪的是,她从没有自己的想法,只说别的同事不好。这样下去,别的同事会不平衡的,影响团队和谐。吴明说,她只是头脑风暴不说话,她是动画设计师,在本职上是非常拔尖的,呃,可以说目前无可替代。赵林问,是吗?吴明打开自己的电脑,点了一个文件夹,说,你自己看看。那是几个动态的DEMO,存在本地的,公司常见的作品集。赵林点开一个个看过去,吴明在边上说,你最早在CC也是做创意的,你肯定懂的。赵林抱着挑剔的眼神看着,起初没说话,后来心里的怒气竟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很无聊,为了讨口饭吃,混在各种行业里,“假装”做着一份工作。你也可以叫他们“普通人”,他们可以按章执行,但没有办法解决核心问题,创造性也一般。在广告行业,人们看到的那些糟糕的广告作品常常出自这类人之手。陈微微不是这类人。赵林看完这些作品,马上就明白了陈微微是多么的不同凡响。她作为一个流程中段的动画设计师,在项目执行中,往前能决定核心文案,平面设计和3D,往后能影响后台程序和架构。WH公司为全球一线品牌做的亮点案例中,大部分的核心创意点,都是这个小姑娘在动画设计中给完善出来的。她不会说,但她会做,前后端因为她出品质量的强势,都在跟着她走,并且都走得心悦诚服。而混久的人都知道,这些部门之间互相打架实在是非常正常的事儿。陈微微确实有说别人的资格。她不该是执行者,而是无中生有的创造者。赵林最后指着一副前段时间遍布上海户外广告牌的作品问,这张layout难道也是她出的吗?吴明说,是的,看后面网站和H5你就知道了啊,从layout到动画,到程序后台,一条龙。赵林不说话。吴明又说,我给你看看她的blog?全是自己钻研了写出来的专业文章,在业内很有名了已经。赵林说,好。他们坐下来,继续翻看,这个年代用博客的已经不多了,域名是独立购买的,叫wwchen.cn,背景全黑的,但排版很漂亮。那些文章全是行业的专门知识,有国外设计作品评论,有电影和书分享,还有一些编程相关的文章,一堆代码,赵林根本看不懂。右下角作者介绍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做成的ICON,显然是微微本人,但能看出她模仿的是David Bowie,照片经过了处理,做得像一张唱片的封套。赵林说,她这么有才华,为什么开会不稍微分享一下想法?吴明说,我和她共事挺久了,我发现她不太会用语言表达自己,不过做事还是没问题的。赵林说,她骂别人的时候怎么嘴巴那么溜呢?吴明说,她吐槽能力强这个特性不止在工作上,出去玩,出去吃饭,她只要一开口,全是这个样子,我们确实都习惯了,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赵林摇摇头说,那好吧,那这事儿就算了。你安排她好好做该做的事情吧,不过,我组织的头脑风暴会以后就不要叫她了。吴明说,好。吴明又说,她人其实还行的,心肠不坏。这么有才华,外面一直挖,可她这个性格,也做不了管理,我们只好给她涨薪水。可毕竟也是涨不过外面挖她的那些的。而且这样的人,如果出去了,留不留在广告行业都不一定的。所以我之前老怕她走。不过她还算念旧,居然一直留着。赵林说,我知道了。
《上海滩的贾斯汀·比伯》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