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目之夏·第八章·深谷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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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桥,

 

其实,你不用再假惺惺地使用代号了吧,这个邮箱大概就只有我和你在用。而我之所以还和你互通电邮,是因为你一直咬着我不放。

就算是我挑拨离间,那又如何呢。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裴南阳,不,当时的我或许不太清楚对他的感受。但我实在看不下去那些你们对他做的事情。

尤其是你。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说欣赏他的才华,偷走公演的CD是为了让他可以在舞台上展现弹琴的天赋。

真的是这样吗?其实你这么做,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赎罪吧?

你还记得那年万圣节我们去主题公园玩吗,你养的蛇被傅薇生发现了,你气得流着鼻血转身就走,害得我们都去找你,结果谁也没看成“百鬼夜行”。

其实后来冷静下来,我们都理解有人喜欢养宠物蛇,我更不相信你是故意拿蛇来吓傅薇生的,你不是一个会主动欺负同学的人,因为根本没必要,你早就在出生那一刻,就什么都有了。你那天的行为太不像你了。至少,太不像平时的你。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我记得裴南阳和我说过,他为了赚更高时薪一直偷偷在学校附近的非法蛇羹店打工,可没过几个月他的工作就没了,还被要求赔偿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听说他弄不见了店里一条黑白环。

让我猜一猜,是因为你的原因,那条蛇才不见的?

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因为你的关系,裴南阳把一笔对他来说多么重要的钱赔给老板。他本来那么努力存钱,就是为了大学毕业后能去欧洲读音乐,这些你又知道吗?

其实你心里也一直很内疚,对不对?特别是当你知道傅薇生的死因是被毒蛇咬死,你会不会想起,就是因为你而弄不见那条黑白环呢?或许就是它跑去野外,咬死了从缆车上掉下来,全身还流着血的傅薇生?陶雅桥,这十年以来,你也一直在做噩梦,是吗?

还有,关于你的指控,那个说出傅薇生有“兼职”传闻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因为我只把我看见的告诉给了她一个人,那人是文倩。

公演前,已经大学毕业一整年的文倩学姐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进入电视台当编剧,而是回到学校做助教。那时候,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剧社的公演上,希望自己和学长合写的剧本能够通过公演被业内人士欣赏,这样才能接近她能够进入电视台的希望。

助教收入是非常低的,我觉得那时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和学长的关系好像也一直处在不稳定的状态。现实无法接近梦想,真的会让人疯掉,不是吗?不管那梦想是一份工作还是一个得不到的人。那时快要毕业的我们,都处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

傅薇生也是,所以她去做“那种兼职”,我一点也不意外。她不像你家境优越,所以她哪里来的好几千块去买“飞了鸡毛”?还有她进了艺人训练班之后,总不能穿得寒酸吧,她全身崭新行头,又从哪里来呢?

这些恐怕你根本不会留意吧?因为那些昂贵的事物,在我们这些普通女孩的眼中那么扎眼,但对你来说却是生活理所当然的组成部分。

但傅薇生的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

没错,关于傅薇生的传闻是我告诉文倩的,大概也是为了安慰当时失魂落魄的文倩,才随口跟她说起的吧,但我绝不是信口开河,我在校外亲眼见过薇生挽着一个中年男子的手过马路,那男人穿着西装,有肚腩,还秃顶。

你明白吗?看到那一刻的我,心里有多失落。这就是傅薇生啊,漂亮又努力的傅薇生,表面开朗、勤奋都是表象,现实的她是个挽着一个秃顶的男人、用这种恶心方式换得金钱的女人。

对不起,原谅我无法假装没有看见!虽然我也只是告诉了文倩一个人,之后那传闻让傅薇生蒙受巨大压力,甚至可能因为这样而选择自寻短见……如果说这一切是因为我看见了那一幕,那我也没有办法,你说我冷血也好,嫉妒心强也好,她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负责。我们每个人都有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凭什么她用最轻易的方式获得?

总之,我们每个人对傅薇生,都或多或少有些内疚。学长作为导演,后来一定很内疚自己为了公演成功而给了傅薇生太大压力。文倩,一定很内疚她的多嘴让傅薇生陷入流言蜚语。而你,放走了一条有可能杀死傅薇生的毒蛇……裴南阳,则帮你包庇了你的过失。至于陈子谦,也许,他们俩分手也是把她推向深渊的其中一只手吧。

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如果要这样算起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害死她的凶手。这也是为什么毕业之后大家都没有再联络的原因,对吧?你一定要我把这一切说得这样清楚吗,一定要撕裂我们在大学仅剩的那一点美好回忆吗?

裴南阳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他的音乐梦想了,在大学毕业后碌碌无为,最后在异乡死去,他已经得到了惩罚。

而文倩再也没有重新成为编剧,至于陈子谦,曾经信心满满要在娱乐圈有一番作为的他,现在只是个半红不黑的……姑且称为谐星吧。

学长离开了电视台,到现在也没能做出什么厉害的作品。

而你呢?你这个让傅薇生痛苦的始作俑者,你又牺牲了什么?

陶雅桥,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自由吗? 什么叫自由,你懂吗?自由是得到了一切之后最后才能得到的东西,那是最宝贵的东西,你配得到吗?我们谁都不配。

 

莎莎

 

9.

 闪烁的,一切都是闪烁的。如果人生也是如此,该有多好。

这是傅薇生在面对珠宝店一柜子闪闪发光小东西时,对自己说的话。

这个日本品牌的珠宝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写字楼底层,巨大的玻璃橱窗永远展示着最闪烁迷人的新季样板,那些最小巧可爱的款式,像一群轻盈又珍贵的精灵。

橱柜映照出傅薇生的脸,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柜子里那些闪烁的小戒指,心中涌现出无与伦比的悸动。这些闪光,无数次与她的梦反复重迭,再重迭,那些即将实现的规划,那些可以预计的未来,一步一步,只要努力,只要乐观,只要相信,就一定能达到的梦想……在这一刻具现化,具现成那一颗最闪烁的粉红色光点。

就是它了。傅薇生终于露出了笑容。

从珠宝店走出来,她满意地看着右手食指上那枚粉红色宝石戒指,小小一颗,那么贵,却又那么可爱,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她抬起头时,正巧看见马路对面等她许久的陈子谦。

 

咖啡店里,落地玻璃映照着城市光影,傅薇生默然地吸着面前的冰摩卡,陈子谦却盯着她手上刚刚买下的珠宝袋子,一脸愤然。

“你最近在做什么工作吗?”

“是啊,不然你帮我交房租啊。”傅薇生懒懒地说。

“我听我堂姐说了,你在班里的成绩总是垫底。”陈子谦说的是艺人训练班,他仗着自己的背景,总是不去上课,自然也不知道傅薇生的情况。

“对啊,有问题?”

“我叫你别去,那里不适合你。”

“怎么不适合了?”傅薇生没好气地说。

“训练班不保证签约,每周有考核,唱作舞演都要考,你也知道你自己五音不全,跳舞也一般,作曲你会吗?而且训练班是没有底薪的,你能养得起自己?这个牌子的戒指,要上万吧?”陈子谦有些气急败坏。

“你说这个戒指?”傅薇生看着手中闪烁的粉红色小精灵,“两万三。”她淡然说。

“你钱从哪里来?”

傅薇生咬了咬吸管,把杯子里剩下的摩卡全部喝光,最后只听见吸管干吸着冰块的声音,她这才放过吸管,一边用手捉着吸管玩着杯子里的冰块。

“又不是你买,问这么多干嘛。”她语气轻柔。

陈子谦有些气急败坏,他偶像包袱是很重,但也觉得和傅薇生在一起是棋逢对手,傅薇生好胜又努力,符合他对自己的期待,就算在学校被人讨论他也不觉得丢脸。

可是最近听见关于女友那样的传闻,任是谁也让人难以忍受吧,陈子谦决定摊牌。

“先别说我,说说你,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样?别人怎么说你,你没听见吗?”这种很肥皂剧的对白在陈子谦说来毫无违和感,他最近都在狂补表姐演的八点档肥皂剧,表姐说要把那个制片人介绍给他认识,就等毕业后直接进组压个角色,他的前途大好,他该有底气,一直以来,是傅薇生在靠着他。

傅薇生脸色未变,仍旧咬着吸管,悠悠地说:“什么传闻?我告诉你好了,也免得你瞎猜,我那个不成器的爸,最近又回国找我了,他说他在捷克的公司被人收购,赚了一笔。他想和他一家子再移民回来,才发现,哦,原来一直还没正式和我妈离婚。他要我帮他搞离婚手续,分居证明什么的,就给了我一笔好处费咯。”

陈子谦盯着她,许久之后,他说:“傅薇生,你不说谎会死吗?”

“啊你不相信我问我干嘛?”傅薇生轻描淡写地说,举起杯子把冰块倒进嘴里,“卡啦卡啦”地咬了起来。

“我怎么相信你?你那么爱撒谎,以前在学校根本就不是剧社女主角,你骗他们说你是。还有,要是你爸真的那么有钱,你需要申请学校助学金去念研究生吗?要是你真的穷到要申请助学金,你会在外面租房子?”

陈子谦一轮嘴说着,傅薇生的脸色毫无波澜,只是举起剩下冰块的杯子,往嘴里倒冰水。

“还有你妈,早就死了,不是吗?还搞什么离婚?”

傅薇生手上的动作停了,冰水一滴一滴从嘴边滴了下来。

“所以不如你说说,”陈子谦扬起眉。“到底,卖多少钱一次?”

傅薇生放下杯子,死死盯着陈子谦。她站起身,把杯子里所有的冰块全部淋在他头上。 

一走出大街,傅薇生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拿出手机,踉跄地找到熟悉号码拨出电话。绿灯响起,她顺着人群涌过马路,此时电话终于接通,对面传来“喂”的男声。

“你现在、立刻、过来接我!”

她咬牙切齿地挂了电话,周遭的所有人群让人无法呼吸,这一切都让她面目狰狞,她好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那些珠宝一样,永远优雅、闪烁,为什么不能!

 

缆车冲出车站安全网,会有一段颤动。

这个颤动让傅薇生无法控制眼泪从眼眶掉下,她看着窗外景物慢慢爬升,醉梦溪在脚下流过,越来越浓烈的合欢花香味,然后是巨大的凤凰树树冠, 然后是男生宿舍……慢慢地,啜泣变得大声。

“给我纸巾!”傅薇生对裴南阳大吼,声浪在山谷里轻微回响,像是一只想要冲破牢笼的猛兽。

曾经那个扎着马尾,在阳光下散发着香气,充满希望地看着天台另一边喊着“喂,加油!”的女生,此时脸上却布满融化的睫毛膏,让她看起来像一脸悲伤而恶毒的小丑。

裴南阳皱起眉头。他隔着耳机捂住了耳朵,从小到大他就讨厌别人对他大叫,很讨厌。而下一秒,他隐约听见身边女孩的啜泣声,他转头,从侧面看见傅薇生的眼泪顺着脸颊滴下来,像一颗颗闪烁的钻石,坠向幽深的山谷。

“给我纸巾啊!白痴啊!”她大喊起来。

裴南阳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包纸巾,递给傅薇生。

“那个……生日快乐……”他于心不忍,小声说。

傅薇生停止啜泣,愣愣地望着裴南阳。

“你……记得?”

“你之前不是问我生日,还说只比我大两天。”裴南阳回答。

傅薇生的脸上露出笑容。

“你都记得,陈子谦他不记得。”

她欢天喜地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裴南阳,“给你的,你的生日礼物。”

他犹疑地接过盒子,慢慢打开,一个透明塑料盒子显露出里面浅金色的金属流线。他的表情微变,抑制不住的惊讶从他的脸上透露出来。

“喜欢吗?!是声海的最新款耳机,我不懂,反正就问店员,他说这款音质好。”

“这很贵。”裴南阳犹疑。

“没关系。”傅薇生笑了笑,然后轻轻靠上裴南阳的手臂:“你帮了我那么多。”

裴南阳下意识地躲开,却难掩脸上的喜悦。

“喜欢吗?快试试!”傅薇生讨好地问。

裴南阳点点头,但很快,他的笑容僵住了,一张小小的字条从盒子里滑落出来。

纸上是阳光反射出的一片白炽,上面有个用笔划出来的图案,那是心和翅膀。傅薇生伸手拿出那张纸片,看着上面的图案,慢而认真地说:“之前说好了帮我弄完培训班的考试。结果现在每个礼拜都要考一次,你知道我唱歌多难听……帮帮忙嘛……”

“可是……”裴南阳平日不用上课的时候都在打工,他也很忙。

“拜托啦,你也不想……”傅薇生的表情有些凝重。

“……我告诉陶雅桥那件事嘛,对不对?”

裴南阳低下头,沉默不语。

“对了,”傅薇生笑了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护照, “南阳,我要恭喜你拿到offer,我听说了,是不是毕业就出发?”

裴南阳瞳孔里的光被阳光灼烧着,一点一点慢慢紧缩。他死死盯着傅薇生手中的护照,“不要……”他小声恳求。

傅薇生微笑着,在空气中轻轻将护照扬了扬,然后慢慢松开两根手指。

他闭上眼睛。

而他的护照其实仍然在傅薇生手中,她笑了起来,落下的只是那张画着图案的纸条,那纸条像一只死去的蝴蝶,向着深谷之下慢慢飘落。

他松了口气,别过头,避开即将进入夏季的灼热阳光,那阳光照在他的瞳孔里,如同火烧。脚下就是醉梦溪,那溪水流过校园,再汇入城市,远方,远方是什么。这一生要走到多远的地方才能自由自在。

他闭上眼睛,黑色的丝绒,白色的阳光,像黑白键在他眼前交织,又像一条蛇,快速游走,也像是德彪西或是鲁多维科,丝绒的触感,毛发的触感,热与冷,日与夜。

听说英国总是下雨,这样很好,他心想。

责任编辑:蝉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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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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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Van
或许傅薇生是裴南洋害死的
拉面小姐爱米饭
在欲望里打转的同时,又想抓住片刻的纯真
十二月田🌲
又題外話一下:無論傅薇生有沒有做「那種」,她都不應該因而成為被批判的對象,沒有人是她都不能仅仅憑藉那幾秒鐘所見去斷定她是什麼的人,而就算真的在做「那種」,也只能說是可憐的可悲的,不會是可恥,那也是一個巨大的付出,怎麼會是輕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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