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经过迎新之夜“大声念出梦想”的羞耻活动后，剧社有一段时间没有开例会，据说导演正在忙一个电视台的节目，要跟完节目才能继续主持剧社的活动。文倩学姐倒是不停发些支持学长的话语，在她的社交平台上还放着一张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合影。

众人也在各自忙着选修不同课程，傅薇生所在的传播学院位于半山位置。每次经过醉梦溪，她都忍不住抬头看看远处烟尘中的城市。她觉得自己渺小，那么点小梦想和小心思在远大前程面前，都不算什么。

什么时候，才能像这细细的溪流一样，流到城市，壮大声势呢。她找到了这念想，从父亲也丢下她的那天开始。她决定不想太多，只专心烦恼自己的事，比如搬出宿舍住，那预付的三个月房租怎么办。

而闲暇时候傅薇生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女生宿舍天台的角落。《莎士比亚全集》或许已经跟不上时代，但这是她唯一忠心耿耿的朋友，那段时间她也读过哲学书，“他人即地狱”，她觉得有道理，可是意思太赤裸。她会怀疑哲学读来有何用处，因为这些都是大道理，大道理大家都懂，可是如何向前呢？如何解决问题呢？

父亲给的零花钱断断续续，姑姑的儿子生日管她要礼物，父亲的老婆最近怀了孕，宿舍的女孩又开始说她坏话……这些发生在凡尘的事由不得她，她抬头望着天，透过那些晾晒着的花花绿绿的布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井底蛙，什么也没见过，而同时，又像一只受伤的飞鸟，痊愈后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她再次听见了响动声，然后回头。

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她想要捂住嘴巴，她想逃，但一阵又一阵风吹来，掀起遮盖她身影的被单。

她无处可逃了。

“什么？毕业演出要我们自己找剧本？怎么那么麻烦？！”

陈子谦抓着头发，发出哀嚎。

难得放假回学校的学长一脸疲惫，却仍然强打精神地展现活力：“是啊，往年剧社都爱演莎士比亚，不然就是经典剧目，大家也看烦了。所以我和文倩商量今年打算以集体创作新剧本的形式进行。”

“但也要有个底稿吧？”

“我当然会帮大家啦，不过电视台的工作确实挺忙，主要的编撰和整理工作就交给文倩吧，文倩可是拿过文学奖的哦。”此时文倩恰到好处地微微一笑，非常乖巧配合。

虽然在讨论会上，大家各有态度。文倩一直否定大家的提议，裴南阳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莎莎只埋头安静地敲计算机记录，只有陈子谦很配合地一直丢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出来，还拉着傅薇生胡乱开玩笑，所以最后所有的提案几乎都是陈子谦大少爷提出来的。  

这天开会陶雅桥又迟到了，她出现时还是穿着一身长袖衣服，背着大大的书包。今天她明显心情不太好，皱着眉头抱怨晾在外面的内衣被偷了，几乎每次迟到她都会给自己各种各样的理由，这次也不例外，当然这个理由让大家都很无语。“果然是美女才会碰到的事啊。”陈子谦语带嘲讽。

“是真的！”陶雅桥瞟了陈子谦一眼，“薇生。”

陶雅桥转过头，直直盯着傅薇生，这让她一阵面红心跳，连忙低下头。“给你。”陶雅桥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傅薇生。

“你的信，我本来想直接放在你柜子里的。”

“啊？”收件人是傅薇生的名字，她仔细一看，是寄给她的银行客户资料信。

“我的信怎么……”

陶雅桥耸耸肩：“我们宿舍层的信箱里收到的，你们宿舍女生没帮你拿，我就顺便帮你拿过来。 

“哦……谢谢……”傅薇生低下头，她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宿舍里被人排挤，尤其是在陶雅桥面前。

“不用。”陶雅桥似乎没什么反应，转身就找了个角落坐下了，一双手已经在摆弄手里可怜的白纸，天气那么热，她又穿了长袖长裤。

“要不这样。”学长尝试把话题拉回正轨，“我觉得咱们可以有两个女主角，薇生和雅桥都各有特点，可以一个演正派，一个演反派。”

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吐槽：好老土的提议。

“我无所谓。”傅薇生主动说，陶雅桥配合地点点头，手上早就心不在焉地叠好了一把纸扇子，朝自己扇着风。

最后反正什么也没讨论出来，莎莎还是默默地把会议记录打印出来。文倩看了一眼，说：“不用打印了，我们开一个新邮箱，大家都有密码，有什么新的想法或是数据要分享就发在邮箱里，如果要单独发给谁看，就直接写（no forward），不过其他人也可以看就是啦。”文倩又加了一句：“这是剧社历年的传统”。

大家没有意见，于是文倩吩咐裴南阳申请邮箱，他是读计算机的，虽然和申请邮箱没什么关系。

“hotwave2009@kcu.com是账号，密码就是hotwave2009，然后大家都有个代号这样互相传递数据比较方便。”不一会儿，裴南阳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说。

“那么毕然是D，director，我是S，是编剧。”文倩说。

“那我负责美术……是不是A？”莎莎小声说。

“A是演员，为了不和演员重叠，莎莎你是C，costume，先写C1，因为之后可能需要有新人帮忙，再C2C3类推下去。”

“好的。”莎莎乖乖点头。

“大家有什么idea就积极地放上来啊，其他人也可以直接在下面留言发表意见，千万别荒废了啊。”学长拍了拍手，鼓励似的说。“那我们继续讨论讨吧！”

众人沉默，天色渐暗，个个肚子都咕咕叫。

“不然先一起吃饭吧？”没想到，是最沉默的莎莎把大家的心里所想说了出来。“好啊！”众人相继附和。

“好吧。”学长很快说，“我刚好有些电视台发的卡拉OK店房间优惠券，我们可以一起去唱歌吃饭，顺便再做做头脑风暴。”

众人心里都暗暗骂了句，但也不好意思反对。傅薇生偷偷看了一眼裴南阳，他戴着耳机，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他也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快躲闪开来。

没想到，在KTV里“头脑风暴”到一半，门开了，走进来两个中年男子，学长毕恭毕敬地叫他们“导演”。向众人解释说电视台一起工作的同事刚好在附近，就一起唱歌认识一下。

两位导演似乎认出了陈子谦是女演员的亲戚，态度甚是亲昵，陈子谦让开了座，把两个导演往沙发里面塞。陶雅桥和傅薇生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中年导演一左一右地拉着陶雅桥和傅薇生合唱。

陶雅桥的脸臭得可以，有个导演给陶雅桥递了一盘芒果，她皱着眉推开了，“我芒果过敏。”她冷脸说。

话筒又不知怎么着传到傅薇生手上，她只好硬着头皮和其中一个导演合唱了首《屋顶》，她从小就怕唱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中学时期每次学校要表演节目，同学就会把她推出来，他们明知她唱歌不好听，就是故意要她难堪。

其实她可以放下话筒，放下脸，就像陶雅桥一样，但她做不到。她看书知道这叫“讨好型人格”，她没办法，即使被人耻笑，还是必须做到别人的要求，即使那个导演的手臂已经放到她的肩膀上，她还是没有办法挣扎。

突然文倩站起身，大声地说要去上厕所，又问几个女生要不要一起去，傅薇生犹豫着，毕然已经一把将她往门口推。

走出KTV，文倩点了根烟，立马骂了一句脏话：“靠，叫我们来陪唱？”

文倩看着傅薇生：“傅薇生你不会躲的？”她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抱歉，她真的不会。

女生们知道文倩心里气的是学长，都没说话，大人的世界不好混，她们心里知道，闭嘴是成熟的标志，但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原来一直走的路，通往的前方，都是些这样的大人啊。

文倩为了安慰大家，带学妹们去学校附近巷子里的日式酒吧“水木月”，这家小店消费低廉，装修虽然不伦不类，但已经是学生街最有格调的地方。

四个女生围炉而坐，一壶清酒一点一点地喝，大家都没作声，好像刚刚踏入了成年人的世界的小菜鸟。文倩见状，像大姐大似的招来老板娘，“再要一壶，我们有个团员在这儿打几份工呢，给打个折吧！”

“好嘞！”老板娘嘴上答应着，不愧是做学生生意的店，深谙打点小折就能招来学生聚会之道。“团员？哪个团员啊？”莎莎好奇问。

“不是学校说过不能打工吗？”傅薇生眼看终于有了话题，赶忙附和。

“是男生啦。”大家要再追问，文倩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对了，我们剧社的男生，你们觉得哪个比较好？”文倩突然转移话题。

文倩的话题转得生硬，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薇生，我看见你一直盯着裴南阳，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文倩学姐似乎想让大家尽快忘了在KTV的一幕，故意找些什么来开玩笑。

“啊……”不知为什么，傅薇生就点了点头。好像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她很慌乱，眼前突然出现了午后天台上的阳光，灼目的阳光，她的脑袋一阵晕眩。

“是吗？看来我们品味相似呢，虽然有时候我觉得那个裴南阳怪怪的，天天戴个大耳机，好像总是活在自己世界里，怪人一个。”文倩叼着一串烤鹌鹑蛋慢悠悠吃着，她喝了酒，脸上红扑扑。“看起来很难相处，心思不在学校里，外面太多事情要做。”她一脸讳莫如深。

“那陈子谦呢？”莎莎问。

“陈子谦嘛，根本不愁前途啊，他家在演艺圈有关系，他表姐就是有名的演员呢。”傅薇生想起了面试那日那个一脸假笑的女演员。“剧社里还有几个老油条，基本上就是为了拿学分，平时都不来的。”文倩一口把小杯子里的酒喝完。“哎，别的社团个个成双成对，你们也要加油啊少女们！”

“文倩学姐，我听别的学姐说你有男朋友啦。”大概是喝了点酒，陶雅桥少有地八卦起来。

“听谁说的啦。”文倩一愣。

“真的吗？是谁呀，我们认识吗？”莎莎也凑上前。

 “哎呀，他呢，人在……在国外念书啦！”文倩笑着说，脸红红的，似乎有点喝醉，“我听说裴南阳也打算毕业后出国读音乐。”莎莎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文倩摇了摇头：“其实出国读书也没什么用，现在社会经验比学历重要。”

“其实比起读书，我更想去一个人旅行。”陶雅桥小声说。

“我想有人和我一起旅行，真羡慕文倩学姐啊，有个男朋友在外国，可以一起到处去玩。”莎莎讨好地说。

“莎莎呢？你有喜欢的人吗？”文倩根本没听别人说话，一把抱住了莎莎。莎莎的脸一下子通红了：“啊……一定要说吗？”“当然要啊，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团队，在一起两年，当然要无话不说咯。”文倩笑着大声说。

“没有啦。”

“说嘛！”文倩用力摇着莎莎，莎莎的脸已经红到脖子。

“我喜欢的人，是中学同学啦……”莎莎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

“没有联络了吗？”文倩笑得像花一样。

“嗯，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莎莎拿起杯子喝了口酒。

文倩摸了摸莎莎的头，举起酒杯：“祝各位少女们……恋爱顺利，学业进步，身体健康，桃花满满，想要什么有什么……”说着，就趴倒在桌子上。

搀扶着文倩走出店门口时，已经差不多十二点了，快到了宿舍门禁时间。

文倩和莎莎是本地人，晚上要回家住，莎莎负责送文倩回家，“回去，记得，发短信，报平安。”文倩醉醺醺地朝着另外两个女生挥了挥手。

傅薇生和陶雅桥送走文倩，向女生宿舍的方向急匆匆走去。

一路上一直静默，傅薇生努力搜寻脑海中的话题库，却发现关于陶雅桥的一切，她都熟悉，却不知如何开口。

陶雅桥穿一件大领口的宽松连身裙，露出黑色纤细的内衣带子，衬得皮肤像瓷器一样白。

“你的内衣……带子露出来了……”傅薇生说完，想要用手帮陶雅桥调整一下领口。但凑近一看，她就后悔得要死，那带子是轻盈的蕾丝质地，在背后有设计感地进行了纤细交叉。她想起在杂志里看过这款内衣，这品牌就是为了让女孩子们穿在大领口衣服里露出来的，这是最新潮的时尚，在大学女生中却不多见，毕竟这个品牌的内衣价格并不便宜。

傅薇生的手突然像触电一样，迅速缩了回来。陶雅桥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傅薇生的脸一下子红了，所幸路灯光线昏黄。

陶雅桥转身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拿出烟抽了起来，她的手脚都纤细，路灯照着她的长卷发，全身上下都氤氲着一层暖暖的光晕。烟雾从她小巧的嘴里出来，慢慢地稀薄，再融入黑暗，她像这云里雾里一位迷途的仙子。

“你要吗？”陶雅桥看见傅薇生在看自己，于是把烟盒递过去。

“啊……谢……”傅薇生没抽过烟，但她此刻只能硬着头皮，假装熟练地拿出一支烟，然后抖着手学着记忆中电影场景里的样子，总算把烟点着了。

陶雅桥却没说什么，默默从傅薇生手里接过火机，放进自己小小的手包里。

“对了，”陶雅桥停了下来，转身对着傅薇生。

“嗯？”傅薇生更加慌乱。

“陈子谦是我高中时的男朋友。”陶雅桥盯着傅薇生。

“啊？真的吗？我怎么不记得？”傅薇生冲口而出，但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她不能让陶雅桥知道自己和她是同一个高中，那个丑陋卑微、充斥着头皮屑的自己，绝对不行！陶雅桥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她又抽了一口烟，她的脸隐藏在烟雾中，看不出表情。

“我看得出陈子谦对你有兴趣，你自己提防点，这个男生就像……就像小猫，只要好玩的都有兴趣上前挠一挠。”她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很快把还剩大半的烟掐灭。

傅薇生还在发愣，陶雅桥已经拿出一小瓶喷雾喷在空气里，一股浓烈的花香味蔓延开来，将烟味完全遮盖住。很快，一辆黑色奔驰在夜色中驶来，停在了路边。

陶雅桥回头对着傅薇生笑了笑：“明天见，傅薇生同学。”

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下车给陶雅桥开了车门，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而那股浓郁的花香气却仍旧氤氲在剩下的空间里，像是什么猛兽一般包围住傅薇生。

她低头看着地面，那一节被陶雅桥踩烂的烟蒂就在面前，优美纤细的，就像某一节手指。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来不及消化，但为什么，每一件事情都关于陶雅桥，为什么她总是那么从容淡定，却稳操胜券。

为什么担惊受怕的永远是她傅薇生？好像陶雅桥天生就该站在顶端受人膜拜，而她，只能站在黑暗的一边。

物以类聚，傅薇生心想。是的物以类聚，既然这样，她必须找到同伴。她颤抖着，将手中的烟头和陶雅桥留下的烟头一起，狠狠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