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这个城市每到六月,总会准时迎来第一场台风。
我一直在等那场台风,这样就可以有一整天时间呆在家里,不用为了夜晚的工作画上浓妆,我终于变回我自己,那个没有假发、没有化妆,真实的自己。
也是丑陋的自己。
但我想,可能等不到那场台风了。
先是无止境的呕吐,然后是无止境的咳嗽,最后再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肺部和胸腔火烧一般绞痛着。我将空调调到最低温,想要冷却这内部的灼烧感。
我很感谢标哥给我这份酒吧的工作,让我能够尚算得体地在这城市生存着。每一天,我都会为了这份工作用遮瑕膏耐心地遮盖着那些身体上难看的淤青,憔悴的脸,乌青的黑眼圈……用反光强烈的高光胭脂填充凹陷的脸颊,至于枯瘦的手臂,我选择穿上长袖衫遮掩。
只有腿还能示于人前,我反复抚摸着那个在小腿尽头的小小蛇形纹身,就像反复在和“那个人”对话一样。
我好想念十年前那个六月的台风天,那个把我们困在房间里的台风天。
今年的台风,什么时候才来啊。
我能等得到吗?
那一天,在台风还没有大起来的时候,有人急切地敲了我的门,当开门时,我看见被淋成落汤鸡的她。
她把手中的信件朝我扬了扬,对我说:“你看,我又收到你的信了。”
我当时在想,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后来看她拄着拐杖走进来,一下子坐在我的沙发上。沙发上面很凌乱,到处都是杂物,我慌忙上前撂开那些东西,她把拐杖甩开,就这样坐着,湿淋淋的,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话还没说出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盯着她那截光滑白皙的小腿。
“你的腿……”
她站了起来,在我面前转了个圈,轻盈得就像准备上场的芭蕾舞演员。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是的,我刚好从家里的镜子里看见我的脸,我的嘴巴真的张很大,像个白痴一样。
“我从裴南阳那里知道了你住在这,离宿舍很近嘛。”她闲庭信步,四处参观着我的小小出租屋。
“你的腿……那么快就好了?!”
“对啊,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参加公演的,我要谢谢你帮我演这个破女主角。”她的表情很认真,看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窗外风势越来越大,呼呼地吹着那株玉兰树,树枝有意识似的痛苦摇摆着。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我想让这风再大一点,好让她快点回家。
“对不起!这封信我不小心看了。”她突然说,举起了手中的信。
我一愣。
“其实呢……”她定定地看着我,“我也有定期做体检,所以以为是自己的,可是……对不起……”她小鹿一般的眼睛中的光芒,慢慢熄灭了,变成一种同情的柔和。
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我粗暴地抢过她手中的信,像个饥饿丧尸一样打开那封信件,当我抽出那张纸,并在面前打开的时候,愣愣地看了几秒,同时最后一丝理智线也断了。
当时的我万万想不到,“那样的”兼职我只做了一次,那时我真的交不出房租,但我发誓,只有那一次。但是就这样中招了。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真是可笑啊。
当时我记得桌面上的所有玻璃杯和杂物,都被我摔到地上,仿佛连同所有的未来,都这样被亲手摔碎。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我在心中这样呐喊着。
很多年后,当我身在北方海边的小城里,读到那句话“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时,内心酸楚非常,在那小小的出租房里,我能看见海,也能在夏天的白天感受到相似的燠热,只是这里再也不会有台风了。
自由是什么?我想不到,我以为四处漂泊就是自由,我以为能忘记过去也是自由。
我错了。
15.
水木月。
“呯。”
“敬热浪剧社。”
清脆的玻璃杯撞击声后,“水木月”里的三人默默喝着杯子里的饮料,梅酒已经不冰了,绿茶也不热了。
“老板,麻烦来一杯Summer Berry!”毕然对着厨房说。
“好。”厨房里的男人这样回答。
“Summer Berry到底是什么?”文倩问。
“这里的特调。”毕然淡淡回答。
“没听说过。”
不一会儿,打工学生从厨房里拿出一杯粉红色的饮料,毕然用吸管喝了一口,闭上了眼睛,微微一笑,仿佛在品味什么陈年美酒。他低头喝着,不说话,其他两个人也没说话,一时间燠热的阳光穿过彩色玻璃,落在吧台上方的空间里,能清楚看到尘埃飞舞。
“那个……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去接我女儿下兴趣班了……”文倩看了看手机。
“等一下吧,我还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呢……当年的手串,大家都还留着吗?”毕然突然抬起头。
“啊?”陈子谦和文倩同时一愣。
毕然从地上的背囊中拿出一个老旧相机包,里面是一款读磁带的旧款DV机,调试着机器,打开屏幕,很快,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了十年前主题公园的一幕——
那夜进入“轮回空间”鬼屋前,所有人朝气十足地一起喊着“Good show”,然后画面终止,直接跳到出鬼屋后,陈子谦尴尬地避开镜头,然后再次中断。
画面再出现时,已经是学长对着镜头说为大家准备“团队信物”的时候,文倩得知手串价格后大叫,然后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一旁吵架,剩下的人被陈子谦拉着到镜头前多谢导演……最后还是裴南阳一声“傅薇生呢?”大家才留意到一直没有从鬼屋出来的傅薇生。
之后就是从陶雅桥的书包里发现宠物蛇事件,大家都记起来了。
低像素DV屏幕里,那些年轻的脸,在万圣节的布景灯光下,被照得光怪陆离……
文倩的脸上一阵尴尬,她快速喝下面前的绿茶,当年她和毕然的一段情,让她以为自己就要接触到梦想,可到了最后才发现,所谓的梦想其实根本与她想要的生活不符。人生还是要实实际际地过,梦想能让她买上香奈儿包吗?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写剧本的天才,小时候的那点成就只是一场小小幻梦而已,她庆幸她醒得早,现在才能付得起市郊别墅的首期。
陈子谦却是有些痴痴地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他也尴尬,这些年他为了演艺事业动了脸上不少地方,一点一点地动,没有大改造,但突然见着十年前,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说起来,谐星要那么帅干什么?他其实早就有点泄气了,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不硬着头皮继续在屏幕里傻笑着、翻滚着。
“大家变化真大……”文倩尴尬地说。
“是啊,变化真大,有两个不在了。”毕然说。
大家都不出声,屏幕里重复着那夜在主题公园的嬉笑打闹声,声音好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放得那么大声,那些嬉笑声像是要从磁带里拼命逃出来充斥整个现实空间,回忆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一刻,似乎能听见一种类似潮水的声音,由远而近,它们仿佛某种蛰伏已久的远古巨兽,受到这些声音的感召,狂奔而来。“水木月”里的这几个人,知道谁也逃不了。
“那手串……”陈子谦面露难色。
“没关系,只是突然想起罢了。”毕然笑笑摆摆手。“我突然想起那天因为陶雅桥的事,一直忘了把手串给薇生。”毕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手串,比其他的纤细,很明显是女生款式。“所以一直留到现在。”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对了……你们知道她那天为什么要去茶山山顶吗?”毕然问,“她死的那天。”他补充道。
“她母亲的墓地在山顶的墓园。”陈子谦说,“大概是这样吧……她经常一个人去那里,也没有和我去过。”他想起傅薇生,心里还是有点感慨。
“那天有人和她一起去吗?”毕然又问。
文倩和陈子谦互望一眼,摇摇头。
“我想可能有……”陈子谦突然说,“有可能是陶雅桥……那天我在宿舍里,你知道我们男生宿舍有某个角度能看见缆车,对吧?”
“你看见什么了吗?”毕然追问。
“其实在夜里什么也看不到……不过我看见陶雅桥的时候是下午,那晚就是公演,我特别紧张,所以一直在宿舍背稿子,然后我就看见陶雅桥的背影,她一个人坐着缆车上山。”陈子谦说。
“你怎么确定那是陶雅桥?”
“我不知道,可能是她的衣服?你知道陶雅桥的衣服,总是长长的宽宽的。但是她没有拄拐杖……所以我也不能确定。”
“对啊,那时候陶雅桥不是腿摔断了吗?按理说没有那么快能痊愈吧。”文倩皱起眉头。
“而且最奇怪的是,陶雅桥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毕业典礼也没来,反正什么都好像和她无关。哎,不过她一直都很神秘,那种大小姐的生活跟我们本来也完全没有交集,到了一个时间点,分开就分开,一句再见也不会讲就是了。”
陈子谦一下子说了很多话,这两年他结婚了,老婆刚刚怀了孕,所以他更要努力赚钱养家。那些在本土通告节目上侃侃而谈的日常工作,早就磨平了他之前的偶像包袱,他的嘴现在比脑子还快。
“其实……”文倩突然坐直,身子不自然地晃了晃,“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低下头,从大大的名牌手袋里拿出一团透明保鲜袋和纸巾层层包裹的物体,她慢慢打开那些包裹物,最后露出了一支暗红色钢笔。
那钢笔看起来有点旧了,但仍然有着非常漂亮的光泽。文倩看起来似乎对这支笔非常珍视,但直到最后,陈子谦和毕然看见她用两层卫生纸捏着它时的表情,与其说是珍视,不如说是恐惧。
“这是……我觉得这是陶雅桥的笔。”文倩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一句。
“所以呢?”
“那时候我捡到这支笔,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品牌,所以……”文倩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下去:“我自己留下了,但一直不舍得用,也知道这肯定是剧社某个人的,所以一直不敢在大学的时候使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有些尴尬地说。
大家点点头。
“大学毕业后,我终于能正式入行做编剧。”说到这文倩看了毕然一眼,停了停,她继续说,“签完第一份编剧合约之后,我就搬了家,然后突然想起这支钢笔,我觉得能用它来做会议记录、或是记录下突然的灵感……”
“那时候我养了一只狗,它很调皮,很爱咬我写过的稿纸。然后有一天,它又淘气吃了我扔在垃圾篓里的废稿纸……然后……”文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那天晚上回到家,发现我的狗死了。”
“它是被毒死的,我专门拿去检验了。”
文倩的呼吸好像开始加速,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复杂:“我拿去检验,结果验出这支钢笔里的墨水有浓度很高的毒物……我把买来的墨水拿去检测,没有异常,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钢笔里之前是充满毒药的,即使几年过去,原有墨汁挥发得差不多了,墨囊里还是有剧毒残留物......”
她突然把脸埋在双手里,口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当时我真的吓坏了……我觉得陶雅桥很有问题,我在想,她和傅薇生的死是不是有关系……我从来没想到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会随身带着一支充满毒药的钢笔,太恐怖了……但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我也不知道跟谁说,也找不到陶雅桥,她的电话无人接听……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实在忍不住,你们就当做是我胡思乱想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磋磨两下脸庞,然后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今天实在没办法去山上看傅薇生了,毕然,你们也别去了,我觉得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文倩的声音颤抖着,她的眼眶早就红了,她似乎努力忍住眼泪,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直到其余两个男人看见她的眼泪一点一点从低下的头下面滴落。
“你怎么了?”毕然关切地扶着文倩,却被她推开。
“文倩你没事吧?”
“我知道你喜欢傅薇生。”她突然说。
两个男人一愣,毕然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我没吭声,因为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帮我完成我的梦想,我们合作,一定能做出很棒的东西,而傅薇生不是那种人,她一心只想向上爬,你不懂吗?”
“毕业后这么多年,我们分手之后你也没再联络我,现在为了傅薇生才来组织聚会,你打算让我怎么怀念她?”文倩的大声质问,引来其他客人的好奇张望,陈子谦尴尬地戴上墨镜,想要拉开文倩。
文倩却挣脱开陈子谦,拎起手包,拿起那束精心包扎的雏菊,走到毕然面前。
“我跟你说,毕然,你就是不肯活在现实。你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些什么?当初我离开你是对的,我现在生活得很好,麻烦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人生不是只有二十几岁,还有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傅薇生已经死了,她怎么死的很重要吗?陈子谦,你说,很重要吗?”
陈子谦尴尬地打着圆场:“文倩,你别激动……”
“那我就告诉你,傅薇生就他妈是陶雅桥弄死的,陶雅桥根本不是你们看起来那么纯纯小白兔。说实话,那个破邮箱我一直都没删,但我今晚就会删。请你转告陶雅桥和顾莎莎,叫她们别再那假惺惺地你一封我一封地互相指责、缅怀逝者,凶手就是陶雅桥,没跑了!”
文倩一口气说完,一把把手中的花甩到吧台上,然后掏出钱包,拿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吧台,转身就要走。
毕然站起身,一把拉住文倩,他拉得很用力。文倩挣扎了几下,却挣扎不开。
“你……”
“你真的觉得陶雅桥是凶手?”毕然的声量提高。
文倩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毕然,她想不到毕然反应会那么大,她的嘴唇动了动,然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大家也只是瞎猜……”陈子谦忙上前打圆场,“但是毕然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这次聚会是她组织的,结果她人又不到,这就很诡异了嘛……而且那支钢笔也很恐怖啊……我要是文倩我也会怀疑。”
“谁说她没来?”毕然回头盯着陈子谦。
“啊?”
“她一直在这里。”毕然说。
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一个坐在角落的一个穿着邋遢卫衣和睡裤的女人缓缓站起身。她头发乌黑,明显是一顶假发,一张黑色的口罩将脸遮去大半,露出来的眼睛很大,却憔悴无神。
她慢慢走过来,即使身体那么瘦弱,虚浮的脚步也承载不住似的。
“等一下,她刚才一直在这里?”文倩瞪大眼睛望着那女人,似乎想要辨认出当年陶雅桥的模样,但,这个女人怎么看,都只像一具没有神采的皮骨。
毕然点点头。
“麻烦。”那女人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也要一杯特调!”那女人这样说着,但喉咙深处却只传来空洞的回音,让人想象她的肺部是某种被风蚀的溶洞。
“再来一杯特调,给这位女士!”毕然对着厨房高声说。
毕然走上前,把她搀扶到吧台的高脚凳上,从她纤瘦的脚腕上,露出那个小小的黑蛇纹身。
许久,厨房传来男人的声音,“好的等等!”
陈子谦和文倩持续目瞪口呆地盯着她,那个自称陶雅桥的女人目光毫无波澜,她用空洞的眼神望向毕然。
“你真的是陶雅桥?”文倩死死盯着她。
女人的眼神像冰冷的蛇一样游向陈子谦和文倩,“怎么,我现在丑到认不出吗?”风从溶洞中穿过的声音再次从她喉咙里爬出来。
陈子谦和文倩都不说话了,心里百感交集,当年那个漂亮的女孩,如今……他们都觉得有点难受,很后悔今天来了,本来闭着眼睛生活,一心往前看,那该多么好,自己生存已经够难了,为什么总要让他们看惨剧。
“特调,请慢用。”过了好一会儿,大学生终于从厨房把一杯粉红色饮料拿出了,看了看三人,然后放在那女人面前。
她看了看眼前的沙冰,眼神中流露出奇怪的变化。
“陶雅桥,你……还好吗?”陈子谦终于关切问。
“她现在身体情况不太好,不过正在治疗了。”毕然代陶雅桥回答。
“毕然你是怎么找到她的?”文倩问。
“回国后在酒吧偶遇,她把我认出来了。”
“这样啊……那,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出声,大家都是老同学…….”陈子谦低下头,似乎不忍心再望向陶雅桥。
“其实,雅桥这次来,是想告诉我们一些事情……雅桥,你说吧。”毕然拍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 女人的喉咙深处用力发出这样的声音。
所有人看着她,她的眼神凝聚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个点,慢慢聚焦,像一条凝视着猎物的游蛇。
“我知道是谁杀了傅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