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目之夏·第二章·朱丽叶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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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啪!”

一支钢笔掉在地上的声音。画着浓黑眼线的短发学姐低下头,很快认出落在地上的那支纤细暗红色钢笔,是日本传统品牌“Yukari”新出的朱红色限量款,价格不菲,她自己也想买很久了。

“不好意思。”拾笔的新生抬起头。

一张标致的脸,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把柔顺黑亮的长发,实在是美人苗子啊,学姐眼前一亮。

女生是在填写报名表的时候弄掉了笔,此时却若无其事地继续拿着笔填写表格。“没事吧?”“啊?”女生笑看着学姐。“笔没事吧?”这种贵价钢笔是生漆材质,非常娇气,有时一碰就容易坏。果然,笔头下只出现断续模糊的蓝色划痕,女生一脸惊讶歉意:“对不起啊,弄坏了你的笔,实在对不起!”

学姐明白了,这女生根本不知道这钢笔的昂贵,这支笔不是她的,大概是之前某个报名者留下来的吧。“叫什么名字?”学姐拿出自己书包里的圆珠笔,递上报名表。

“傅薇生。”女生轻微拨弄了一下因低头而弄散的头发,对着学姐嫣然一笑。

嗯,很好,终于有漂亮的小鱼上钩了,今天也算没白坐一天。负责招新生的学姐心里大大松口气。

所谓新生,其实是广陵大学“初级部”升读到本部的大三学生。“初级部”是另一个在市区的大学新校区,主要容纳大一和大二的学生,当学生们到了大三,才能回到这个有着浓浓历史的茶山脚下大学本部学习。

然而,在找工作最为关键的大三大四,学校却硬性规定学生必须修读课外社团的学分。一进校门两排五颜六色的社团摊档,让不少大三学生发出了哀嚎,此刻他们就像被饿狼群捕的小动物,被学长姐们团团围住。

“如果是在市郊,不是应该选些登山社啊,划艇社什么的吗!”运动社团的学长姐们穿着休闲紧身运动衫,露出修长双腿,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对学弟妹们热情招徕着。也有穿着墨蓝色汉服的学长,耐心摆弄着摊子上古拙的陶艺品,“这里空气好,山上又产茶,可以修身养性。”汉服学长这样说。“当然还是选择一些对工作有帮助的社团比较好啊。”经济研究社、工商互助社这一类的社团前,都站着西装革履的学长姐,倒更像是街头地产推销员。

大学本部的气息和“初级部”不同,名校出身的学长姐们果然做什么都更认真专业。大一大二的学生们在“初级部”里时,普遍像是一群被高中释放的囚徒,整日混迹学校附近商业区酒吧、卡拉OK或是在上课时间去排限量版球鞋,所谓社团也是一团散沙,根本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活动,可能想着反正两年后都要解散,那就到了本部再说吧。

果然,到了本部,连那些最散漫的男生们也换了一副正经样子,个个低头仔细看着各社团介绍单张,也许是这样的气氛提醒他们,大学已经过半,也该认真把社团学分修完,乖乖准备毕业。况且,在那些宣传单张上通常会印着身为前社团成员的社会名人们。

“热浪剧社”也是如此,宣传单张上印着大大的著名导演的照片,在大照片下,还有一系列演员、编剧、作曲家的小块照片,这些都是在文艺界有地位的人。尤其是那个大导演,虽然只是中年,却已经拍出两三部票房不错的作品,有着学院功底和英文优势,据说最近开始打算往好莱坞发展,前途不可限量。虽然这一切与大学剧社毫无关系。

其实大家都知道,名人每天忙得要死,根本不可能来学校为你们这些学生当免费伯乐。社会的现实,大学生都懂,来社团,大多数还是为了轻松愉快地修个学分、谈个恋爱就好。

两天后就是热浪剧社的演员甄选,凡是在开学日被捉来在报名表上“职位意向”中演员一栏打了勾的人,都会收到学长学姐的面试通知。

“恭喜你哦,通过了我们的初选!”但其实根本没有初选。

面试那日,傅薇生推开舞蹈教室的门,里面摆了张长条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人,有那个总是画着浓黑眼线的文倩学姐、几个不认识的学长,还有个看起来面熟的女人,一时叫不出名字,大概是在电视台演常驻剧的演员。

“你说你在中学戏剧社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可以现场演一段看看吗?”文倩学姐今日的眼线比之前还要锐利,看起来更加不好惹。

傅薇生迟疑着,旁边的常驻剧女演员假笑起来:“哎哟这么叫人现场发挥,很难呢,子谦,你来给她对一下戏吧。”她的语气已经尽量温柔亲切,却不知为什么,还是显得矫揉造作。

一个在角落摆弄着DV的高个子男生不情不愿走出来,他长着一副帅脸,看起来说是模特也不为过,只是精气神差了点,脸上总是带着不耐烦的表情。

“我要干吗?”男生不自然地站在傅薇生面前,长手长脚垂坠着,不知往哪放的状态。过不了多久,人们发现傅薇生双眼通红,泪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她什么话也没说,跪了下来,捉住陈子谦的手,放在脸上磋磨,泪水源源不绝。

就这样哭了不知多久,陈子谦呆站在原地,手上都是傅薇生的眼泪鼻涕。大家都有点懵了,最后还是学姐忍不住说了句“OK了”,傅薇生才慢慢站起来。女演员起身热情地递来纸巾“快擦擦”,奇怪她就是长着一张做什么好事都看起来很假的脸。

傅薇生鞠了个躬,一旁的陈子谦仍在擦拭着他手上的口鼻粘液。

 “那个,所以你是在演哪一段?”学姐有些摸不着头脑。

“应该是罗密欧死的时候朱丽叶的反应,是吧?”女演员抢着说。傅薇生微微点点头。“非常有感染力的表演。”女演员带头鼓掌,但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鼓掌。“OK了,我们会打给你的。”学姐看了傅薇生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关门的一瞬,傅薇生深深呼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就是忍不住啊。

走出教学楼,用剩下的卫生纸擦了擦残余的眼泪,然后揉成一团,狠狠丢进垃圾桶。

她做了多少努力才能像现在这样,他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其实今天傅薇生一早就开始准备。

尽管女生宿舍公共浴室能梳妆的空间狭小,她还是拿出了一面边框镶有白色小灯泡的梳妆镜,白黄相间的专业灯泡打开,里面映照出的脸庞格外饱满柔润,她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发丝,在发尾涂上新买的护发油,直到香味萦绕在整个空间。

中学时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天后座同学发现她的头发有一点头皮屑,然后一切都无法控制了……那个渺小自卑的自己,别说是进剧社演女主角了,连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时都会被嘲笑。她的姑姑永远也不肯买稍微贵一点的洗发水,永远都是超市最便宜的一大瓶,怎么用、怎么用也用不完,她相信,就是那瓶洗发水让她头发疯狂出油,生长出无数像制雪机喷出来一样的头皮屑!

还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此时傅薇生的长发在耳旁散发出幽香,那幽香来自一瓶英国品牌的洗发水,栀子花的味道馥郁而克制,她不需要别人闻到,只要自己知道,她是干净而清香的。

距离面试还有一段时间,公共浴室的人开始多了,她决定去天台,那里没有人。

团体生活的日子并不好受,这是她从小就有的阴影。大学宿舍也是如此,但她很快就在宿舍天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那角落没有别人,只有《莎士比亚全集》和她自己,还有层层叠叠晾晒的衣物和被单,就像一层一层令人安全的茧。

清晨或是午后无人的时刻,一个人在角落朗读那些诗一样的独白,这是她从小就喜欢做的事情。以前,即使在嘈杂的姑姑家,她总有办法找到无人角落,有时是学校操场花丛下,有时是小区车库的最深处。她总能找到那个地方,那里只属于她。她对于那些优美的莎士比亚独白滚瓜烂熟,有时她会读着读着就睡着了,醒来后世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此时她站在清晨的天台,望着远处校园。夏季还未结束,南国崭新的艳阳下,一切都充盈着流动的热气,而那热气像一层滤镜,将周遭的所有树与河流变得色彩浓艳。

那条穿过校园的河流,好像叫醉梦溪吧,听说是以前新闻系学长喝醉之后起的名字,之后就被写进校史,甚至名扬在外,成为了这条溪流的官方用名。多么不可思议,喝醉的学生能决定一条溪流的名字!她不由得憧憬起在本部的日子,好像那些未来的所有期许也随着水流一起,在阳光下闪着跳跃的光。

再往远处看,那溪流穿过河堤大片草地,再与许多条其他的溪流一起,汇入远处的城市。远处那座繁华城市,车水马龙,那才是傅薇生想要为之奋斗的所在。

她早想好了,大三就开始打工,然后争取在大四之前搬出去住。她受够了和很多人同处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尤其是女生宿舍,有的人邋遢,有的人麻烦,有的人碎嘴。她讨厌这样被迫生存在一起的混乱,唯一方法就是尽快赚钱,存够房租。

总有一天,她傅薇生会在城市那边的高楼上,透过闪耀的玻璃窗望向自己身处的这一边。

会的,会有这一天的。

“喂——加油呀!加油!”她大声喊了出来,对着远处的世界。怕什么?反正也没人听到。这是崭新的生活,是崭新的一切,这一切与任何人都无关,只与她自己的未来有关。

 “啪。”是什么被重重放下的声音。

傅薇生吓了一跳,转身循着声音方向,恰好看见一个戴着大大耳机的年轻男子蹲在地上,他穿着宽大的工人裤,正放下一桶奶白色的油漆。

傅薇生愣住了,那男生头发比起一般男生稍微长些,阳光正直直照在他的脸孔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眼角有些轻微下垂,鼻梁却从侧面高高耸起。手上拿着漆刷刷到一半,正回头端详着傅薇生。

该死,为什么那么早有漆工在这里啊!傅薇生有点尴尬,只好作势伸了伸手臂,看起来像是在做晨间运动的样子,想了想似乎没什么说服力,于是又张开嘴大喊了几句,就像是在练嗓子似的。

那男生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把耳机戴好又转身继续刷另一面墙。

傅薇生愣愣地看了他几秒,确认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对视的兴趣。只好吐了吐舌头,尴尬地从他身边走开,匆匆走下天台。

两天之后,她得知这个男生名叫裴南阳。

 


To C,

敬启。

莎莎,你好,毕业以来,好些年没有见面了,你还好吗?

听说你毕业之后离开了这个城市,你去了哪里呢?

我还听说,你后来和裴南阳在一起了。毕业之后我也没有再见过裴南阳,关于他去世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你还记得戏剧社的文倩学姐吗?前段时间我在酒店餐厅遇见她了,她穿着一整套西装裙,满面笑容,看起来就像个社会女精英。听说她现在在卖保险,好像做得还挺成功的。

但是那天,文倩学姐竟然告诉我,裴南阳今年在菲律宾去世了。

这是真的吗?

抱歉,我也不是想八卦探听什么消息,只是真的不知道该问谁,我从之前你工作过的学校图书馆问起你,图书馆说你离开这里之后,偶尔还远程帮他们做些翻译方面的工作。我看见你的msn已经很久没有上线了,所以冒昧地用戏剧社的电邮联络你,希望你还会查看电邮吧。

如果说起裴南阳的死让你伤心了,实在抱歉。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文倩学姐的消息是假的。

无论如何,希望得到你的回信。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裴南阳的生日是在十月,那么就快到了。我多么希望你们还幸福地在一起。

因为,我也很怀念他。

 

From A1,

2018/08/29

 

 

To A1,

雅桥你好,好久不见。想不到这个邮箱还有人在用。

很抱歉,是的,南阳去世了。去年年底,我和他在菲律宾宿雾小学教书的时候遇到了八级飓风,他乘搭的小艇在海里翻船。

他本来可以获救的,可他又跳下水救起了几个小学生,最后自己没有上岸。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没有张扬,是因为一来找不到他的尸体,二来,以南阳的性格,他比较喜欢低调行事,所以也没有举办公开的葬礼。

也许你们会觉得是我把南阳过世的事隐瞒了,但我想说的是,我很了解他,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未必是一件悲惨的事。

这么说你们会觉得很奇怪吧?其实从决定开始在国际义工组织工作之后,南阳他便全心全意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了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即使是奉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之前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所以请不要再与其他人讨论他的死好吗,不要把这当成一件悲伤的事,拜托了!

你呢,你还好吗?还留在那个城市,还是去了哪里发展?有没有成为演员呢?我们那时可是很期待你的前途呢。

至于我呢,我以前是个需要安定的人,但自从和南阳在一起之后,我开始明白了旅行的乐趣。我决定学他一样,去世界不同的地方,这样他也会很开心吧。

他说他喜欢到处游历,不喜欢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觉得难受或是想要去哪里祭拜,不需要的,我们一切都很好。

所以,继续生活吧,千万不用为我担心。

祝 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From C

责任编辑:蝉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灼目之夏》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19。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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邗蒈ya
A1陶雅桥 M裴南阳 D毕然 S文倩 C莎莎 A2陈子谦 没猜错的话是这样吧。
conniebabywen
不是没有找到尸体吗?怎么有骨灰?
路人甲
但momo的腦子不太好使⋯(苦笑攤手手)
作者也太可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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