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第二次打电话来约赵林，是在星期一的一大早。她给出的理由是喜欢吃大仓的海鲜锅，上次吃完之后“做梦都想吃第二次”，可是又怕“赵总太忙，所以周一赶早来约”。赵林答应了，苏静表示是她回请，赵林没有多说。但那个礼拜赵林太忙，时间一直排到礼拜四晚上。赵林迟到了，又是苏静先到的。赵林一进门发现谭老板居然不在，然后店里换了一个很活络喧闹的大堂经理，虽然挑不出毛病，却说不出来的怪。点好菜以后，赵林把服务员叫过来问。服务员说，老板换掉了。赵林说，什么时候的事情。服务员说，换掉一个月了。赵林说，现在的老板是谁。服务员说，不认识，老板应该有俩人，一个不常来，另一个日常管理的老板刚也去另一家店了。赵林说，怪不得。服务员以为他要投诉，就急道，先生，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我们经理在外面的。赵林挥挥手说，没事，挺好的。服务员去了以后，苏静问，你和这里的老板很熟？赵林说，是啊，这个老板，想想认识有六七年了。苏静说，这么老的店居然肯卖掉。赵林说，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口味。苏静说，对的，不知道会不会换厨子。两人聊着，待菜上来，略微一尝，发现厨子没有换，味道没有变化，才松了一口气。赵林说，厨子看来是留下来了，但店的味道还是变了。这种小的日料店，就得老板自己亲自盘才能盘好。原先的谭老板，自己整天站在门口迎客，然后跟客人聊天。但他也很有眼色，分寸把握得好，不让人觉得讨厌。而且只要是来过一次的客人，他名字都记得住。苏静说，挺了不起的。真不知道为什么不做了。赵林说，现在实体都不好做。你的公司怎么样？苏静说，承蒙你关心，还可以。赵林说，不要跟我说什么客气话，可以听你倒倒苦水的。苏静说，以前在广告公司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广告人，现在自己公司开出来了，觉得自己变成了生意人。日常在想在做的事情，离广告已经蛮远了。想想这也是没办法的，公司里那么多员工要发薪水，每个月固定有数字要开销，这些都是我要考虑的。不是单纯把项目做好那么简单的了。赵林说，那100万我们财务还没回款吧？苏静说，没有。但这是支持赵总，我也认了。赵林说，项目结束了，前几天我听说客户还挺满意，所以你不要担心，让下面尽快把结算单拉上来。我们一定按时回款，你们只要保证项目的执行质量，这一块我来承诺你。苏静满眼感激地说，好！谢谢赵总体谅。过去是同事们说你了不起，今天我是真的觉得你了不起。赵林正色说，苏总嘴巴很甜，我是领教过的。但人归人，事归事。如果事情做不好，我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苏静说，明白明白。赵林问，你是怎么挖到Hans这个宝贝的？苏静说，我跟他搭档了6年，服务一个大客户，后来全球比稿，我们前公司国外比稿输掉了，中国跟着丢了，然后我们一起出来了。赵林说，现在那么多人卖公司，你们会卖掉吗？苏静说，现在还不想卖，还不想退休。赵林点点头。两人正说着，突然服务员带了一个人进来。赵林愣在当场，服务员说，两位好，这是我们叶老板，有什么事您可以问她。叶小枚站在服务员身后，眉毛挑了挑说，赵总你好。赵林说，小枚，你怎么在这里？叶小枚对服务员说，你先出去。苏静在一边乖巧地不说话。叶小枚打量了她一番，对赵林说，毕可文把这个店买了，让我帮他看店。你们约会啊，那我先出去了。赵林点点头。叶小枚对苏静说，您慢用。然后转身出去。苏静说，赵总和这位叶小姐认识？赵林苦笑道，她是我前妻。苏静愣了一下，看看赵林说，赵总，我们加酒。赵林抬头看她。苏静严肃地说，赵总，老赵，本是生意往来，不想得知了你的隐私。你要当我是朋友，肯和我说，咱们就不醉不归了。赵林点点头，这也是机缘。我心里这会儿不是很好受，姑且就跟你说说。

苏静把服务员叫来，又叫了一瓶清酒。自己倒满，又跟赵林倒了一杯，说，干了。赵林说，我和她离婚有2年多了，我对不起她。苏静说，婚姻这个东西，没有对得起对不起。赵林说，她从学校出来就跟了我，人生的爱情经历里只有我。苏静说，事由两来，莫怪一方。赵林自斟自饮着说，我现在看到她就内疚。这段时间早上起床，常常在开车路上想起她来，不禁就难过得不能自已，要靠边停车，专门花时间在路边难过，难过完，才能继续开。天天如此。苏静说，现在后悔了？赵林说，说是不后悔。但今天不怕告诉你，其实后悔了。苏静自己也喝了一杯说，谢谢您告诉我。赵林说，很多事都要到后来才知道自己做错了。苏静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出轨了吗？赵林说，不止。苏静说，还有什么？再坏的事情感觉你也做不出来啊？赵林说，我一直觉得她不爱我，后来终于到那时，觉得自己不爱她了。苏静说，那你想过复婚吗？赵林说，不可能复婚了。苏静说，为什么？赵林说，回不去了。苏静黯然。两人不断叫酒，总共喝掉4瓶。苏静居然没有太醉，赵林说，你酒量真了不起。苏静说，你们还有联系吗？赵林说，没有了，我怎么敢联系她，我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她。两人出来的时候，叶小枚已经不在外面，倒是毕可文笑嘻嘻地坐在店里。赵林说，不跟你聊了，太醉了。毕可文扶着他说，你稍微坐一下，我马上关了门送你们回去。

等赵林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自己家里，再一看苏静睡在自己身边。他想了想，觉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他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他推推苏静，苏静醒过来，看着他说，你醒了。赵林说，我们发生什么了吗？苏静瞪了他一眼说，我衣服都没脱，什么都没发生。我也醉死了，应该是你那个朋友送我们回来的。赵林给毕可文打电话，响了好几声他才接，毕可文乐呵呵地说，怎么样，摆平那个姐姐了吗？熟女风噢老赵，你可以的！那对胸，啧啧……赵林说，你他妈声音小点，人还在边上呢！毕可文说，啊，还在边上啊，不错不错。苏静在边上翻白眼。赵林懒得解释，说，先谢谢你送我们，再问你为什么要把她送到我家来？毕可文说，那姐姐也醉晕了，我只能把她送到你家了啊。这怎么能怪我。赵林不说话，毕可文说，记得请我吃喜酒啊……赵林把电话挂了。

苏静转过来看着他说，赵总，想不到我们会睡在一张床上。赵林老脸一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苏静说，这是你家？买的吧？赵林说，是的。买了很多年了。苏静说，挺好，这是哪里，怎么觉得安静得不像市区。赵林说，这儿是松江。苏静说，怪不得。赵林说，我得去上班了。苏静说，我也要去公司。能借你这里洗个澡吗？赵林说好。苏静先洗，洗的时候，赵林在外面等，待到苏静洗好，赵林看着她热腾腾地从浴室里裹着浴巾出来，不禁笑了起来。苏静说，赵总，你笑什么？赵林说，苏总这时有一种不为认知的，莫名的亲切感。

是的，莫名的亲切感。平日里的苏静总是一身套装，精致，得体，低调。后来赵林总是会想起苏静从浴室里洗好澡出来的那一幕。浴巾裹得严严实实，有点丰腴，但不让人觉得胖，脸上挂着红晕，头发半干。

苏静说，赵总快洗，洗好我们进城，不要胡说八道。赵林洗完澡，开着车带苏静进城。路上正开着，苏静突然说，一般就是在这种时候想起叶小姐吗？赵林愣了一下，说，是的。不过我一般都是一个人。苏静说，以后别想了。往前看。赵林点点头。苏静说，离婚后谈过女朋友吗？赵林说，谈过，又分了。苏静点点头，问，刚分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赵林说，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不合适我，还是不耽误人家了。我现在这个状态，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比较好。苏静说，闲了可以找我聊天，我随时奉陪。赵林说，好，没问题。过了一会儿，苏静说，你不要敷衍我，我说真的。赵林说，好的。其实以前也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是我前妻的好朋友，也常常安慰我。苏静说，她也喜欢你吧？赵林说，应该没有。认识太久了，就是可怜我吧。苏静说，不是昨晚突然遇见叶小姐的话，我永远不可能这么了解你。赵林不说话。苏静接着说，可能也就是喝醉酒了大家睡一下，各取所需，不用这么走心。赵林不知道怎么接。苏静又说，赵总不讨厌我吧。赵林说，不，不讨厌。只是没想到三十岁以后还能交到朋友。苏静点点头。赵林说，苏总应该结婚了吧？苏静说，结了。赵林问，有孩子吗？苏静说，有，3岁。赵林说，这样昨晚没有回去，有问题吗？苏静说，没事儿。他在美国。蹲移民监，已经两年了。赵林说，以后要出国吗？苏静说，还没想好。这个年纪，退休觉得还早。出去不知道能干嘛。赵林不再说话。

下午在公司忙到晚上，毕可文又给赵林打了个电话，说，陈微微要移民了。赵林说，怎么全在移民啊？毕可文说，全家一起，要移民去英国了。毕可文说，你要不要见她？赵林说，不要了吧。不要再有什么联系比较好。毕可文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我告诉她。赵林问，昨晚是叶小枚告诉你我去了？毕可文说，是的，叶小枚现在是我两家店的店长，也帮我做经纪人。赵林说，你现在还需要经纪人？毕可文说，是啊，过去陈微微那个微博，还有我自己的微博，现在都在我手里，我手里有不少陈微微的旧照片，打算找人运营一下，接点广告。现在没有过去那么火了，但觉得还能骗到钱。赵林说，叶小枚居然答应来帮你？毕可文说，她们网站现在不行了，人们都上手机APP了，她们网站转型不成功，很多人都在找出路，我这边效益还挺好，她就过来了。赵林说，那好，那你替我照顾好她。毕可文说，好。

过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苏静的消息。于是借着一个项目验收的机会，赵林跟着吴明、王浚一起去YC公司。YC的办公室在静安区一个创意园区里。苏静和Hans没有料到赵林会来，吓了一跳。赵林看了一眼苏静，苏静脸红了一下，不看他。转过身招呼着前台给几位客户倒水。项目的事情谈完，苏静带着WH的三个客人参观办公室。走到苏静位子的时候，他看到了苏静和一个小朋友的合影。他顺手拿起来，说，这是你儿子？苏静说，是的。赵林放下相框说，真可爱。吴明和王浚跟着一顿夸，苏静看着赵林，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YC的人一定要留他们吃饭，最后赵林做主答应下来。约在富民路一个本帮菜馆，苏静，Hans，CC公司旧同事Lisa坐陪，赵林，吴明，王浚坐在上手。苏静挨着赵林。酒过三巡，苏静端起杯子说，YC现在快一半的业务是WH给的，让我有喜有忧。喜的是，经济效益上涨，忧的是怕完不成任务，贵司怪罪下来，我们全凭傻做，也没有人帮我们说话。今天几位领导过来，是给我苏某人面子，我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是说话算话，我一定不辜负各位的信任。王浚先表态，说YC负责前端，我们后端部门觉得很好，很顺畅，活儿干净，我们实现起来不吃力。吴明不说话，先起来回敬，一口气喝了三杯，说，互相帮助，互助共赢。其实你们是帮我大忙了。赵林敲敲桌子，最应该谢苏总的，确实就是我们吴总。但站在WH管理层的角度，我要谢谢吴总，为我们介绍了YC这样优秀的供应商。不但提升了我们设计水平，提升了提案通过率，前几天财务季度核算，说我们的成本还降低了。场面话说完，大家又是一通喝。最后各自散去不提。

自从知道叶小枚在大仓做了店长以后，赵林便不再过去了。他馋糟毛豆和盐烤银杏，就在公司附近换了一家日料店去吃，但总觉得实在差距太大，渐渐就放弃了这个爱好。苏静倒是常和他发一些生活或者工作片段的分享，类似“这个新技术不错，下次推广战役我们跟WH的同事分享一下？”，“上次坐你的车觉得挺安静的，我也想换车，你有什么推荐？”或者“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很像你啊”，赵林过去很习惯和何妮妮这么隔三差五聊聊，何妮妮去了日本信息回得慢了，现在这个位置慢慢被苏静代替掉了。不过，赵林想到何妮妮倒是又很久没有声音了。自从毕可文摄影展后知道她换了新工作，她的朋友圈，facebook，instagram全部停在刚入职新公司的一刻不再更新。他发信息过去，全无响应。开始没在意，又过了一天，不禁心中有些急躁。他没有存过何妮妮在日本的电话号码。又过了几天，他忍不住联系毕可文，想问问他是不是知道何妮妮的下落，没想到毕可文也没有了踪影。由于不想碰上叶小枚，他也没法去大仓现场找毕可文。他试着联系了几个何妮妮在国内的朋友，但没有人知道何妮妮怎么了。于是他给何妮妮发了信息，希望她看到了联系自己。

当月底，苏静电话过来，说垫付的费用支付了，然后之前的欠款都支付了。赵林电话里说，那苏总要请我吃饭了吧。苏静说，好啊。两人没有去大仓，苏静说她在减肥晚上只吃色拉，于是两人换了一家思南公馆的西餐馆。到了之后，赵林开了瓶白葡萄酒，苏静说，我今天不能喝，晚上要开车去婆婆家接儿子。赵林说，没关系，我自己喝一点。苏静穿着件暗红色的毛料衣服，静静地坐在赵林对面看他。赵林自顾自地喝着。苏静说，赵总不开心？赵林说，没有，就是想喝酒。苏静说，我上两次都喝醉了，觉得很不好意思。赵林说，是我为难苏总了。苏静说，不是，单独喝的那一次很开心，人多的那一次就是纯应酬了。赵林点点头。苏静说，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嘛。赵林说，有个在外国的朋友联系不上了，有点担心她。苏静说，什么朋友，在哪里？赵林说，记得那晚送我们回家的那个人吗？苏静说，喝太醉，没太记得，就记得人挺帅，穿得挺时髦。赵林说，他叫毕可文，是他前女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去日本了，刚又离婚，一个人呆着，没消息了。苏静说，问问其他朋友呢？赵林说，他妈的毕可文也联系不上了。毕可文倒是经常失踪，他没事儿。苏静说，那你问问你前妻？赵林说，不想联系她。苏静说，那你就坐在这里喝酒？赵林笑笑。苏静说，电话给我我帮你问。赵林说，不行。苏静不再说话。刚过了9点的时候，赵林已经喝了2瓶白葡萄酒。苏静看他有点醉，说，你别喝了，我送你回去，然后我要去接孩子了。赵林坐在那里，柔顺地点点头。苏静说，你不要睡过去，给我指下你家的路。赵林点点头，但刚过了徐家汇，他的神志就开始不清楚，苏静只好问出他家地址，自己一路导航过去。赵林在副驾驶上打起了呼噜。到了楼下，苏静停好车，赵林仍旧不醒，她只好晃他的肩膀，说，赵总，赵总。快醒醒，我可搬不动你。赵林醒过来，说，没事儿，我自己走。苏静搀着他，两人上楼进门儿。赵林一下子躺在地毯上，苏静看着心疼，把他扶起来靠着沙发，说，你没事吧，我真得走了。赵林看着她，拉住她的胳膊说，不要走。苏静臊得脸通红。赵林来抱她，她一把推开赵林说，赵总，你喝醉了。赵林再次扑过来，把苏静按在地上，试图去吻她，她再次挣扎，最后给了赵林一个耳光，喊道，赵总，你夜总会去多了吧？不要搞错女人的种类了。赵林愣在那里，不再动作。苏静忍不住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问，你把我当成谁了？赵林说，你是苏静，苏总。苏静说，你这算什么意思？赵林说，我挺喜欢你的。苏静冷笑着说，赵总你真是张口就来啊。赵林叹气，不说话。两人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苏静说，赵林，我不是什么假正经的人，我挺喜欢你的。今天发生这件事情，可能我之前也有误导你的地方，让你觉得我很随便。不过，我不想跟你只是这样。我觉得你也不需要一个这样的我。我希望你在清醒的时候认真想一想，如果你酒醒了，还是觉得自己喜欢我，再给我打电话。说完推门而去。赵林坐在地毯上，看到自己掉在一旁的手机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