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想起来就头疼，这是第几次被学长那个讨厌的家伙拉着参加集体活动？

这次是去主题公园的万圣节活动，事情是这样的，毕然学长说在电视台拿了些内部门票，要请大家一块去玩。说是如此，他自己却郑重其事地带了台DV机，一边走一边拍。

这让大家都很无语。因为所有女生中，只有傅薇生精心打扮了，她穿了一对反光皮面的裸色中跟鞋，文倩一眼便看出那是名牌“飞了鸡毛”，一双差不多五六千。当时有关傅薇生有“兼职”的传闻已经满天飞，她一路没怎么说话，只是配合地跟着众人走，走得却特别慢，看来好几千块的鞋子也是会磨脚的。

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都刻意地小声说话大声笑，文倩笑得尤其大声。傅薇生像是被刻意冷落了似的，但也没有办法，大家该和她说什么呢？她穿着那双“飞了鸡毛”鞋子，走起路来比众人都慢一拍，大家已经故意走慢了来等她了。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呢？为什么要刻意打扮呢？难道早就知道学长要拍摄？

傅薇生试图跟上陈子谦的步伐，但陈子谦却一直急匆匆地往前走，没怎么理会傅薇生。他现在和傅薇生是训练班同期的同学，早就约法三章，不能把两人的关系说出来。况且现在又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傅薇生“兼职”的风言风语，他不想管真假，至少她在他面前又乖又温顺。

先是玩过山车，傅薇生是第一次来这个主题乐园，看见那轨道吓得脸都白了，她死也不肯上去，陈子谦一直在说她没用。最后她坚持留在下面看大家的包，众人就好像摆脱了什么障碍物似的冲去玩过山车，连陶雅桥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果然没有她加入，大家比较开心啊。

傅薇生看了一眼裴南阳，他小声说了句“要不我在下面陪傅薇生……”文倩就立刻大声说：“不行啊，那就不是双数了，怎么坐！”

从过山车下来后，气氛明显欢乐了许多，个个兴高采烈地描述刚才有多惊险，唯独傅薇生插不上话。陶雅桥有说有笑，傅薇生把陶雅桥的大书包递给她时，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裴南阳还是挂着他那大大的耳机，因为休息不好，眼睛下面两个黑眼圈。他倒是很配合学长，学长把镜头一拉近，裴南阳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

“现在我们要去乐园里最恐怖的鬼屋！叫什么？”

“轮回空间。”裴南阳看着地图乖乖回答。

“Let’s  go！”学长在镜头后面激昂道，大家也很兴奋。

到了鬼屋前排队时，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听说里面有几条分岔路，如果走散了就要一个人走完呢！”陈子谦兴奋地说。“要不然我们手拉着手一起进去，到时候就不会走去不同的分岔路了。”文倩提议，很快全部附议。

陈子谦带头一手拉住陶雅桥，另一只手却拉着文倩，文倩的另一只手一把拉起毕然， “要进去啦，不能拍啦！”她带着几分娇嗲地说。

当时文倩和学长的关系，大家也已经猜到大半，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陶雅桥伸出手拉住了莎莎，而莎莎拉住裴南阳，最后剩下傅薇生一个。傅薇生有些怨恨地看了一眼陈子谦，后者却只是把视线拉开，故意和陶雅桥大声说话。这天陶雅桥心情不错，傅薇生知道，每次陶雅桥收到她母亲的邮件，她的心情似乎就会好一点，表情也活泼许多。

此时陈子谦在她耳边小声讲话，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看了傅薇生一眼，最后他们两个都大笑了起来。

傅薇生看着另一边的裴南阳，他回避了她的目光。

傅薇生心里一阵酸楚，她和裴南阳，就像磁铁的同一极，他们那么相似，却又带着天生的排斥，她总想驯服他，可他总是退缩，她伸出的手，被他一次次推开。

她大概知道裴南阳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被蛇羹店炒了鱿鱼，还被要求赔偿一笔钱。据说是因为陶雅桥突然晕倒，导致裴南阳忘了关上木箱，那条蛇跑了出去。

她曾经对他说过“每一次的屈辱，都是反击的力量。”可他似乎不懂，他只是埋头工作，一点一点存钱，戴着那大大的耳机，在live bar的舞台一角，低着头，让头发遮住眼睛，从不与观众起哄……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她幻想有一天，舞台属于她和他，他们拉着手，享受着最甜美的拥戴。

是毕然学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当她还在发愣时，毕然已经拉起了她的手。她有点不习惯，这段日子她对男性的触碰非常反感，所以当毕然那只有点冒汗的手捉住她，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毕然在所有人进鬼屋之前再一次打开DV，要大家一起拉着手对着镜头说“Good show！”这是每个剧社里说得最多的激励口号，虽然中二，但是也挺热血。

“Good show！”一群年轻人旁若无人地大喊着，然后一起走进鬼屋。裴南阳走在前面，傅薇生走在最后面。

DV画面戛然而止。

鬼屋比想象中可怕，扮鬼的工作人员打扮成各种走不出轮回的可怕阴魂，时不时突然冲出来吓人。仿佛知道了莎莎是所有人中最胆小的那个，那些鬼怪就专门针对着莎莎来吓。莎莎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从前面传来，大家越走越混乱，不知从哪里开始，队伍就从中间断了。陶雅桥就在莎莎身后，也被吓得不轻，在一片混乱中捉住了一双手，她一开始以为是陈子谦，心里虽然有嫌隙，但此时也只能死死捉着不放。

几人走散了，前方后方似乎都是黑漆漆的，看来她脱离了组织走到另一条岔路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和同伴继续往前走。惊恐未定，陶雅桥这才感觉到拉着的那双手皮肤细嫩柔软，不像是男生的手。

“诶？”在一片暂时的安静中，陶雅桥试探着说。

“在的。”回答的竟然是傅薇生的声音，看来在混乱中，连陈子谦也走散了，最后竟然是她们两个拉在一起。

“怎么办？”陶雅桥颤抖着声音，确实是吓到了。

“快跑吧。”傅薇生拉着陶雅桥的手，二话不说就往黑暗中飞奔起来。陶雅桥跟在后面，只觉得周围鬼影憧憧，耳边传来各种恐怖音效，她知道所有的鬼怪都冲着前面的傅薇生一个人去了，甚至前方一片黑暗，连路都不知道在哪里，傅薇生却这样大步地跑，也不怕撞了什么机关。

陶雅桥什么也做不了，只管闭上眼睛跟着跑，所幸前面有人拉着她。她在黑暗中听见了什么声音，那是傅薇生尖叫一声，手也松开了，陶雅桥吓得继续往前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陶雅桥看见前方有隐隐约约的光，管不了那么多，她闭上眼睛就冲了出去。直到出了鬼屋，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出来的，傅薇生不见了。她在出口看着黑漆漆的内里，又不敢进去，只能在外面等着，心想她总能走出来。

不一会儿，众人从不同的出口出来，先是文倩，随后是学长、陈子谦。文倩和学长一出来就指着陈子谦哈哈大笑，说他看起来多拽，其实根本是个怂包，整个过程一直巴着她不放。

学长拿出DV来拍陈子谦尴尬的样子，他先是躲着镜头，后来跳起来说了句，“别拍了！”文倩赶忙抢过学长的DV。陶雅桥看出来陈子谦是真的生气了，好在这时裴南阳和莎莎也出来了，莎莎整个人死死抱着裴南阳一只胳膊，看起来就像一对连体婴。文倩乐得趁机转移话题，拿两人开起了玩笑。莎莎的脸刷一下红了，立马松开了手。

学长这时候将DV用轻便脚架架在鬼屋前面，自己也走到镜头前。“各位热浪剧社的成员，相信大家经过鬼屋手把手的一段旅程，应该也对彼此之间的更加依赖了吧，也应该发展出了革命感情。”学长自己笑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学长接着从他的背囊里掏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彩色珠子。众人纷纷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学长非常热血地说：“我前段时间跟着电视台拍外景去了趟福山寺，给大家求了几串天珠，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看上去挺灵的，希望大家能戴着直到公演那天，一起集气吧！”

众人见学长那么热血，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臂。文倩小声说了句：“大家配合点啦，说不定会拍成节目的哟！”众人只好挤出一丝尴尬笑容，纷纷戴上那串傻乎乎的手串。

陈子谦多嘴问了句“这个东西多少钱啊？”学长回道：“还好还好，是导游带我们去买的。”

文倩就追问：“所以多少钱？”

“导游说外面要卖好几千，她带我去的地方一串只要100块。”学长小声说。

“你发神经吗？”文倩大吼出来。

“哎呀……心诚则灵嘛。”学长小声安抚女友。

“不是，你脑子有病吗？一串100？你确定不是义乌出品？你信不信路边摊上六块钱就买得到！”文倩气得没管录像机还在录，对着学长就一通骂。

众人看着这对地下情侣互骂，心里想笑又不敢笑，个个只好假装开开心心地戴着手串，陈子谦冲着镜头做出积极向上的模样，又拉着莎莎和陶雅桥在镜头前感谢导演，现场一派欢乐气氛。

“傅薇生呢？”裴南阳突然问。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傅薇生还没出来。

“刚才谁和她在一起？”学长问。

“我……”陶雅桥小声说，“我出来之后也在等她。”

“那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出来？”文倩问。

陶雅桥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刚才确实是吓到了只想快点冲出去，根本没想到傅薇生。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要不要叫工作人员帮忙？”莎莎看起来有些担心。

“再等等吧。”学长说。

大家在出口处等着傅薇生，陈子谦先没了耐心“会不会她已经出来了？说不定早就走了。”

“百鬼夜行要开始了呢……”文倩小声说。

这次来主题乐园，让大家最期待项目就是一年一度的百鬼夜行烟花游行，要是再等下去就会错过游行，所有人都犹豫了。

“你们要等就等，我先走了。”陈子谦还没从刚才的丢脸情绪中走出来，只想一个人走远点。

“还有几分钟才到时间，要不要再等等？”莎莎说。

“那要不这样，我和子谦、南阳先去占位置，等会你们四个女生一起过来。”学长提议。他其实很希望今晚能拍到百鬼夜行的素材。

“那就这样吧，一会见。”文倩总结似的说。

“薇生！”莎莎突然尖叫起来。

众人望过去，只见两个扮鬼的工作人员搀扶着傅薇生从出口走了出来，她哭得两眼通红，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发抖，大家立刻围上去。她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哭。

众人追问许久，突然，她抬起头看着陶雅桥。

“为什么你要丢下我先走？”

陶雅桥的脸刷一下通红，先走？丢下她？明明刚才在鬼屋里傅薇生表现得那么淡定，还拉着她狂奔，怎么变成她丢下傅薇生先走了？

所有人望着陶雅桥，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傅薇生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蛇，有蛇！”傅薇生指着陶雅桥说。

陶雅桥的脸僵住了。

“……什么……”陶雅桥颤抖着问。

“有蛇！有蛇！”傅薇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鬼屋里没有蛇啊，没有这样的设计，真的没有！”一旁扮鬼的工作人员立刻否认。

“真的有蛇……她包里……”傅薇生似乎还在惊吓情绪里，她伸出手，颤抖地指着陶雅桥。

此时陈子谦一把抢过陶雅桥的书包，她想要死死抱住，却阻止不及，被陈子谦拉开书包拉链。他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塑料盒子，只朝里面看了一眼，顿时吓得手松。

盒子掉落在地。大家定睛一看，一条黑白色环纹小蛇正蜿蜒在盒子边缘。

众人尖叫着后退一步。此时陶雅桥冲上前徒手捞起小蛇，大家看呆了，文倩先尖叫起来：“那条是黑白环，有毒！”

“这不是黑白环，是黑白王蛇，是宠物蛇，没有毒的，它很温驯的……”陶雅桥慌乱地解释着，手里拿着那条吐着信子的小蛇不停在她手上缠绕着，大家吓得往后猛退。

“真的……”陶雅桥死死捉着那条蛇，好像生怕它受了伤。“真的，你们过来摸一下，它很乖的……”

 “你一直带着这条蛇？”文倩小声问。

陶雅桥慌忙点头：“我都装在盒子里，家里人不准我养，我只能带在身上，你们放心，它不会咬人的。”

“可是你的手……”莎莎指着陶雅桥手指缠着的纱布。

“不是，这不是它咬的……”陶雅桥忙用袖子遮住手背，“不是，是刚刚开始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性格，它毕竟是动物……现在不会了……真的……”她突然停了下来，发现此时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奇怪的疯子。

陶雅桥猛然意识到，刚才在等过山车的时候，傅薇生一定打开过她的书包。

 “我……”感觉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她不知道如何解释，也无从解释。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她踉踉跄跄地转身，一直以来她都只会逃离，从来不敢为自己申辩多一句，即使在家人面前，她也一贯如此。

先是莎莎尖叫，然后是文倩，他们指着她的脸，露出惊恐的表情。一行鲜血，像是蜿蜒的红蛇从陶雅桥的鼻孔流下。

“你……”文倩瞪大眼睛。

陶雅桥却没有理会，她捂着鼻子，转身脚步浮乱地用力奔跑，她只想汇入人群，不被任何人看见。血顺着下巴滴下来，她只是拼命地逃跑。

她想起那条黑白环蛇Billie Holiday，那日遇见它就想要亲近它。但她不能说出她的那些小小爱好，她的小小实验，她的温暖回忆。

在小时候那个充满中药味道的厂房里，她牵着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总是凉凉的，她用那纤长而白皙的手指指给她看。你看，亲爱的宝贝女儿，这是很毒很毒的黑白环。

可怕吗？

不可怕，它会生小蛇，小蛇晒干了是很好的药材，药名叫金钱白花蛇，祛风通络，定惊止痉，你小时候可吃过不少呢。

它就这样一直生小蛇？

是啊，就这样一直生，一直帮妈妈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到时候送我的宝贝女儿去国外读书……

她缩在人群里，紧紧握着手中那条小蛇。它似乎受惊过度，拼命扭动起来。一下咬住了她的手，她忍着疼，轻轻解开它的尾巴，小蛇这才松开了口。她的手指上多了两个红色的小点，慢慢渗出两颗血珠，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含着。

它似乎平静下来，变得温顺，像是撒娇一般轻轻缠绕着她的手腕，把下巴紧紧贴在她的手背上。她连忙把另一只手空出来，轻轻抚摸着它纤细蜿蜒的身体。

自从一年前在宠物店看见这条小王蛇，她就想起那些被黄酒腌制后，晒成干蛇饼的小黑白环，她小时候吃过很多很多的黑白环，让妈妈的目光变得温柔的黑白环。

她毫不犹豫地买下，这条小蛇咬了她很多很多次之后，终于变乖了，她却从来不敢在人前拿出来。

她记得那天她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小白鼠给它喂食时，家里清洁阿姨尖叫的样子，之后阿姨就辞职了，她感到很羞愧。这样的自己，她很羞愧。

“砰！”像是枪声。血红色的烟花在头顶盛开，百鬼游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