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大概因为暑假已经开始了,学生街上冷冷清清。
夏日的天空正在酝酿一场巨大暴雨,黑云包裹着城市,一寸一寸,像是强行给城市盖上了一层黑色的棉服,汗水在云里,慢慢凝结着。
当警察从“水木月”带出那个穿着日式围裙的男人时,他的目光非常平静,而他也同样望向马路对面,目光所及处是坐在不远处落地咖啡座的另一个男人。那人穿着水洗发白的衬衫和牛仔裤,胡须似乎几日未刮,面前放着一杯冰块早已融化了的茶。
两人目光相接,毕然终于看见十年之后的裴南阳,他比以前黑了瘦了,尼泊尔或是东南亚的日光将他晒得消瘦冷峻。如果说十年前的裴南阳是个有着忧郁气质的少年,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为生计所奔波的厨师。
从他的眼神里,毕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戴着大大耳机的男生,永远生活在自己一尘不染的世界里。他不知道的是,裴南阳这些年早就摘下了耳机,流浪四方,却仍然生存在那狭小的空间中,不愿走出来。
警察打开车门,将裴南阳推上车。他回过头,透过车窗玻璃看着毕然。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些年裴南阳去了很多地方,最后又回来这里,当年嗓音清亮的唱歌少年再回来时,却只能将自己深深隐藏在厨房里,再不敢走到灯光下,甚至连水吧也搬到厨房。那个Live 角早已蒙尘,就像当年那些被年轻人们所簇拥、空气中回响着电子键盘或是吉他声的夜晚,早已不复存在。
唱歌的人,把自己留在了过去。
毕然还记得傅薇生最虚弱的时候,她躲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她偷出来的公演配乐CD。裴南阳的歌声一次一次从那台旧式随身听里传出来,她戴着耳机坐在窗台上,抱着膝,一遍又一遍地听,她还是不敢确认当年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生命最后阶段,傅薇生躺在医院加急病房里,肺部严重感染,几乎吸不进任何空气,她插着喉管,戴着氧气罩。然后,在最寂静的那个夜晚,她的嘴动了动……喉管让她难以发声,我只有尽可能凑近,分辨她唇形的变化。
是他。
她这样说,眼泪从眼角滚落。
是他。
她再说了一次,然后闭上眼睛,眼泪滴落到病床的枕头上。
那一刻,毕然好像穿过医院浓浓的消毒水味,闻到她眼泪的味道,那是潮湿的夏天夜里,校园里盛开的合欢树,那些小小的浓密白花散发出的味道。也是夜晚从宿舍走出来的女孩们,湿润发梢的幽香味道。
他握着这三十一岁女子干瘦的手,她的指尖总是很凉。以前的她,总喜欢用手指一遍又一遍梳着黑色长发,她的长发像一条溪流。
醉梦溪。他想起这个名字,又想起那座桥,那个白色的古希腊剧场,那个永远闷热的排练室,那些雀跃的社团少年和少女,那些幼稚却自以为深刻的剧本,那个很热很热的夏天……当溪水流入城市,汇入五光十色的繁华世界,染上霓虹幻彩的同时也藏污纳垢。
而现在那水流变得很细很细,像一条注定无法奔流入海的溪,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她在慢慢蒸发,最后会变成雨。
雨水终于落下来。
被乌云囚禁了很久的暴雨,一颗一颗落下,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场盛夏的急雨。警车缓缓驶出,朝着长街尽头而去,裴南阳的脸,也渐渐消失在那场大雨里。
不,不对。
裴南阳在警车里透过玻璃回头看他的眼神,有哪里不对。毕然想,他明明可以说当年发生的事情是意外,他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没做,一切只是发生在他眼前的意外,为什么会如此平静地束手就擒?平静得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天到来。
而且,他常年在外国四处流浪,为什么还要回来中国?
莎莎,工程系,是共犯,还是目击者?.......不对,好像总有一环是错的,那缺失的一环到底在哪里。毕然猛然站起身,冲出咖啡馆大门,朝着警车的方向奔跑而去。然而警车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毕然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大口喘气,可喘入口中的只有雨水。
毕然知道,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如此了,真相已经消失在雨水里,消失在风里,消失在那个男人最后的眼神里。
19.
目送了那对搭玻璃缆车的老人家下山,我捧着手中蓝紫色的矢车菊走出山顶缆车站,刚刚淋湿的衣服现在仍没有干透。
我顺着缆车站出来的直路走到尽头——这条直路两旁都是装潢幽静的茶庄,现在好像变成叫什么“茶之路”的景点。假日时候,很多市区的游客喜欢来这里喝茶望景。
但这不是我的目的地。
从“茶之路”尽头的小路钻进一片相思树林,那里有些用来给游客拍照的稀稀拉拉的樱花树、不明所以的艺术雕塑什么的,穿过这片树林,再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山顶的另一边。
那里有一片墓园。
据说这片墓园在未来几年会被拆迁,其一是政府想要把这里开发成一个大的茶业会展中心,成为本市的一个特色产业;其二是墓园在山顶,半山豪宅开发项目大半数的窗户景观会见到坟墓,这不符合商业地产游戏规则。
综上所述,这片没有名字的墓园将会被迁到郊区。万事万物都有宿命,即使如墓园一般永久安详的象征,也注定有一日要颠沛流离。
当我走到墓园某个熟悉的角落时,我看见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看得出来女人年纪不轻,可是保养得宜,穿衣打扮也很有气质。她戴着大大的墨镜,静静地站着。当我走近时,女人回过头来望着我,她的脸型轮廓很像一个人。
我在坟前放下了那束被雨水打湿的矢车菊,然后站起身。
她与我的目光相接,仔细看了看我,最后对我点了点头。我能感觉到那副黑色墨镜后面的眼神,锐利、直接,我能想象她在世界各地面对那些生意伙伴时的样子。
“你是毕然吧,傅薇生和我提过你。”她说。
我点点头。
“雅桥,她是个很奇怪的女孩,是吧?”她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有很多话想要说。
“以前她小时候,我还在中国做中药生意,她就经常跟着我跑去厂里。别的女孩都害怕那些奇怪的小动物,只有她不怕,她连活着的蛇都不怕,甚至敢拿树枝隔着笼子逗毒蛇。她还会偷偷玩实验室里的药品,有次不小心拿了毒蛇提取液给弟弟玩,吓得我赶快把弟弟送出了国。”
她推了推脸上的墨镜,镜框遮住了大半张脸孔,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有一段时间我很怕她。但我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想和我亲近,她不怕蛇,因此根本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后来我和她爸离婚,一个人去美国工作的时候,她哭着求我不要离开,我告诉她要坚强,承诺会给她成长所需要的所有资源。她可以无忧无虑,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我很后悔,那时候还是没有赶回来看她的毕业公演,那天我临时有会议,就在北京等转机的时候,又飞走了。”
她一直在说,终于停了下来,我以为她会哭,可过了一会儿她只是抬起头望着我。
“毕然,我到现在都不敢看遗体照片,我是不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看起来那么刚强,似乎不需要旁人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我感觉到她知道,她其实早就知道,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她不愿意面对。
“阿姨,你难道从来没有察觉……那个和你通信的人,不是你女儿?”我忍不住问。
她扭过头,浅栗子色发丝遮住了她另一半的脸,我彻底看不见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了。终于,她开口了,“她假装我女儿,用电邮和我通信了好几年。”她发出轻微的苦笑:“我还真的一直以为那是我那个正在全世界旅行……追求自由的、特立独行的女儿。”
“我那时认为她爱玩不想工作,很生气,后来有一天,她给我看了一张检验单……”
她低下了头。
“然后我就释然了,我觉得既然她得了病,我又养得起她,就让她开开心心玩一辈子都行……我年轻的时候也糊涂过,和她爸分开,是因为,”她苦笑,“因为怀了别人的小孩……其实我只是觉得亏欠她,想对她好,从来没有逼她去做任何事情。”她停下来,把头偏向另一边。
“可是,她可能只想你陪陪她吧……”我说。
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把头转向我,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说着,“她啊,每个礼拜都会给我发电邮,告诉我她人在米兰、布拉格、布达佩斯……她说她在民宿打工赚旅费,叫我不用汇钱给她,后来她说她在报纸和杂志写专栏,笔名叫小乔,她还拍下来给我看她的文章……”
“原来她是想要自由啊,我这么对自己说,我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我没有担心过她,因为她看起来很快乐,还总是从世界各地寄来明信片和小礼物。”
“我想,如果她玩累了,就回来找我吧,我等着那一天。”
我突然意识到,她说着说着,口中的“她”和“她”,早已模糊了边界,究竟是十年前的陶雅桥,还是那个假装在世界各地游历的傅薇生,面孔渐渐重叠在一起,变成那个相似的、长发美好的少女模样。
很久很久的沉静,那女人看着墓碑。
“阿姨,天色晚了,我们下山吧。”我说。
她点点头,从名牌手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粉红色香水,蹲下来在坟头四周喷洒了好几下。淡淡的花香味飘入我的嗅觉,再慢慢消散在黄昏的斜阳中,她还是蹲着没有站起来。
而她终于还是起身了,墨镜下的容貌似乎还是平静如水,“走吧。”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往缆车站的方向走去。
在下山缆车里,我和那女人面对面坐着,密闭空间让气氛有些尴尬。她的脸看起来像一尊瓷白的雕塑。她一直望着外面,没有说话,仿佛刚才已经把所有该说的都说完。
暴雨落尽,夕阳里弥漫着水汽。远处,城市被暴雨洗涤成像是什么闪光的所在。年轻时,我们看着那闪光,觉得那就是梦想,可我们不知道那只是一种光的折射,它欺骗我们的眼睛,让人看到虚幻的希望。
有没有试过望着太阳,然后闭上眼睛?很久很久,眼前都会出现光的残影。所有大人都要我们像向日葵一样向着光明那方,却没有人告诉我们,望着太阳的孩子,双目会被灼伤。
我们一路都沉默着。
下缆车时,我看见总站外面站着几个人。
因为夜色昏暗,一开始我还无法确认,后来看到他们朝我招手,才看清楚那是陈子谦带着一个挺着肚子的娇小女人,应该是他妻子。而文倩拉着一个小女孩,他们四个人在总站等我们。
让我意外的是,陈子谦妻子是个看起很普通的素颜女子,而文倩的小女儿,性格则可爱娴静得一点也不像文倩。
“阿姨,我们是雅桥大学的朋友,要不今晚一起吃晚餐吧。”文倩说。
陶雅桥妈妈一愣,“谢谢你们,可是我今晚要飞……”
“几点啊?”陈子谦追问。
“10点,有点赶……”陶雅桥妈妈再看了他们一眼,突然下定决心似的。
“……不了,我明天再走吧,一会儿我改机票。”
“好嘞!吃火锅去,阿姨吃牛肉吧?附近开了家牛肉火锅,味道简直了!”陈子谦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们往停车场走。
陶雅桥妈妈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我们走了。
陈子谦订的火锅餐厅包间很小,他抱歉地解释今天是周末,人多,一边忙不迭地下肉下菜。肉熟了第一个夹起来给身旁的老婆,看着他老婆笑出一脸花的样子,又不停往她碗里塞肉。
陶雅桥妈妈摘下了墨镜,露出了一张和陶雅桥有几分相似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眼角和嘴角都显露出密密麻麻的皱纹,她还没动筷子,碗里已经被陈子谦塞满了烫好的肉。
“这个牛肉啊,最好吃的是吊龙伴,七分瘦三分肥,千万别烫老了,阿姨您在国外可吃不到这么好的肉!”
空气里飘浮着南方城市的火锅味道,冷气要开得凉凉的,汤是清澈透明的,肉是鲜红的,菜是水灵的,蘸料里得有一味咸得醒神的黄豆酱,这样浓艳的夏夜,似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陶雅桥妈妈折起白色衬衫的袖子,拿起筷子,开始专心吃饭。
而文倩女儿乖乖地吃着嫩豆腐和胡萝卜,安静得像个小天使。
“你女儿性格不像你啊。”我说。
“像爸爸。”文倩摸摸女儿的头,一笑。
“爸爸呢?”
“离了,去年,没好意思和你们说。”文倩理了理她耳边的乱发,那身职业套装显示大概是刚刚才见了客户,眼角轻微的皱纹里,粉底浅浅地陷了进去。
“这样……”我尴尬地点点头。她对着我笑笑,眼角皱纹愈发清晰,她突然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
“你别介意啊,你这年纪该买份医疗保险了,先把烟戒了,保险才好上,我不是跟你推销啊,但你得记得我,如果要买一定要找我,我肯定不会坑你,知道吗?”
我笑了笑:“知道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低头摸了摸女儿的头。“吃青菜。”文倩温柔地对女儿说。“小白兔。”女儿在头上比了个兔子耳朵。“对,小白兔爱吃!”文倩笑着说。我从未听过文倩这样的口吻。
“你也是。”她用力给我碗里甩了几根烫熟的生菜,“少抽烟多吃菜。”
“诶,阿姨,多吃啊!”陈子谦站起身帮陶雅桥妈妈夹肉,又一下子把她碗里堆满,她一边吃,一边用手上下扇着,脸上冒着热气。
“阿姨,要不要喝点冰的?这里的芒果沙冰很好喝的!”陈子谦的妻子抬手叫服务员。
“不能吃芒果!”几乎同时地,陈子谦和文倩一起说出口。
陶雅桥妈妈一愣。
燠热的空气,就好像突然凝固了一样。
“对……冰水就好……”许久,她说着,眼眶却慢慢开始发红。她喝了一大口热茶,又在锅里夹出了一大筷子菜,埋头吃了起来。
我们都不敢看她的脸,只有文倩的女儿好奇地端详着,阿姨哭了,阿姨为什么哭了,她小声问妈妈。
文倩摸摸女儿的头,叫她乖乖喝可乐。
我怎样也想不到,一个全副武装的刚强女人,就这样在路边火锅店的小包间里全盘崩溃。我忘了那餐饭是怎么吃完的,最后我负责搭的士把她送回酒店。
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死一般的寂静。
她戴着那副大墨镜,让她的脸看起来像一潭深沉的湖,情绪被尽数吸收,只剩下平静的疲惫。
“诶,小毕。”她拍拍我。
“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之前办雅桥案子的警察给我的,是雅桥……”她停了停,“是她过世时书包里找到的。”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团东西,摊开是一张奇怪而陈旧的纸,那纸张上面有着浅红色的细线,正中间印着着小小的“签证”两个字。我接过来看,那纸像是护照里的空白页,上面用娟秀字体写着几行字。
M,
公演顺利,毕业快乐,祝你前程似锦!
WXHN!
A1
2009/07/03
“这是……”我疑惑。
“我喜欢你。”她指着那行“WXHN”的字母,轻声说,“我女儿小时候就爱这样跟我通信。”
我点点头。
“警察给我的时候,我还琢磨着是不是哪个男生写给她的情书,不然就是她写给谁的情书吧……那个男生是你吗?”
我一愣,脑袋“轰”地一声,像炸裂开来。
2009年7月3日就是公演那日,也就是陶雅桥死的那日。
M 的意思应该是Music,也就是裴南阳。
A1是第一任女主角,也就是陶雅桥。
为什么陶雅桥要用一张护照的空白页向裴南阳表白,为什么又撕掉?
还有傅薇生说过,她之前“扣押”着裴南阳的护照,毕业时想还给他却发现不见了。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见我表情奇怪,陶雅桥妈妈也不好多说,她在空气里随意晃了晃手。“没事,不提了。”
此时的士刚好穿过连接郊区的隧道,汇入车水马龙。城市霓虹在窗外掠过,下过雨的地面倒映着热闹而生动的世界,这是从缆车望出去的远方,这个远方,承载着多少颠倒的梦想。
而我,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听见雨水从四面八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