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目之夏·第十章·陌生人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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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夕阳一点一点下移,最后终于失去力量似的,再也无法穿透玻璃。

“我要回家了……”陶雅桥突然像断线娃娃一样垂下了头,“抱我下来。”她小声说。

裴南阳默默绕出吧台走到陶雅桥身边。抱着她的时候,他想起小时候和他相依为命的那只小猫。在那些爸爸对他和妈妈嘶吼的夜晚,他缩在房间里,抱着那只叫做“花花”的流浪猫。

“花花”也是一样,永远那么瘦,喂它再好的猫粮,它都只吃一点点,好像担心自己吃再多,都是不属于自己的福分似的。它总是担惊受怕,只要父母在客厅吵架,它就会焦躁地挠自己耳朵,一直挠,直到挠出血。

那天晚上,他抱着“花花”,外面里传来那些噪音让他实在受不了,他打开了临街的窗户,把“花花”往窗外推走。

走吧,别回来了。

他忘了他家住在五楼。

过了几天,在家门口的马路上看见了“花花”被轧成一张纸般的尸体。三维的“花花”变成二维的,风干之后连苍蝇也不肯来。他是通过它脖子上戴着的小花棉围巾认出它的,那小花围巾是妈妈亲手织的。

其实从认出“花花”尸体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妈妈也放弃了,否则她肯定不会任由“花花”就这么躺在马路上。妈妈回了外婆家,只剩下戴着小花围巾的“花花”,被印在了家门口。

他是在那时候开始习惯了戴上耳机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嘈杂、嘶吼声都与他无关。在那个世界里,只有音乐流淌,没有人与人的噪音,没有大喊大叫,没有互相索取、互相失望。

在帮妈妈收拾剩下衣物的那日,他偷偷留下了一条真丝睡裙,在那光滑的薄薄世界里,一切都是柔软、明媚、带着幽幽芳香的。

妈妈出门时,回头好像对他说了什么,大概是一句温柔的话语,可是他戴着耳机,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看见妈妈的嘴唇做出一些温柔的口型。他想追上去,可是耳机里那个安静的世界拉住了他。

他决定保护这个宁静的世界,争吵和炙热的爱从此以后都与他无关。

把陶雅桥放回轮椅的时候,她紧紧地巴住了他的肩膀,头靠在胸前,但也只是任性地停留了几秒,便顺从地下滑到轮椅上,像条被放生的鱼类。

那软软的栗子色头发,摸起来和“花花”一样,她瘦弱如纸一样的身体,让他一闭眼就想起那片红红白白的风干的血肉,心就开始痛。

 

裴南阳目送着陶雅桥被司机搬上那辆黑色奔驰,车行之前,她降低车窗玻璃,对着马路对面的他,远远地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

你自由了,去吧。他们在心里这样说。

从此各奔世界东西,从此各自走上宿命,好像青春只是一段同行的短路,只是看着对方在人群里,却根本还没有机会牵手,就要互相告别。

好像你以为夏天很长很长,以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吃很多冰,游很多次泳,去很多次海边,可是然后夏天就结束了,下一个夏天也不是这一个夏天了。

陶雅桥在后座偷偷哭了,她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司机在前面看不见她的样子,她用手轻轻捂住了嘴,司机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13.

 在第四张废纸上写满了“死”字时,终于到了打烊时间。

我走到酒吧露台收走最后一个烟灰缸。

现在是凌晨3点半,这城市的酒吧区开始展现疲态,路上的霓虹灯蒙着宿醉的灰暗,红不那么红绿也不那么绿,安静地闪烁着。街上有人喝醉躺卧,像空城里的横尸。

我看了看手机,收件箱显示没有任何新邮件。

一个放弃了自己的人,怎么可能不被这世界放弃?在这里工作满两年,我的妆越来越浓,睡眠越来越短,烟越抽越多,这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但在死前我想得到回应,即使是同情也好,怎样也好,只要能得到回应,只要能说出内心的话,就好。剩下的,交给神,交给主,交给观音,交给佛。Whatever。

我对着露台角落一个小小的神龛合掌,那里供奉着此地的土地神,据说是以前在这栋楼烧炭自杀的独居老妇人,每夜打烊收拾露台,我都会和老妇人打个招呼。尊重所有神灵,是我这些年学到的道理。

“标哥,我走了。”我洗干净抹布挂好,用消毒洗手液洗好手,抬头看见镜子里那个戴着紫色假发的女人,经过一整夜工作,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抹布。我努力咧开嘴对着镜子笑了笑,低下头准备拿起垃圾袋去扔。走出吧台的时候,突然发现,酒吧角落仍坐着一个男客人。

我望了望标哥,他给我递了个无奈眼神。我只好挤出笑容,走到客人面前。“不好意思哦,我们打烊了。”

那客人抬起头看了看我,也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啊,我在等你下班。”

这人很眼熟,笑起来又很天真,凑在一起却怎样也想不起他是谁。也许时间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无论如何,我记得这双眼睛,我想,我的脑子最近有点混乱,我需要一点时间去回忆起来。

“有空吗,如果不困的话,附近有间24小时咖啡店,去那坐坐?”他说。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反正回家也睡不着。

离开酒吧时,标哥看了看我们,我冲他点点头,比了个“OK”。

快四点了,酒吧街许多店也都关了门,我选了间有露天座位的咖啡厅,开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这些烟能帮助我回想起他是谁。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仔细看着我,第一句话是这样。

“等我抽完这根烟,我应该就能想起你是谁。”我老老实实说。

“不用想得那么辛苦了,我是毕然,记得吗?《吉赛尔》。”他又露出了那副天真笑容。

回忆像是停留在半空的海啸,然后在接下来的几秒内,轰然涌出脑海。

哦,当时那个胖胖的,总是做烂好人,却又总是强颜欢笑地鼓励大家的学长。他瘦了很多,下巴和上唇蓄着胡子,下颚线条锐利,只能从眼睛和鼻子看出当年的模样。和当时的意气风发相比,现在的他瘦了,显得落魄而颓废,笑容却仍是当年的样子。

“后来我去了伦敦读书,然后留在那里工作,最近才回国,现在在弄个纪录片的项目。”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他问,“你呢?你还好吗,雅桥?”

我定定地看着他,从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让我坐立不安,为了掩饰紧张,我用力抽了一口,然后把烟屁股狠狠撵在烟灰缸底。

“你认错人了。”我说。

“你是陶雅桥吧?”他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

“你大学毕业后,没有出国,而是去了别的城市打零工,但很快就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你认错人了。”我又点了一支烟。

“好吧,那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站起来,不耐烦地撕扯着深紫色假睫毛,不想搭理他。

“我送你回家。”他也站起来。

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却觉得肺部一阵灼热,那灼热很快变成剧烈咳嗽。最近咳嗽频率增加许多,每次都是掏心掏肺鼻涕眼泪一起流,难受得想要把肺给割了算了。

只好停下来,随便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他给我递了纸巾拿了水,我索性瘫软在卡座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为什么还要在酒吧工作,身体吃得消?”

大口喝下一口冰水,总算压下了又一波咳嗽。“不要歧视酒吧工作者。”我清了清喉咙,大口呼吸着酒吧街空气,虽然浑浊肮脏,但这里也有救命的氧气。

好疼,假发边勒得头很疼,胸罩箍着胸腔,高跟鞋把脚踝印出红印。但那些疼痛同时镇压住身体内部涌出的痛,这样很好。我一口接一口喝完冰水。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这一带之前发生了骚扰案,不太安全。”他看了看手表。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努力地嬉皮笑脸着。

“不是所有案件都会被报道。”毕然认真说。

“那你又知道?”我斜着脸,自以为萌萌哒地看着他。

“我在跟本地警察局拍纪录片。”毕然完全没理会我的惺惺作态,他的笑容不见了,眼睛直直盯着我,把我盯得发毛。

“原来如此。”我撑着身体站起来,“我讨厌警察,再见。”

“为什么?”他扶住我。

那么多为什么,我挣脱不开他,只能用尽全力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讨厌警察?”他再问。

“他们没用。”我说。

“是不是在你心中,没有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情,就是没用?这样的话,我也没用,你也没用。”他苦笑着说。

我没力气挣脱,索性又瘫坐下来,掏出一支烟来点火,却怎么点也点不着,手不停抖。他凑上来帮我把烟点着了,我友好而感恩地笑了笑。

“突然这是怎么了,和我谈论人生道理?”

“你一天抽几包?”他皱了皱眉头。

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发表意见:“很多时候,人们根本没用力,就放弃了,这就是没用。大多数时候,大家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用力奔跑,这也是没用。”

“你以为别人没有努力就放弃了,但也许对方也是用尽了全力,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呢。”毕然说完,站起身慢慢靠近我,又是那令我发毛的眼神。我闪避不开,他却蹲下身,原来是想要捡起我刚刚在站起身时掉落的唇膏。

但他没有起身,蹲着定定地看着我的脚踝,那里有一条黑色蛇形纹身。

“你知不知道盯着别人的腿看很没礼貌。”我缩了缩脚。

“这纹身……是为了遮盖疤痕?当时公演前,你左腿骨折……”毕然抬头望着我。

“猥琐!”

我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喂,都说送你回家啦!”他走上前,拉住我的手把唇膏塞回我手里。。

“你再这样我报警。”

“不是说讨厌警察?”他问。

“神经病!”我尽力挣脱他的手,转身跑走。

“最近怎么不发帖了,‘620的风?’”他突然在背后大声说。

我一愣。

 

我的出租屋乱七八糟,但相信这个死都要跟着我回家的男人也不会介意。他在挪开了地毯上的一堆衣服和外卖袋子之后,终于坐下来,用他那双该死的锐利的眼睛继续盯着我。

“所以,”我清了清喉咙,“你对傅薇生的事也很有兴趣?”我到处找烟,却摸不到。

他眼神柔和起来,他没有回答,却问我:“为什么叫620的风?”

“不为什么……我带你回家是同意和你讨论讨论这件事的,其他的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即使我再讨厌警察,我也一样会报警。”我终于摸到包烟,喜滋滋地掏出来,却被他抢走。

这个家伙拿着烟冲我晃了晃,然后靠在沙发上。我不得不说他真的变了很多,当年那个老好人胖宅男,现在的侧脸简直有点小田切让的意思了,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比起曾经的他,现在他的眼睛好像变了,是光芒熄灭了吗?如果说当年那个才华横溢(至少在老师眼中)的眯眯小眼里的光叫做梦想,那么现在,熄灭了光芒的他,看起来却更加真实,也更加坚强。

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不确定在昏暗的房间灯光下,我看起来如何。如果这是一场艳遇,对象是他好像有点奇怪,我不禁浮想联翩,这十年以来,好像早就和男人绝缘了。

“想抽烟吗?”我问,“我可以分给你,请你给我一支好吗,谢谢你。”

“不想。”他把烟丢开。

我没有力气去抢。

“但我想抱抱你。”他说。

我一愣,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没有人靠近我,我忘记了人与人接触时的温度。

他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就抱住了我,本能地想要挣扎,却在那个瞬间痴迷于皮肤触碰时的感觉,原来拥抱就像盛夏的阳光照在皮肤上,原来是这样啊。

当我还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你不是陶雅桥!”

然后他松开我,蹲下身,轻轻捉住我的脚,看着上面那条黑色蛇纹身。

“陶雅桥当时腿并没有受伤,她是装的。”他说。

我大口喘气,不敢看他的目光。

终究还是躲不过啊。

 

 

莎莎,

 

一直没有等到你的回信,有些为你担心。

我从新闻看见欧洲好几个城市最近都出现了恐怖袭击,你还好吗?还安全吗?尽量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啊。虽然我只是瞎操心,毕竟我也没去过欧洲。

后天就是7月3日了,你真的不回来看看大家吗,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探望山顶墓园里的薇生吗?即使你再不喜欢她,不喜欢我们,但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今年三十二岁的你 ,应该有许多事情都释怀了吧。

以前的你,遇事总会躲在后面,从不第一个发表意见。我知道你内心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还记得之前毕然学长跟你说了一堆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服装设计要求,我们全部都听得云里雾里,只有你一直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呢,你闭关工作了一个礼拜,等如期交服装设计稿时,大家都被画册里那些美丽的衣服吸引了,你为每一个角色设计了一种动物剪影,手工绣在戏服腰部位置,大片纯色与戏服的颜色呼应,真的很有视觉冲击力。你告诉大家,古希腊剧场是白色大理石背景,所以你会用鲜艳的颜色去强调舞台上的演员。

也就是那次,大家对你刮目相看,我还记得文倩说了一句“不愧是读机械工程的”,你的设计稿一丝不苟,让所有参演的演员都非常兴奋,大家还说,表演结束后一定要留下戏服作为收藏。

我还记得我的那一件戏服,在腰部位置绣着一片麋鹿的侧影,全白色线填充。当时我问你,为什么这个角色是麋鹿?你告诉我,麋鹿的悲剧色彩在于,因为长相高贵而总是被人猎杀,明明是群居动物,却因为数量稀少,而总是孤独一人,找不到同类。这是一种非常温顺,渴望融入团体的动物,却又总是受骗而成为猎物。

你这样说着,最后导演带头鼓起了掌,把整个气氛都破坏了。但我们心里都知道,你是用了心的,像你那么有才华的设计师,为什么毕业后完全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而是留在学校做图书馆管理员?我听说你们系的几个同学,已经进了知名的大公司设计手机或是家具,有好几个甚至接受杂志采访成为荣誉校友,而你呢?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梦想,仅仅是因为裴南阳吗?

爱一个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为了年轻时盲目的爱,究竟可以放弃多少东西呢?

可惜的是,公演之后那批服装,因为傅薇生的死而被当时的大家认为是不祥之物,所以完全没有人碰它们通通丢在仓库里。前段时间我回了趟学校,驻校社团老师告诉我,他们在排练室大沙发下面的空位处发现了那批服装。当然,唯独没有女主角吉赛尔的那件。你也知道为什么,因为薇生死的时候,正穿着那件衣服。

我向社团老师要来了那批戏服,打算在7月3日那天带给重聚的大家,看看有没有人想要留下做个纪念。时过境迁,应该也没有人觉得这是什么“不祥的东西”了吧?

你一直没有回信,是真的来不了吗,不想再看看你当年亲手缝制的作品吗?

如果实在赶不回来,你回中国后可以把地址给我,我寄给你。不过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件事想要和你当面确认,这很重要,关系到到底傅薇生是怎么死的。希望能见到你,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请你一定要出现在现场,拜托了!

 

雅桥

责任编辑:蝉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灼目之夏》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19。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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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按时吃饭
雅桥死了 她是傅薇生
无心人
很多时候,人们根本没用力,就放弃了,这就是没用。大多数时候,大家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用力奔跑,这也是没用。那就做一个没用的人罢了~
无心人
从此各奔世界东西,从此各自走上宿命,好像青春只是一段同行的短路,只是看着对方在人群里,却根本还没有机会牵手,就要互相告别。好像以为夏天很长很长,以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吃很多冰,游很多次泳,去很多次海边,可是然后夏天就结束了,下一个夏天也不是这一个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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