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在周六下午的时候专门约赵林吃饭。赵林有些惊讶，但还是答应赴约。两人约在愚园路上的一间西餐厅。下午3点的时候，两人便装会面。吴明倒是开门见山，说，赵总，老赵，约你出来是因为这个事情必须在公司外面聊。赵林说，怎么了，你说说看？

吴明个子小小的，像所有创意总监那样，戴着一个黑框眼镜，他Art出身，本身才华不高，但是在行业里浸淫多年，人脉资源丰富，知人善任，创意部的人都不好管，陈微微只是怪咖的一种，还不算最怪的，他能在十八个下沉的水桶上长袖善舞也是挺了不起的。而且他情商高，会说话，有他在的地方总有轻松自在的气氛。赵林挺喜欢他。现在明显他遇上难处了。

吴明说，这个事情我忍了很久了，实在接下去要影响业务了。我觉得不说不行。你知道，接下来还有个新客户要进来，加上旧有的，目前这些创意部的人员从下个月起，要同时服务6个客户。原本是按2个客户配的人力啊，一直说招人，但一直招不到，还走了一个陈微微。我本想是她即使走了，还能帮我做做外包，这样我们可以撑下去，可是陈微微现在做网红去了，环游世界，不接单了！我现在玩不转了。下面的几个人现在是天天加班，周六都时常被占掉，下个月新客户要进来了，我觉得再加一个的话，他们可能会爆掉的。赵林说，这个情况，你怎么考虑的？之前我们谈过，答应你找临时外包解决的啊。吴明说，之前我想的就是陈微微，然后我也有准备一个备案，结果备案那个人，老婆生孩子了。这下我傻掉了。这两人，是我的底牌。陈微微能力强，你知道的，那个人能力也很强，都是一个人顶一个团队的类型。现在好了，都没有了，我外面也去问过了，达到他俩同等水平的，都不是个人了，是公司。这个超过我的权限了，所以我来找你。赵林说，外包这块，确实创意部之前用的不多，现在要引进一家外包企业，从公司对个人一下变成公司对公司，这个成本上升得很大，能不能通过招聘解决？吴明说，现在什么时候？现在年中间，马上下半年了，这是最难挖人的时候，我天天在人事部门口晃悠，她们也疯掉了。赵林说，这样，那我周一找人事聊一下，然后再找财务算个成本，如果成本过得去，我跟大老板提。吴明说，那太谢谢你了，创意部的死活就在你身上了。赵林笑道，不要说那么夸张。你把你询过价的供应商发个邮件给我吧。吴明说，好的，好的。我让他们也出个详细介绍，他们也小公司，就比个人供应商高级了一点点，价格上应该差不多。

周一上班，赵林收到的第一封邮件就是吴明发来的供应商介绍，叫YC设计，联系人叫苏静。赵林直接把邮件转给了大老板和人事财务，然后写邮件说明了情况。大约经过一个礼拜的三家比价，最终YC设计成为了WH公司的设计外包。成本结算单从赵林这里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发现基本工作内容确实主要就是陈微微之前负责的部分。赵林拿着计算器，细细核算陈微微之前的人力成本，又对比了一番YC的报价，发现她之前一个人创造的工作价值抵了四个人——而YC的报价还是三家里面最低的。心里再次禁不住赞叹了起来。也就是从那时起，赵林觉得，陈微微太优秀了，可能这样一个优秀的姑娘，本来就不应该属于他吧？

新客户很快在WH公司落地执行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是一个汽车客户。汽车客户预算高，要求也高，他们向WH公司提出了所谓“贴身服务”的要求，即客户服务团队原则上专职服务，不许同时服务其他客户；创意团队至少有3人专职服务，危机公关团队则要求7×24小时响应，对于赵林、吴明、王浚这种高管，客户也提出了所有重点业务会议必须参加的要求。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乃是该汽车品牌中国官网的设计。设计风格上，要因袭他们全球官网的设计风格，又要有自己特色——这些都是虚的，难的部分在于，国外的那个官网用了一个最新的页面技术，国内还没有开始使用。吴明、王浚在圈子里问了一大圈，没有找到一家会做的供应商。WH的商务部已经在通过全球总公司去联系全球官网的技术供应商了，就这个当口，YC公司突然跳了出来，说他们可以完成。这把WH公司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问YC公司，因为他们太小了，按道理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技术能力。吴明在赵林的办公室里接到YC的电话，说他们是从执行层了解到WH公司有这个需求的，说他们一直致力于这种技术的开发，说下午就可以过来开会。吴明答应了。

下午两点，WH公司创意和IT的所有人都坐在了办公室里，YC就来了俩人，一男一女。女的是老板苏静，男的自我介绍叫Hans，提案的是Hans，演示做得很漂亮。吴明和王浚着重盯着提案内容，赵林坐在对面打量苏静和Hans。苏静穿一件梅红色的毛料西装，系丝巾，看着跟赵林差不多年纪，很老成，短发，眼神坚毅，话不多，言语逻辑清晰，声音很亮。Hans比较像个技术男，胖胖的，但是很自信，他讲的时候，苏静会出来补充几句，苏静补充的时候他会停下来，不抢话，两个人配合得很好。演示设计的风格很素雅，内容也扎实，相关案例更是了不得，很明显，这是两个肯定有国际大公司背景的人，估计是离职创业开的YC公司。最后，苏静出来总结陈辞，表示非常有决心和诚意合作，也希望WH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在专业部门分别给了几轮建议之后，会议结束。赵林会后拉了吴明、王浚讨论，两人都表示愿意相信YC公司。赵林答应了。

这个单子批了以后，YC公司的苏静亲自打电话给赵林，希望可以约他吃饭，赵林婉拒了，并告诉她说，这种事情，决定权在吴明，苏静以后联系他即可。最后苏静在电话里说，在行业里久闻赵总的大名了，一直想认识，这下看来没有机会了。赵林心想，我哪有什么名气，但嘴上还是说，想认识的话机会多了，你们好好做项目，多来提案，我们不就认识了。苏静说，那好啊，咱们一言为定。

毕可文和陈微微继续他们网红之路的过程中，知名度越来越高。赵林有一个判断网红真红假红的标准，那就是有没有真的进入商业市场，迅速标价变现。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不少媒体、供应商做项目提案的时候都会把毕可文和陈微微加进来，要么表示认识他们本人，要么表示认识他们的经纪人，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合作费用与报价贴出来，用投影仪投在WH公司会议室的那面巨大的白墙上。赵林和吴明常常看得哑然失笑，但也没好意思说“那个女生曾经在这里上过班呢”。现在的陈微微已经不是办公室里那个一天要换一套衣服的陈微微了，她已经成了流行文化的符号，成了白领对抗体制化生活的标签。她的着装、妆容、拍摄方式开始影响每一个人。她应该是个神话，不应该曾经坐在旁边的那个至今还空着的位置上。说起来HR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把那个位置安排给其他人，难道是准备申请名人故居吗？赵林后来不常去看这对网红的Instagram了，因为他总能通过供应商的提案了解到最新动态。毕可文仍旧没有露脸，陈微微则保持着一头白发，但他们的图片拍摄质量明显更高了，图片处理得也更专业，但这种专业很高明，仍旧能让网友觉得，这就是他们旅途中随便拍拍的。愿意跟他们合作的优质品牌很多，连WH公司也有客户问过，是不是能贴靠他们的热点，做点即时营销。赵林开始觉得自己和陈微微的过往像没有存在过一样虚幻。他有想过给毕可文发个消息什么的，但几次编辑了一半就删掉了。

何妮妮不再发朋友圈了以后，赵林给她发过几次微信，但何妮妮都没有回复。某天晚上12点多，，突然何妮妮微信发来一段抽泣的语音说，老板，我觉得我在日本待不下去了，我要跟佐藤离婚了。我们已经分床睡。今天我在外面住宾馆，他来下跪道歉，求我回去，你说我要不要原谅他？赵林听了以后一阵震惊，但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何妮妮这样一个性格，这样一个岁数，跑到日本去，整合进那个社会，太难了。他回了何妮妮说，不要着急，慢慢说。一会儿工夫，何妮妮发过来几十条语音。他索性打开扬声器，慢慢地听着。

何妮妮嫁的佐藤在银行上班，年纪比何妮妮还要小五岁。来上海实习游玩的时候，在景区问路认识的何妮妮，视何妮妮为初恋，没多久就表示要娶她。一开始何妮妮当他说着玩，没想到日本人这么认真，还在上海投资开了间西餐店——其实就是为了泡她。后来介绍何妮妮给自己妈妈，然后两边家长见面，就这么定了下来。开始部分美得像童话，后面才发现佐藤实在太不成熟，经常把工作的压力苦闷带到家里，何妮妮除了他没有社交圈，天天就是安慰他，后来佐藤发展到天天酗酒，喝醉了甚至还打何妮妮。没多久何妮妮受不了了，可她没有工作，如果离婚就会没有签证。她和上海的父母都沟通了，父母让她离婚回来，她又觉得丢脸。赵林听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说，要么你回来呆一段？不要想着离婚。我可以收留你。何妮妮没有回话。不过第二天一早，赵林看到何妮妮发了条正能量朋友圈，说是在游园。心下稍安。所以当他一个礼拜后接到何妮妮电话，说她在上海的时候，大大地吃了一惊。

那是个中午，赵林叫车出来，到了何妮妮住的花园饭店。两人约在楼下咖啡厅。赵林一见面就笑，何妮妮，从日本回来了，但还是中国人啊，为什么要住花园饭店？真当自己外宾吗？何妮妮却笑不出来，说，唉，有个会员卡可以便宜呀。她头发染成淡淡的棕色，烫成微微的大波浪，散在肩膀上，她不断地挽着头发，露出精致的耳钉，脸上的妆也比一般的中国女孩子要厚了。她穿着暗金色的丝质衬衫，深蓝牛仔裤，手上挂了好几个戒指。赵林盯着她的包包，说，妮妮，你看着真的不一样了呢。何妮妮说，是吗？好看了还是难看了？赵林说，肯定是好看了，不过，有点不习惯。太精致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何妮妮黯然。赵林说，你真回来了？何妮妮说，是啊，不过过几天就得回去，我在找工作了。赵林说，你真要离婚？何妮妮说，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我要靠工作签证才能留在日本了。赵林说，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你和佐藤的关系是什么样的。何妮妮说，之前还不错，不然也不会嫁给他。赵林说，那后来怎么回事呢？何妮妮说，感觉回到日本之后，共同生活了，才能真的认清楚他。赵林说，他不好吗？何妮妮说，不好，他内心太黑暗了。赵林说，我内心也很黑暗的。何妮妮看看他认真地说，那也是我能接受的那种黑暗。赵林不说话。何妮妮接了一个日文的电话，赵林也听不懂，就坐在旁边看她。看她坐在中午的阳光里，用流利的日语和那边交流，然后皮肤白得几乎像是透明的。最后她接完电话站起来，说，我实在累死了，我去做个massage，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赵林说，好。然后何妮妮在电话里用日文订了一个附近的按摩，自己先走了。赵林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越发外宾，也越发漂亮了。

晚上，赵林到花园饭店找何妮妮，表示要让她祛一祛身上的外宾味儿，于是两人在附近吃了一顿本帮菜，何妮妮看起来从忧愁里解脱了一点点。吃完之后十点多的样子，两个人沿着茂名路逛。何妮妮说，老板，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赵林摇摇头。何妮妮说，你还忘不了那个陈微微啊？赵林说，不是，是没什么合适的。何妮妮说，一个人也挺好的。赵林笑，你现在肯定觉得一个人好。看你跑到上海，像个刚被放出监狱的犯人似的。何妮妮也笑，说，真是有这感觉，觉得东京太窒息了。赵林说，谁说的，是你窒息，不要怪东京，我觉得东京还挺好。何妮妮说，我也挺喜欢东京，其实我工作了一小段时间，但是佐藤不让我工作了。那段时间里，我和同事们一起出去玩玩，还挺有趣的。赵林说，他为什么不要你工作啊？何妮妮摇摇头，不说话。赵林也沉默。何妮妮问，老板，你的病怎么样了？赵林说，好像还没事。医生说了，随访。另外战略上要藐视，战术上重视就行了。何妮妮说，老板，我觉得你好强大。赵林说，哪有？何妮妮说，你真的挺强大的，比我强大多了。赵林说，我也崩溃过，但我觉得不能没病死，却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何妮妮说，老板，我要努力在日本留下去，你以后可以来日本动手术。赵林说，说不定这瘤子一辈子都不长大呢？不要乌鸦嘴，快呸呸呸。何妮妮说，呸呸呸。赵林笑道，也就和你讨论一下病情了，别的人都不能说。何妮妮说，你以后得告诉一个人，这样一旦有点事情，身边有个人照应一下你。赵林说，呵呵，你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谁？何妮妮沉默。两人觉得索然无味，掉头回去酒店。

赵林将何妮妮送到酒店房间门口，何妮妮说，不进来吗？赵林看看她雾一样的眼睛，叹了口气。进了门，两人也没有开灯，就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着窗外。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两个人轻轻地接着吻，搂在一起。何妮妮说，老板，你真好。赵林不说话，只觉得夜晚又安静又漫长。这里楼层很高，似乎隔壁也没有什么人。一旦两人安静下来，就几乎一片死寂。赵林看着怀里的何妮妮，说，要么喝点酒吧？何妮妮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始笑，然后骂道，你太坏了，没有酒就不想睡我了吗？赵林说，不，不是。是太久没见了。而且你这个打扮，我说了，觉得一股凛然之气，觉得不可侵犯。何妮妮说，又胡说八道。赵林说，没有胡说，是真这么觉得了。而且总怕把什么地方弄坏了。何妮妮又笑，说，酒不多，只有mini bar里的小瓶装了。赵林说，也行。于是两人一人拿了一小瓶威士忌抿着。何妮妮靠着赵林说，老板，不管你想不想，我想。赵林说，你以前没这么奔放啊？何妮妮说，那就是你想错了，我也是毕可文调教出来的。赵林不说话。何妮妮接着说，我和佐藤很久都没有过了。说完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赵林扭过来看她，轻轻叼住了她的耳垂。

第二天赵林去上班，并把松江房子的钥匙给了何妮妮，嘱咐她不要浪费钱了，后面几天退掉酒店，住过去好了。何妮妮答应下来。晚上赵林回家，何妮妮烧了菜，两人坐着吃，赵林跟何妮妮说了毕可文跟陈微微在网上大红的消息。何妮妮听得哈哈大笑。不过两人翻看照片的时候，何妮妮突然骂了出来，说，毕可文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赵林问，怎么了。何妮妮指着一张照片说，你看这个，这个是他们在阿姆斯特丹拍的，这个店，叫coffee shop，这其实不是卖咖啡的，是卖迷幻蘑菇的。赵林说，还有这事儿？何妮妮说，是的，国外人们都知道。赵林看了看，发现果然这张照片毕可文只发在了Instagram，没有敢发在微博。赵林突然问，你说他们俩会不会真的复合了？何妮妮看看赵林说，你琢磨这个事儿，会让自己心里舒服吗？赵林摇摇头。何妮妮说，搞一搞是有可能的，但复合我觉得是不会的。陈微微看不上毕可文的。赵林说，毕可文嗑药的事儿看起来是没办法了。何妮妮说，反正他们俩现在有钱了，咱也管不着了。不过毕可文照片真是越拍越好了，他真挺厉害的，大学毕业开始学摄影，到现在有这个成就。那时我一直反对他，希望他好好找个工作，然后我们一起供房子，结婚。现在想想，好幼稚啊。赵林说，那有什么好，你看我和叶小枚，倒是供房子，结婚，一样没落下。结果呢？比你好到哪里去了吗？生活又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何妮妮说，有没有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人啊？赵林想了想说，有，但是成为那样的人，我们是没戏了。比如陈微微。何妮妮说，操，那我也不要变成她那样。赵林笑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