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桥,
其实我可以不回复你的任何邮件,你知道的吧?
我更可以对你的指控置之不理,但此时仍然回复你的目的,只想告诉你,你确实误会裴南阳了。
他去尼泊尔做义工,不是为了逃避工作,更不是对什么失望。其实他在大学时就已经做了好几份兼职,这些你都知道。这样努力的人,你认为他会逃避工作吗?
而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对他死缠烂打的花痴,对吧?所以你很意外吧,我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人,竟然会赢过你和傅薇生。那是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想要赢,越想要赢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
别否认。陶雅桥,虽然你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想赢。对,你是习惯了赢,你家境优越,虽然父母离婚,但分明身在人脉丰厚的所谓上层社会,这样的你,怎么会懂得除了胜利之外的东西呢?其实你根本不了解裴南阳,你只是爱上了那个幻想出来的他。在你们这种大小姐心中,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珍贵,所以你才会在大学毕业多年以后还对他念念不忘。
你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吧?早就有了富足的家庭生活了,对吧?也许已经有了孩子,有了幸福人生,你又何必再来缅怀过去,假惺惺地为他的死难过呢?
在离开中国的前一晚,裴南阳打电话给我,说想要回学校看看,他提出去坐坐缆车。我们上山之后逛了逛就忘了时间,所以回程的时候,为了赶上最后一班缆车拼命地跑,最后是我先一步上了缆车,而他没有赶上。只好上了后面的缆车。
当时我们各自在一个车厢里,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望着,整个山谷陷入一片黑暗,缆车里没有灯,我们为彼此开着手机电筒,就这样看着黑暗对面的一个光点,一直到山脚下。
我走出站台时,他从后面冲上来抱着我,说再也不要让我离开了。我也一样,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他走。懂了吗?共同陪伴彼此走过一段黑暗的旅程,这是我与他共有的回忆,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论我与他的感情。
何况,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我离她最近。
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陶雅桥,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耿耿于怀,从大学时开始,你就有很多人喜欢了,不是吗?连陈子谦这样学校公认的校草,也是你曾经的男友吧。这事也不知道从谁口中传出来的,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那就是傅薇生说出来的。
但你也没有否认,因为你早就习惯了被人羡慕、被人讨论。说起来,傅薇生遇到你这个对手,真是可怜呢。
说到这,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你还记得那个胖胖的导演学长吗?有一次我和裴南阳从尼泊尔过境去拉萨帮孩子们买圣诞礼物,正好遇见了他,当时他跟着电视台去西藏拍外景节目。我们在一起喝了顿酒,大家都喝醉了,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一件事。
不,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所谓文倩学姐的那个“在国外念书的男友”,其实就是毕然。文倩后来靠着毕然的关系成功攀上电视台导演,随后就把毕然甩了,一连做了新男友两部戏的编剧,可惜那两部剧收视都不理想,她才转行了。而后来她也是靠着那几年在影视圈的人脉,才能卖出那么多份保险。
所以那时候她和学长在一起,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还有第二件事,是学长喝多了告诉我的,他说他喜欢过傅薇生,可是当时自己能力有限,薇生心高气傲,肯定看不上自己。
说起来,我们的剧社,就是一个笑话吧。那时候的我们,就像一群野心勃勃的群居小动物,在圈子里寻找自认为最强大的依靠者,互相利用,互相争夺。即使一个小小社团,也像黑暗森林。连看似无辜的你,其实也是满口谎言呢,对不对?
也许并不是每一段青春都值得回味,所以,如果没有必要,大家也不用再联络了,南阳已经死了,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祝你生活幸福。
莎莎
7.
那天阶梯教室大班高数课刚刚开始,戴着厚厚眼镜的退休教授还没开始写满黑板,一阵杯子破碎声响就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学生。
众人纷纷回头,看见最后排陶雅桥的座位旁,一个陶瓷水杯碎在地上。陶雅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捡着陶瓷碎片。大家本想着看热闹,见她没什么反应,也就悻悻地回头继续听课。
而与陶雅桥隔着一个走廊的裴南阳却没有回头,他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老教授仍在以催眠语速讲着解题思路,陶雅桥低头时长发挡住了侧脸,也挡住了裴南阳看她时的视线。
突然,陶雅桥的手猛然一缩,像触电似的,然后,一缕鲜血便从指尖流下来,她被碎瓷片割破了手,裴南阳刚要起身,仿佛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似的,陶雅桥抬起头,用流血的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不要说话。
裴南阳只好慢慢坐了下来。
陶雅桥捂着受伤的手指,若无其事地坐回座位,用另一只手拿出纸巾,轻轻包住伤口。血迅速浸润一小角纸巾,顺着手腕滴在桌面的课本上。那课本中间,夹着一张纸条,红色圆珠笔的字迹狰狞得像是伤疤:
“陶雅桥,你怎么不去死??!!!!!”
巨大的问号横亘在字条中间,几乎把纸张划烂。
刚才她就是因为看到课本里出现这东西,才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此时伤口又渗出了一缕鲜血浸濡纸巾,她拿出几张纸盖在伤口上,站起身,收拾好书包,把碎瓷片装在环保袋里,起身离开课室。
裴南阳站起身跟了出去。
走廊上,陶雅桥捂着手指,鲜血从指间滴下来落在走廊上。她的白色身影急速行走着,在这栋灰蒙蒙的旧教学楼中,像一抹稍纵即逝的雪。
“诶!”裴南阳叫住了陶雅桥,“我送你去医务室。”
“不用。”她面无表情,脚下没停。
“伤口很深,一定要包扎。”裴南阳追上陶雅桥。
“不用了。”她坚持,样子有些慌乱,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走吧。”裴南阳一把拉住陶雅桥。
“我不去医务室!”她猛然大叫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没说去医务室,带你去我那里,我帮你包扎。”裴南阳坚持。两人的争执引来路过学生观望,陶雅桥没再说话,跟着裴南阳走了。
裴南阳带着陶雅桥走出校园,进了学生街,在街边的巷子里左拐右拐,最后走进巷子尽头一家老旧食店,残旧的门面上招牌金漆早已脱落,隐约见到“记、羹”几个字。
店门还没开,裴南阳掏出锁匙开了个小门,拉着陶雅桥进来了。
食店空气扑面而来,潮湿阴冷,与外面的燠热形成强烈反差,在一片黑暗中,有“淅淅索索”的轻微响声。陶雅桥将自己靠在最近的一个木箱上,“啪”,白色灯光无预警地打开,一阵光晕过后陶雅桥终于看清了周遭的样子:一个个木箱像抽屉一般垒堆在四周,上面铺着稻草,看起来像是老旧仓库。店面中间只摆着三张小桌子,围绕着不超过十个八仙凳,和偌大的空间不成正比。
裴南阳从洗得发黄的布帘钻进厨房,不一会走出来时,耳机已经摘下了,手上拿着个小医药箱,打开之后应有尽有。除了各种西药,还有一些牛皮纸包起来的不知名药粉。他拿出纱布、棉花球和酒精,“把手给我。”
陶雅桥犹疑许久,才慢慢把手从长袖中伸出来。裴南阳轻轻捉住她的手,突然发现,除了食指正在流血的伤口,她的手上分布着其他几处深深浅浅的伤口,小而圆,像是被什么扎伤,有几处已经结了痂。
裴南阳突然明白为什么陶雅桥总是穿着遮住半个手背的长袖衣服,即使天气热,她露肩膀也好,也总是遮着手背。他心里知道,那些手上的小伤口来得蹊跷,但他没有说话。
在昏暗的白色灯泡下,手指伤口很快被妥善处理。裴南阳去放回医药箱时,陶雅桥在店里坐着,心想那些堆得高高的木箱里到底是什么?这店怎么到现在还没开门。她正要触碰木箱,被裴南阳喝止。
“别碰!”
陶雅桥猛然缩手,“对不起”。
“它们对血腥味很敏感。”
“它们?”
裴南阳拉开陶雅桥,转身打开一格木箱,小心翼翼地拿稻草在木箱口的黑暗处晃一晃,只见白色灯光照射进的小缝隙内,一截黑白相间的身躯在光线中缓慢动了起来。
是黑白环蛇,陶雅桥仔细盯着那截蠕动的身躯。
裴南阳凑上前,将陶雅桥拉开, “小心,有毒的。”她却动也不动。
“你不怕?”
陶雅桥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还怕吓到你。”
“那你不怕?”
“一开始还挺怕的,不过这里工资给的多,我也不过是打打杂,杀蛇这样的事情不用我来做。”裴南阳回答。
“杀蛇?”
“对啊,蛇胆酒,新鲜蛇血,煮蛇羹……”
陶雅桥这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间小店直到下午还没开门,它根本不是做学生生意的,而是自有一班按时进补的熟客。
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忍不住干呕起来。裴南阳想要搀扶住陶雅桥,她却摆摆手。“你继续说。”她柔声说。
“那个……其实它们很温和的,都是冷血动物嘛,根本没什么情绪,只要喂饱了吃的……喏。”裴南阳用手指了指一旁的铁笼,仔细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放着些活生生乱跳的小蟾蜍。“这样就不会伤害人。”
陶雅桥的脸色看起来好了点,她愣愣地看着木箱里露出一角的那条黑白环。
“我给她起了名字,她叫Billie Holiday。”裴南阳笑了笑。
Billie Holiday是个黑人爵士女歌手,陶雅桥会意微微一笑,又再凑近了一点,看起来有些好奇。“她要死了吗?”她问。
“之前老板养了很久,是专门孵蛋的母蛇,你知道黑白环幼蛇风干是中药,反正她以前是棵摇钱树,现在老了,就准备杀了……”
“金钱白花蛇。”陶雅桥喃喃说。
“对,幼蛇风干了就是一饼一饼的,就是叫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陶雅桥点点头,她的眼神有点迷离“……其实我小时候身体挺差的,老吃中药……”陶雅桥回答。
“啊?”
“但现在还是,吃很多东西都过敏,比如芒果,比如花生什么的……有时候过敏起来,身体很不舒服,很危险的……”她站起身,面色看起来非常苍白。
裴南阳疑惑地看着她,她愈发焦躁,有些结结巴巴。
“其实我想说……我觉得中午那份披萨,好像有点……”
“什么?”
她踉踉跄跄地,向着有光线的门外走去。走了两步,身体突然晃了晃,然后就直直地倒在地上,像一个沉闷的布袋。
莎莎,
好吧。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和你通信的目的了。
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你和裴南阳之间的感情纠葛,你们之间的浪漫情事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毫无意义,我真正关心的事情是,当年傅薇生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意外吗?
关于这个问题,不止我一个人提出过,当时校园内部论坛里有好几个帖子讲傅薇生事件,有的甚至扯到风水八卦,讲得煞有介事。可是事情过去不到一年就没人讨论了,世界转得可真快。
直到现在,只剩下一个帖子在讲这件事情。那帖子的楼主叫“620的风”,应该就是我们社团的人,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届的。楼主提出当年事件的许多疑点,其实和我心里想的有许多相同。
一直以来,这帖子里冷冷清清,最近只是偶尔会发帖纪念一下傅薇生。但很快被各种兼职帖淹没。现在学校对学生兼职的态度放宽了许多,也是对的,对于没有收入又想脱离家庭资助的大学生来说,兼职是获得自由的唯一方法。
还是说回傅薇生吧。
在我眼中,她一直是个对自己很有信心,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勇敢地表现的人,她的这种特质,曾让我非常羡慕,即使她屡次针对我。
但是关于那些传闻,比如不知道是谁在我的课本里夹了让我去死的字条、也不知道是谁在我的食物里掺了些让我过敏的东西……这一切你们都算在了傅薇生头上。
可是,真的是她做的吗?
薇生死后,她的社交平台上没有一个人留言。曾经天天在一起排练的社团朋友,连一句“我怀念你”都不曾留下。还有她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薇生死后不久,有社团老师找过我们谈心,那老师说:“听过这样的传言,傅薇生因为你们社团的人把她踢出了毕业公演,所以有些不开心”。我很震惊,我们根本没有把她踢出去。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是她自己说因为工作的事,没有办法挤出那么多时间排练。所以文倩只好临时把“吉赛尔的母亲”这个女性角色删去,为此,她还非常生气呢。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傅薇生是在忙电视台演员训练班培训的事情吧。据说训练班的制度非常严格,哪一次考试不合格就会被踢出去,傅薇生以前并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感到压力大也是正常的。
何况,在公演前一个月,因为我的原因,她还成为了毕业公演的女主角。突然一下子要承受那么多责任,任何人都会感到压力吧。
那段时间,听说她常常一个人去茶山山顶,那里有一个墓园,据说她母亲的墓就是在那里,不过也不一定是真的。但公演前她一定是去了墓园,才会在当日缆车上坠谷。
她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那她有可能是自杀吗?
如果是其他人,受不了压力因而寻短见,我可能会相信。但那是傅薇生,我不相信以她的性格会选择自杀。
她是一个很顽强的人,这和她的外表不相符。
你还记那年六月的台风吗?是因为那场台风,我曾经和傅薇生被困在房间里回不了家,那时我们俩饿得要命又没有食物。傅薇生点燃一罐沙丁鱼罐头,当做瓦斯炉煮了一碗面。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女生竟然能在没有电的情况下煮好一碗面,而且还很香。能在台风天用鱼罐头煮面的人,以她的求生信念,我不相信她会自杀。
但是,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关于傅薇生的其他传闻……那些传闻煞有介事,说她和年纪大的男人在一起,赚取学费和生活费。这是怎么传出来的呢?大家一开始都以为是我说的,毕竟我可是被她“害”得最惨的那个,但真的不是我。
直到我联想到服装失踪的事情,我才慢慢开始有一个猜想。
其实一直以来,是你吧?
莎莎,其实是你一直在挑拨我和傅薇生的关系,包括那些夹在我课本里的字条……这一切其实都是你做的,对吧?
虽然不是直接原因,但警察之前也问过关于薇生是否受到同级霸凌的问题,也许就是与这些传言有关吧。而且听说薇生的父亲在她死后,也来了学校了解情况,这事让我们所有人都很紧张。
莎莎,那时候的你心里很过意不去吧,这就是为什么你毕业后默默回学校图书馆工作,却谁也没有联络的原因吗?
我知道你也很痛苦,我们都很痛苦,所以最后我们就这样毕业了,热浪剧社就这样结束了,大家心里都留下了一道很深很深的疤痕。而有份举着刀子制造那道伤疤的人,也有你一个呢。
不管怎么样,我猜错了也好,猜对了也好,都会一直和你分享我的调查进展。当然,你也可以不用回应我。但如果你愿意提供帮助,或者有什么遗漏的回忆,我希望和你一起去补全。
只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麻烦了,万分感激!
祝 生活愉快!
雅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