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桥,
看来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收到这封信时,我本来可以不用回复,但我不能任凭你在旧同学面前胡说八道。你说裴南阳是凶手,有证据吗?如果没有,请不要随意污蔑,好吗?
你真的是陶雅桥吗?其实从通信以来我就在猜测着你的身份,现在我几乎可以确认,你不是陶雅桥。
你是傅薇生吧?
不要否认了,十年前意外坠崖身亡的人是陶雅桥,而仍然东躲西藏活在人世间,现在还在给我写信的你,其实是傅薇生,对吧?
冒充另一个人,苟延残喘地活着,有意思吗?
即使你代替她活着,你也已经病入膏肓,这十年以来,真正痛苦的人是你,即使你把自己称为陶雅桥,你也永远成为不了她。她的宽容,她的慷慨和天真,永远不是你能模仿的。
还记得那次为选公演演员当众表演芭蕾吗?你笨拙的表演真的好好笑,最好笑的是你连自己的笨拙都不知道,还自我感觉良好,这世界上就是有你这样的人,才能衬托出陶雅桥的优秀。
其实你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你的“兼职工作”……哈,所有一切,我们都知道。但十年之后这样被揭开伤疤,还是很难受吧?如果我也走出去对着昔日的同学说出你的所作所为,你还能在网络另一边,像正义女神一样指责我吗?
是你在公演那天下午把陶雅桥骗去茶山山顶,她在回程路上才会意外坠崖的,对吧?你是怎样把她骗上山的,还是用你一贯的方法吗?
是威胁吗?像对裴南阳一样。
整个大学最后一年你都在威胁裴南阳,因为你发现了他喜欢陶雅桥,你撞见了他在天台偷藏了她的内衣。
你让他帮你写歌,把他创作的歌曲据为己有,然后在那些电视台的面试官前说是自己写的,所以毫无才艺的你才能进入电视台的演艺训练班。你甚至要他帮你追陈子谦,因为你知道陈子谦有身家有背景,能让你以后的路更加方便。
裴南阳只是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喜欢陶雅桥,而你利用他这一点,一直压榨他,把他当成工具人。甚至在他收到英国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之后,还要他留下来陪你,因为你知道训练班是采取淘汰制,你不想在第一轮就被筛出去。你想实现梦想,可别人的梦想呢?别人的梦想就不重要了吗?
那一年,你一次又一次地约裴南阳去茶山,你害怕寂寞,却又不敢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即使是对着你的男友。只有在裴南阳面前,你才敢暴露出那个野心勃勃,却又自卑至极的真实的自己。
其实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掌握人生,甚至不惜使用一些小小手段来接近成功,而长大以后都会发现,这些小小手段其实非常幼稚。有多幼稚?就像文倩想要成为编剧而和毕然在一起,其实她靠自己也能成为编剧。就像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适合进入电视台,你不适合演艺圈,你只是傻傻地以为那样光鲜的世界就是成功。
那么多人口口声声说梦想,但其实他们的梦想只是赚很多钱,或者被所有人羡慕而已。他们根本没有梦想。
这一切,都是我后来在尼泊尔明白的。在那里,学校很早就下课,可很多孩子还是只能留在学校里,我们用乌克丽丽伴奏,和孩子们一起唱歌。在那些天真无邪的歌声中,我终于找到了平静,也找回了初心。
那你呢?傅薇生,可悲的是你根本没有初心吧,自始至终,你最爱的人只有自己而已。像你这样的人能成功吗?即使是毕业公演也无法胜任吧。所以你只好不停压榨着裴南阳,这是你唯一能做到的事。
我再次告诉你,陶雅桥的死只是意外,裴南阳根本不知情。反而是你,精心诱导陶雅桥穿上你的戏服,如果不是她那夜和你上了茶山,她就不会死。在她失踪以后,你更没有告诉别人,而是顶替着她的身份生活下去。
要死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你。
莎莎
莎莎,
你说得对,要死的那个人本来是我。
所以,“知道那晚从缆车上掉下去的人是陶雅桥而不是我”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我和凶手。
我知道自己不是凶手,这就是证据。
至于你问我,那晚搭缆车下山,穿着戏服奔赴公演现场的人为什么是陶雅桥,而不是本该代替她的我?我承认,那都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也不用再隐瞒了。
在六月某一个台风天,陶雅桥突然来我的出租屋找我,给我看了一份体检报告,上面显示我对HIV病毒测试呈阳性,没错,也就是说,我染上了艾滋病毒。
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目的,但到了最后,她却提出要和我交换体检报告书。很意外吧,我染上了这种令人讨厌的病。当时的我几乎吓得要死,我哭了出来,立刻同意了她的提议,因为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电视台会不会把我踢出去。
你说得没错,那时的我一心一意就是要往上爬,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注定要冲破森林才能呼吸的树,只有爬到最顶端才能晒到阳光。
每个人生存的土地都不一样,那时候我的养分是恨。我恨所有不把我当回事的人,恨把我掩埋入平庸的那些过去。
我以为裴南阳和我是一样的。
自从了解到他总是戴着耳机的原因之后,我就感觉到,他和我一样憎恨这个世界,我们需要靠自己创造出更好的世界,更宁静,更光明。唯一的方法就是生长到高处,只有在那里才有希望。
你说我利用他、胁迫他。不,你错了,我把他视为我的战友,因为他和我脚下的土壤成分一样,我们生活在潮湿阴暗的森林里太久了,我要带他去见高处的阳光。
但是我错了,我没想到裴南阳只是一心想着逃避,他其实从来没有变,什么去外国读书,都是借口,他只想逃避他生活中孤僻可悲的事实,他是个没人爱的孩子。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决定放他走,因为他已经不配成为我的战友了,但我希望他能帮我最后一次,我希望他能为我最后一轮乐理考试准备数据和乐谱,然后,我们就一拍两散。
遗憾的是,最后的考试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因为陶雅桥死了。
曾经有段时间,我和陶雅桥关系缓和,我甚至开始理解她那种矫揉做作的恋母情结,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直渴望自由,却放不下亲情的羁绊,很可悲。看见她之后我突然感觉到,其实像我这样没人疼没人爱也挺好的,至少我全身都是盔甲,一往无前。
可是,这么乐观的我也知道HIV的严重性,当时我对自己说,不怕,它有潜伏期,5年、10年、14年,只要我能撑到见到阳光的那天,叫我立刻死去我也愿意。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是结束的倒计时。这种感觉反而让我充满斗志。
直到公演前几日,陶雅桥突然急匆匆地来找我,说她收到了妈妈的邮件,她妈妈很可能周末回国来看她公演。我看见她眼中兴奋的光芒,突然有种哀伤的优越感,就像我已经超脱了她的哀喜,一点也不羡慕或是嫉妒她了。
我突然就释然了,于是爽快地和她说,本来这个女主角就是你的,你来吧,我相信你一定能演好。她眼中的光一下子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这个傻姑娘紧张得不得了,她不停叮嘱我一定要保密,因为她想给妈妈一个惊喜。
但也就是那天,我发现她的书包里有一份写着我的名字、结果却是阴性的检验报告。
我联想起她之前对我说“一切都会没事的”时,嘴角那丝丝的笑容,那露出来的狡黠的小虎牙。
我突然明白了,之前她来找我说收到了我的体检报告,其实是她对我的恶作剧。不仅如此,她还拿走了我的学生证,去对她的妈妈做另一个恶作剧,多么恶毒!
我当时气坏了,气得浑身发抖。我认为我根本没有染病,她真的太坏了,她伤害了我,还要伤害那么爱她的妈妈,我气得失去理智。
于是,我也决定对她做一个恶作剧。
公演之夜前的那个黄昏,我约她上茶山,是因为我把女主角的戏服偷藏在那里,我趁她换衣服的时候,偷偷在她的书包里装了一条死蛇,是一条真正的野生的蛇,我在村子里和农户买的。其实那只是条无毒菜花蛇,放在了塑料袋子里,我只是想吓吓她。毕竟,那次她在鬼屋里抛弃我一个人跑了,我还记恨着呢。
那天她兴高采烈地来找我,穿了戏服,在夜色降临时搭缆车下山了。
然后我就回了出租屋收拾行李,动身跟着电视台的训练班去北京参加封闭式集训。那天的北京天气真好,我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像个重获新生的人。
我不知道公演怎么样了,我也不想管了,在大学里的一切,好的或是不好的,都随着毕业离我远去了。我的人生就像打游戏一样,中学时期我打得一团糟,大学我通关了,去了新的地图,这地图更大更美,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当然,之后我也有些愧疚,尝试联络陶雅桥,但她一直没接电话,再打过去手机就关机了。
我认为她生我气了,当时还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只是发现账户里多了一大笔钱。我那时候以为是我爸从外国打给我的钱,于是便心安理得地用着。
我实在太笨了。
直到两个月后,我得知“傅薇生”死亡的消息,当我从学校论坛里看到有人讨论,什么尸体发现时身旁还有一条死蛇,我吓坏了,以为是我的恶作剧让陶雅桥受惊坠入山崖的,我是凶手。我很害怕,什么也不敢说,立刻退出北京的集训,再也没敢回这座城市。
没想到这件事情很快就以意外结案,我一直在外地默默关注着事态发展,潜伏在大学论坛里,听他们讨论关于这个案件的蛛丝马迹,津津乐道地讨论八卦,讨论我得了什么脏病,讨论我爸吱也没吱一声地从缆车公司那拿了赔偿金就溜走。
我成了一个消失的人,这世界好像对我的离去,没有任何怀疑,也没有任何留恋。
年底之前,一切都结束了,再没人讨论我,新生兴高采烈地说着寒假去了哪玩,新成立的剧社也为了不沾染晦气,改了个叫什么“西西弗斯”的新名字。
只剩下一个冷清的帖子还在讨论关于我的案子,那个帖主名字叫“620的风”,对的,就是我,我希望有人能走出来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没有人关心,即使有人回应,也只是因为猎奇心理。
傅薇生就这样死了。
那棵想要见到阳光的树木,再也不可能长高,它只能永远生活在阴影中,因为一个恶作剧,付出永不见天日的代价。
其实我一直以为那真的是我造成的意外,直到去年。
那时我悄悄回到当初的出租屋,匿名联络到当时的房东,在收拾“遗物”时,突然看到当年公演前裴南阳留给我的最后一沓乐理资料里,夹着一张我从未发现过的纸条,上面写着:明晚七点半公演前,山顶缆车站见,有话和你说。
其实公演前的我满心想着报复陶雅桥,根本没留意那沓资料。之后去了北京集训,也没空看乐谱,搬走后东西又留给了房东,所以一直没能留意到这张纸条。
当我看到这张纸条时,突然意识到陶雅桥下山的时候大概也是七点半左右,也就是说:那时候裴南阳应该见到陶雅桥了。这样的话,对于陶雅桥的死,裴南阳可能知道些什么。
然后在前几天进行的“水木月”聚会中,文倩也提起一件事,她发现了陶雅桥留下的钢笔,在墨囊里找到了毒药残存物质,我猛然想起我也有一支陶雅桥留下的钢笔;想起陶雅桥教我用钢笔在报纸上写下“死”字的台风之夜。
我想,她也许也想过死,和当时的我一样。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把灌满毒药的钢笔放在身边,就是为了告诉自己——不能死,要活下去。
我又想起在万圣节主题公园的那一晚,陶雅桥书包里藏着的蛇箱。我意识到,其实陶雅桥根本不害怕蛇,即使真的在书包里看见了那条死蛇,她也不会吓得从缆车上掉下来。
于是一切怀疑都被串联起来。我突然回想起一件事,在北京集训时,我觉得内疚,便打电话给陶雅桥,我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当时有人接听了电话,然后快速地掐断。
那个声音我至今还记得,虽然只是短短地“喂”了一句,但那声音我太熟悉了,那是裴南阳的声音。
我不能忘记那个声音。
因为,他录在公演CD里的那首歌,我听了很多很多很多遍。
莎莎,我相信你此刻绝对不会再怀疑我说的话了,对吗?
很久不见的
薇生
原来,真的是你,傅薇生。
果然从一开始我的猜测就没有错。
至于你对裴南阳的指控,我无话可说。
但是,人类的记忆总会存在偏差,我无法断定当年那通电话是谁接的,也不能为裴南阳辩驳什么,毕竟他已经死了。
但你说对了,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同班三年都不会记得我的名字,而我这么普通的人,却能跟他在一起,去到世界不同的地方。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是我和他身处同一个空间,你能做到吗?
说到底,你费尽心思地引导我,就是为了让我说出指认裴南阳是凶手的话,对吧?可惜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这样你在前面的所有指控,不过只是一个猜想而已。
薇生,对于这些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任何回应,我衷心地希望你好好养病,祈求命运再一次给你重生的机会。
以下我说的话,绝对是我对于这件事说的最后的话。
不管你相不相信,裴南阳从来没有恨过你,即使你威胁说要把他偷窃内衣的事情告诉他最喜欢的人;即使你不停利用他——他也没有想过要杀你。
在我眼中,裴南阳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我在他身边,就像看着一具行尸走肉,他总是很早起床,去早市采买食材,然后帮孩子们准备早餐,他一个人负责整间学校所有的运营工作,从接待志愿者、教书,到照顾孩子起居、陪孩子们玩、扫厕所,所有脏活累活都是他做。
他整日面无表情,只有在陪孩子们玩时,才会露出一点笑容。
所以,即使,即使陶雅桥的死真的与他有关,那么他赎的罪也足够了吧?如果我连着他的份,继续赎罪呢?那你满意吗?
很快我就要去别的地方继续参加义工工作,无论如何还是很高兴在这段时间和你进行通信,但我们以后不用再联络了,希望你生活快乐,身体健康,我是真心的。
祝你,早日康复。
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