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在陈微微家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是醒过来的陈微微把他叫醒的。她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她看着衣服都没脱，一身酒气的赵林，问，你为什么在我家？赵林看着她那副表情就不想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陈微微的表情越发严重，明白她真的是断片。于是说，昨天是我把你带回来的。陈微微用质问的语气说，昨天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不记得你来了？赵林心头火起，再也忍耐不住，说，问你自己啊，你他妈自己作践自己，是我犯贱不该管你的，我走了，打扰你了。陈微微愣了一下，说，你给我滚。赵林并不停顿，甩门而去。

赵林快到公司的时候，何妮妮来电话了，她说，陈微微不是你那个女朋友吗？怎么把毕可文扯进去了？赵林说，毕可文以前住虹口的时候，谈过一个女乐手，后来被你查出来了，你记得吗？何妮妮说，啊，记得。我看过她照片，气死了，一看就不是好人，我给全删了。赵林说，她就是陈微微。妮妮一时愣住了，电话那边好久没有声音。赵林继续说，我是单独认识她的，并不是通过贾老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就是去年在广州，有次被我看到他们俩互相发消息，我跟你说过，说我女朋友劈腿那事儿。何妮妮突然愤怒地说，那你那时就应该和她分手！我有时真的是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啊，世界上就这么几个女人吗？这样搞来搞去很有意思吗？赵林辩解说，我也觉得没意思啊，你不要骂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和贾老师之前的事情。何妮妮不说话。赵林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何妮妮直接把电话挂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赵林又给妮妮打电话，她接了，说，我正好去中山公园，离你很近，我们就在龙之梦见吧。赵林说，好。

一坐下来，赵林就说，是我不好，我想过告诉你的，不为什么，总归得让你知道，但是后来分手了，我就觉得不说也无所谓了。何妮妮冷笑，那现在为什么又拿出来说？赵林说，昨晚发生了一件事，我觉得不好处理，觉得得说一下。何妮妮说，是吗？你说说看？赵林说，昨晚陪我们老板应酬客户，就在毕可文家对面那个夜总会，然后结束了不想回松江，就想去毕可文那里借宿，但是遇到他们聚众在吸不知道什么东西，肯定不是香烟就对了……你不要瞪着我，其实之前我知道，我还跟陈微微一起去劝过，结果昨晚陈微微也在里面。里面还有几个人我不认识，我估计是毕可文另外一条线上的朋友，要不要描述一下你看看是谁？何妮妮愣在那里，半晌才说，可以啊，毕可文，太有长进了，大脑二次发育了，逼格爆棚玩上这些了。早跟他说，不要沾那个女的，他睡别人，我也闹，但这个女的，我当时就是彻底要求他掐断的，他竟骗我……赵林说，至于吗，不要混淆重点。我不觉得是陈微微带坏贾老师的，毕竟开始她还陪我一起劝过贾老师不要抽……何妮妮说，你知道个屁。她那个圈子，药多，毕可文就是认识她才接触这些的。赵林说，他们现在应该就是软性毒品弄一弄，还能回头吧？何妮妮很严肃的说，谁知道！那个女的很强，她有自制力，她能回头的，脸一抹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像你们这些男人，掉进去就掉进去了。赵林觉得何妮妮是嫉妒陈微微，自己没来由的脸上挂不住，就坚持说，我还是觉得你把陈微微说得也太可怕了。何妮妮摇摇头，你不懂的，你们都吃她药了。赵林说，我跟她还谈了这么久呐。何妮妮说，我就见过她照片，我就知道她跟我们不一样。那不是我们这个阶级的。赵林听笑了，说，解放这么年了，还有阶级？她什么阶级？何妮妮说，总之你以后离她远点。赵林说，好。

两人突然冷场下来，只好自己拿着手机面对面按着。他们太熟了，并不会因为没有话题而尴尬。赵林看了一会儿手机，留神去听隔壁桌子一对男女谈分手，女一头黄发，用沙哑的嗓子说：“我知道你对我付出了很多，钱本来我应该全部还给你，但现在手头紧，先还给你1000，其他的你等我慢慢还。”对面的男的是个中年大叔，面色如卤过的猪肝，只是摇头，“我跟你讲，感情归感情，钱一分都不能少。”女的说，“啊呀，你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赵林听得正愣神，何妮妮突然说，我要去日本了。赵林说，啊，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何妮妮说，是啊，佐藤君求婚了，我答应了。他要回日本工作，我打算跟他走。赵林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商场里放着那么快乐的音乐，让他没有办法在这片喧闹中悲痛出来，只好就挤出笑容说，那你去吧，恭喜你噢，不过又少了一个朋友。何妮妮说，嗯，还有一段时间呐，估计要到夏天了。我还在上海，还可以找我吃饭。赵林说，好。过了半晌又问，那我们还要帮帮贾老师吗？何妮妮说，看你。我顾不上他了。

陈微微离开公司后，她原先的工位一直空着。赵林发现自己习惯了进公司第一眼就望望那里。现在看着空空的桌面，心里一片怅惘。可也就是怅惘而已。办公室走个人太正常，广告公司总是像野马一样奔腾，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不论多老的员工，一旦离开，那种痕迹便会很快被抹去。大家开始习惯加班没有你，拼饭没有你，一起唱歌没有你，出去郊游没有你，渐渐谈资中你也不再贡献新的话题，最后你变成了通讯录里的一个电话号码，茫茫人生游戏中的一个NPC。赵林从来不敢说起陈微微什么。倒是吴明，会在抽烟时和他感叹“这个比稿要是陈微微在就好了”，“新来的这个动画设计比陈微微差远了”，或者“我们可以把这个项目外包给陈微微嘛”……但又过了2个月，吴明也不再提她了。

但赵林还是在社交媒体上默默关注着陈微微和毕可文。陈微微的朋友圈把他屏蔽了，微博不再更新。但赵林通过毕可文的Instagram找到了陈微微的号。他买了个VPN，注册了一个小号关注她，每天上去看一眼。终于有一天，他发现陈微微和毕可文开始了共同旅游。毕可文的旅游动态先发在自己的小号上，但发了几张大约觉得没有意思，就又发回了自己的大号。他的大号本身是有几万粉丝的，这是他当这么多年摄影师攒下的。他拍的东西风景不多，多数是漂亮模特们的拍片工作花絮。有时是一条大腿，有时是半拉胸脯，凭着他对姑娘们肉体的原始热爱，这些照片拍得活色生香，很受欢迎，下面的评论里一半是要姑娘联系方式的小伙儿，一半是想找他约片儿的姑娘。不过毕可文倒是很谨慎地从来不发自己的照片。应该是四月底的样子，五一放假前夕，赵林看到毕可文发了一张飞机场的照片，同步的，陈微微的号也更新了，不过她拍的是飞机翅膀。陈微微的号没什么人，她也没有发过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都是生活里一些简单的场景。尽管早就知道他们要一起出去玩，但一旦这一幕以照片的形式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时，那种熟悉的嫉妒感又从他心里钻了出来。每一次，在生活中，他都是被困住的那个人。他从没有办法像毕可文这样，陪着陈微微放心地去玩。陈微微和她在一起时，总是表现得那么努力，那么不爱玩乐，可他觉得她不是这样的，这是因为他，他是一个无聊的，只能工作的机器，他不是一个能够在庸常生活中创作出惊喜的人。就像他内心深处认定的，陈微微不喜欢他的真实原因：他为她提供的只是一个躲雨的屋檐，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崭新的世界。或者说，他也许能为其他人提供一个这样的世界，但那个人不是陈微微。尽管他也不认为摄影师是什么正经的艺术家，尤其是毕可文，他也不觉得陈微微真的喜欢毕可文。陈微微只是恰巧在少女时期遇到了他。他是个绝佳的玩伴，他也许不能提供深刻的生活体验，但和他在一起，总有有趣而轻松的东西。就像这次旅行，它并不是蜜月，可因为毕可文的存在，那个小小的途中的世界里，就有了美丽的姑娘，动人的光影，突然出现的大海，浪漫街角处骑自行车的青年——他的后座上正扎着一把鲜花……那都是动人的生命。可他，赵林，他在一个落满灰的，正快速朝着死亡衰朽的角落里。

赵林每天循例翻阅着毕可文与陈微微的照片日记，看着他们从上海到贝鲁特，到伊斯坦布尔，到柏林，巴黎，阿姆斯特丹，伦敦，冰岛，然后又折回佛罗伦萨，巴塞罗那……他琢磨着他们的飞行路线，他看到陈微微第一次在毕可文的照片里出现是在柏林，他也看到她穿着泳装出现在巴塞罗那的海滩上，他没有意识到她居然那么美，比他想象得还要美。他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在阴暗的室内呆着。他也明白这些美是毕可文发现的。赵林也为她拍摄过照片，但从来没有拍摄出这一面来。他觉得非常后悔，但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而后悔。

在赵林苦情不已的时候，世界仍旧以它不可更改的方式在运转。毕可文与陈微微的旅行被一个旅游网站盯上，在他们的运转下，两人以情侣的方式转战微博，并迅速火了起来。赵林正在办公室整PPT，吴明敲门，他拿着电脑，一进来就咋咋呼呼，说，赵总，给你看个好玩儿的！他也不管赵林在干嘛，就把电脑屏幕塞在他面前，补充道，办公室都炸锅了呢，我们都算知道得晚的。赵林在屏幕上看到的是陈微微的一头白发和快乐的微笑，她正被一个精瘦的少年抱着，但少年背对镜头，没有露出脸，不过他一看就知道是毕可文。这是海边的一片沙滩，傍晚的样子，光线很好，夕阳是红色的。赵林能看出拍摄照片的相机也很好，不然人脸会黑掉的。然后他看到微博下面的转发和评论数，都是上万发。他惊了，说，怎么回事？吴明说，陈微微红了啊，有一段时间了！在季风旅游网有帖子，微博只是个传播载体。她帖子里说自己工作了这么多年，决定gap一年，跟男朋友一起环球旅行。她走之前跟老板大吵一架什么的，都写进去了，现在她成白领偶像了。我让传播部门研究了一下，应该是季风旅游网有推手，但是他们推了很多这样的人了，就火了陈微微。要点是照片好，据说照片全是她男朋友拍的，就是这个不露脸的小伙子，哎，他不露脸也是个噱头呢，大家都在猜陈微微的男朋友是谁，你说她在我们公司那么长时间，我们居然没有发现她有这么好玩的一个男朋友，不过感觉还稍微有点熟悉……后面吴明再说什么，赵林都没有在意听了，他看着屏幕上的那个照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记得，陈微微和他一起的时候从不曾笑得这么开心，嗑了药的那天除外。

吴明来办公室和赵林分享“红人陈微微事件”的时候还不是陈微微最红的时候，最红的时候要再过小半年。那时赵林去电影院看电影已经能看到陈微微代言的映前广告了，那时他旁边已经坐着另一个女生。他木然地看着屏幕上的陈微微，边上的女生说，啊，我好喜欢她。他看看旁边的小姑娘，摸摸她的头笑了笑。他觉得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

作为离异单男，赵林最终接受了同事们的相亲建议，但对于相亲的对象，他总是提不起劲头。在密集地相亲了一个月后，他放弃了这个行为，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不拿陈微微跟这些姑娘比。他心里明白，他不可能通过相亲这种方式认识陈微微这种女生了，这完全是不一样的打开方式。而且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脑瘤恶化，他开始觉得自己视觉和听力都有下降。他去了肿瘤医院检查，核磁共振，验血，肺功能，心电图，验大小便，CT……一套流程走下来，2个礼拜后，医生告诉他，那个东西还是在那里，并没有变大，问他，是否考虑手术，他摇摇头。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年医生看看他说，小伙子这么棒，早做比晚做好。他还是摇摇头。医生说，那你回去吧，半年来一次，不用挂号了，直接找我，战略上要藐视它，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赵林出来医院后，看着外面的蓝天和阳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上海天气那么好），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一起看电影的小姑娘是刚认识的。赵林前段时间带着一个女同事去上海商城附近开会，是一个金融类客户。一上午workshop做完，他们中午出来到新元素吃午饭。食物端上来之后，赵林上楼去洗手间，他出来后，旁边女厕所也出来一个女生，他低头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右她也往右，赵林只好停下来，看她，她噗嗤一笑，抬起头来。好漂亮！洗完手下来，赵林看到她是一个人在吃饭，就坐在自己不远处。脖子上挂着一个工牌，应该是附近写字楼里的。姑娘穿着一条七分的牛仔裤，小腿从吧台边的高脚椅子上垂下来，细细的高跟凉鞋挂在脚上，脚踝的皮肤很白。赵林想了想，借故让女同事先走了。然后他看着姑娘吃好之后的当口，走过去说，你好，我是刚才楼上遇到你那位，有兴趣的话，认识一下呗，说完他把名片递给她，姑娘愣了一下，看着他嫣然一笑，又看看名片说，赵林，赵总，好，好啊。但她并没有回名片给赵林。赵林说，那打扰了，再见。说完转身离去。

这不是赵林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搭讪，但这肯定是他搭讪到的最漂亮的姑娘。足足过了两天之后，她才给赵林名片上的手机发了个消息：“嘻嘻，赵总，差点忘记联系您了呢，我是新元素见过您的Rita，还记得我不？”赵林一乐，心想，如假包换的小姑娘呢，于是回过去，“怎么会忘记。怎么样，美女是不是赏光一起喝个咖啡？”她回“好啊”。于是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Rita是附近一家金融公司的市场部专员，刚毕业没多久，两人按着一般情侣的路数慢慢来，先吃西餐，慢慢吃到中餐，路边摊，然后开始看电影，最后赵林勉强答应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去唱歌。地方定的是辛耕路的优派。一进去里面全是看起来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赵林一进去，她们一齐发出欢呼，Rita光荣地跟大家介绍她刚认识的“大叔”，边上的小姑娘则附和“大叔，还有像您这样的大叔记得跟我介绍”。赵林认真地和她们拼酒，玩骰子，听她们唱自己没有听过的歌。喝到醉醺醺的，叫代驾，先送Rita，再送自己。他没有打算和Rita有肌肤之亲。后来一次吃饭，Rita似乎是故意把手机屏幕亮着摊在桌上，然后自己去洗手间，于是他看到了她和闺蜜聊的微信。Rita说，不知道为什么大叔不接翎子，不肯上床。闺蜜则眼睛雪亮地提醒，一定要验货，现在很多大叔忙于工作都不行了。赵林哑然失笑。

何妮妮走的时候没跟赵林打招呼。直到她突然在朋友圈贴婚礼照片出来。她已经在东京了。婚礼办了两场，一场是在教堂里，男人穿西式洋装，女人穿婚纱，另一场男女都穿和服，站在一个风景雅致的日本寺庙里。那个日本男人，赵林是第一次看到，想必就是佐藤。何妮妮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她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而那个世界也充满着赵林不知道的东西。赵林曾去过日本旅游，但对于如何融入日常日本人的生活完全没有认知，他不知道何妮妮能否应对？渐渐地，他看着何妮妮陆续放出一些工作、郊游、朋友聚会一类的照片，她的妆容、发型也越来越不像普通的中国女生。开始他还给她点个赞留个言什么的，后来何妮妮突然从朋友圈里消失了。

而和Rita的约会也渐渐开始让赵林觉得无聊。Rita是个除了漂亮之外，几乎毫无亮点的女生。她除了衣服和包包，对世界几无认识。她家境优越，每天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去哪里吃午饭。她不明白赵林为什么闷闷不乐，也不是很在意。她只是单纯地表现出一种对于职场前辈的崇拜，可她也不知道这崇拜除了年龄之外，还应该包含什么。这样的女生也许也没什么不好，但赵林就是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他开始觉得自己本就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去认识姑娘。于是试图渐渐冷却关系，不再主动与她联系。Rita主动约了赵林两次，他找借口婉拒掉。她做的最后一次努力是，不打招呼突然把他拉进了全是她那帮闺蜜的微信群，他吓坏了，退群，然后把她拉黑掉，她便不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