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热浪剧社迎新活动，说是迎新，其实现场也不过几人，这是推门而入的傅薇生始料未及的。她以为有那么厉害的宣传单张，一定能吸引到很多人报名。可如今，偌大的排练室里只站着几个学长姐和几个尴尬的新生，大家都面面相觑。

“不等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文倩学姐依旧画着黑眼线，一脸厌世，似乎对眼前的情况见怪不怪。

“谢谢文倩，辛苦了。那么这两年大家就是一个团体，大家放心，如果再需要人手，我们会再搞招聘活动。”一个宅男模样的胖胖学长开了口，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眉毛粗粗的，看起来就是一副热血和事佬的样子。

“根本是因为招不够人嘛……”大家心里这样嘀咕。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两年带领大家的学长，我叫毕然，在这个周年演出的项目里也会担任导演，其实我已经大学毕业了，现在在电视台做导演助理。”

此时，所有新人心中的OS恐怕都是：“还以为是宣传单张上随便一个厉害的人来做导演，没想到只是个电视台的小工作人员。”连傅薇生都有点后悔自己今天精心打扮，好像根本没必要，其他人都穿得像是去散步。而且，就这么望过去，一个好看的女生也没有嘛。

果然是学生剧社啊，她失望透了，和自己想象中的大人世界果然还是有区别。

学长依旧喋喋不休地自我介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在开始打量身边的人，“既来之则安之，至少看看身边有没有有趣的异性吧”，这是每一个加入大学社团的年轻人心里最质朴的动机。

此时，傅薇生突然看到对面站着那个面试时和他“对戏”的陈子谦，他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被人逼着出现在这里。终于，学长自我介绍完了，他也在学姐威严眼神示意下，不情不愿站前一步。

“陈子谦，大三，艺术系。”说完就看回学姐，一副“可以了吧”的模样。

现场一片寂静，对于这么敷衍的自我介绍，大家都觉得很烂，心里奠定了“这就是一个耍帅的臭屁男”的第一印象。

站在陈子谦身旁的矮个子女生打破了安静，她怯怯地对着大家鞠了个躬。

 “我叫顾莎莎，大家可以叫我莎莎就好，这样比较好记，我读机械工程系，但我对舞台美术特别感兴趣，以后希望能成为优秀的美术指导或服装师，希望以后大家多多指教”。她说完话又再鞠了一个躬，莎莎看起来很不起眼，特别是站在高大帅气的陈子谦身边。

一时间，傅薇生脑海中又出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瘦瘦小小的她被同学们赶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因为所有人都怕坐在她后面，大概是怕会沾到她的头皮屑，整个高中阶段，每一次，当老师提问到她，她也是这样怯生生地站起来，怯生生地鞠躬。

傅薇生想起这些，心底一阵疼痛，格子裙的裙角冷冰冰地黏在大腿皮肤上。这是一条英国少女品牌的夏季新款，今天是她第一次穿。她心里有些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她想改变一切，但好像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

“大家好，我叫裴南阳。计算机专业，但我希望能做和音乐相关的工作。”

回忆被这句话打断，傅薇生突然发现，站在对面的那个脖子上挂着大大耳机的人，就是那日在天台上的“油漆工人”，大概他那时候是在帮学校做些零散的兼职吧。那男生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裴南阳，原来是同一个社团啊，傅薇生心想，真是讨厌的自以为忧郁的文艺青年，和大家说话连耳机也不肯摘。

“诶，听说当时你的志愿可是填了演员，为什么不试试呢，很好玩的。”学长一脸慈眉善目地对那男生循循善诱。

“我没有啊。”那个叫裴南阳的男生一脸茫然。

“是我帮他填的啦。”倚着镜子的文倩学姐慢悠悠地说，“演员男生不够，帮帮忙嘛。”她挑了挑眉，“不然我们女生太多，男女分配不均。”

裴南阳没说话，默默把身子靠在椅子上。

 “对了，学妹你也介绍一下自己吧？”学长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傅薇生。真是很令人讨厌的笑脸啊，和她高中的班主任一模一样，自以为笑嘻嘻地鼓励几句就能把问题解决。“要加油啊，傅薇生同学！”“别人不是恶意，你别太敏感了，知道吗？”“越是没有自信，越要勇敢一点举手回答问题啊！”……这样无用的鼓励话语，真的讨厌到极点！

一直以来，只有看着杂志上那些漂漂亮亮的女演员，傅薇生才觉得自己稍微从现实中逃避开来，脑海中想象着未来的样子，那是她唯一快乐的时刻。

“大家好……”

她努力提醒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中学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那些讨厌的头皮屑、女厕、垃圾桶、粉笔碎、裁纸刀……一切都过去了。傅薇生挤出一个亲和力十足的笑容。

“我叫傅薇生，薇是蔷薇的薇，生是生命的生，我一直很喜欢戏剧……”

“听说你以前是高中剧社的，对吗？”学长问。

“是的，虽然参演过学校的演出，但我的经验还是很薄弱，希望和大家一起努力。”傅薇生脸上挂着很得体的灿烂笑容，这是她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的笑容。

再见，中学时代的傅薇生！再见，在大学“初级部”里默默无闻，每日只是努力打工赚取生活费的傅薇生，再见了！

“不好意思……”一个女声打断了傅薇生的自我介绍——当那人走进来时，下午的阳光也洒了进来。

阳光下她的栗色长发氤氲着一团暖色烟雾，她的瞳仁也是琥珀色的，狭长眼睛仿佛混血儿般深邃。她的打扮有些奇怪，穿着宽大的长袖长裙，背着一个大书包，但一点也不妨碍她引人注意。

某个瞬间，傅薇生有些睁不开眼睛，总觉得这突然出现的女生有些眼熟。

“没事没事，我们在自我介绍，你是？”学长先开了口。

“陶雅桥，大家好。”她礼貌地朝着大家鞠了个小躬，抬起头时，那琥珀色瞳仁像是带了什么魔法，让人看到会忍不住发呆。那个叫陶雅桥的女生说完这句后就不再说话了，拿起一把纸叠的扇子，为自己扇风，发梢显露出微微汗迹。

就是这把折纸扇扇出的风让傅薇生一阵晕眩，她记起来了。

陶雅桥是她高中隔壁班同校，那时的她，也是披着一头栗子色长发，一边用纸折扇扇着风，一边走过他们班。每一次她的身影经过，都会引来班上男生张望，她太耀眼，从小耀眼到现在。

傅薇生不会忘记，当年就是这样看着陶雅桥从窗外经过，幻想着自己也能拥有和她一样的长发，一样的格子连身裙，一样小巧的兔子耳钉。

而现在，她只想把自己耳朵上那对傻乎乎的兔子耳钉连皮带肉拽下来。当年因为这个执念，她买了无数对兔子耳钉，怎么戴也戴不完。

而下一刻，傅薇生的晕眩愈发强烈。

“之前有表演经验吗？”文倩学姐问陶雅桥。

“算是有吧，我以前加入过高中剧社……”陶雅桥继续拨弄着那本可怜的被当成扇子的本子，“真热啊。”奇怪明明天气那么热，她却穿着长袖。

“啊，我们已经向学校申请在排练室装空调，很快就能有冷气了。”学长忙安慰大家。

傅薇生的心跳迅速加快，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到胸膛以外……

陶雅桥，事实是她才是在高中剧社里演朱丽叶的那个。

傅薇生记得那场表演非常精彩，甚至把她看得泪流满面。她才是真正的朱丽叶，真正的女主角，而她傅薇生自己，只不过是爱说谎的拙劣伪造品而已。甚至直到中学毕业两年后的现在，她傅薇生只是一个不停复制着她的赝品，她的发型、衣服、小动作……傅薇生在那些最绝望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学习着，终于通过努力，在进入大学之后一一实现。现在却又要面对那个近乎完美的本体。为什么？

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

“你加入过高中剧社？面试的时候怎么没说呀？”文倩一脸很有兴趣的样子。

一阵强烈的昏眩袭来，傅薇生突然像断线的木偶般倒下。随着一阵惊呼，胖胖学长一把抱起她冲出排练室。

阳光太灼热，光线不断涌入瞳孔，刺痛。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注入了什么炽热的东西，张开眼，是九月依旧灼目的烈日。闭上眼，是光明残留在角膜的白色印记，那是一切的开始。

莎莎,

敬启。

收到你的回信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也没想到这个邮箱还有人在用，而且刚好是你。

其实我在毕业之后，时不时都会登录进来看一看，看看大家有没有留下什么只言片语，可惜总是一片空白，哪怕是一句怀念的话，一句问候都没有。当时薇生死后是如此，现在裴南阳死后，也是如此。

还好你回应我了。

知道吗？和你通信的某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和裴南阳说话一样，非常亲切。确实，一直以来我不是一个很善于社交的人，我似乎没有办法自然地和人相处，谢谢你们当时总是包容我。

至于你问我有没有继续做演员，没有，抱歉，我一毕业就放弃了这个愿望。

毕业十年了，大家现在都在干什么呢？文倩在做保险，你和裴南阳去了国外做义工。还有陈子谦，听说他还在娱乐圈，听说他去年已经结婚了。导演学长不知道去了哪里，听说早就从电视台辞职。

而我，也一事无成。

说这些你没有兴趣吧？我想，经过“那件事”，我们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戴着枷锁生活……对吧？其实我一直很想找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即使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问候或是废话也好，只是说些今天吃了什么，工作如何也好。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聊聊裴南阳。放心，我不是因为他离去而感伤地想说些什么来怀念，单纯只是因为，我也喜欢过他。

抱歉，现在这么讲大概有些矫情，既然喜欢他，为什么大学毕业后都不联络……但经过了“那件事”，我们内心都认为，不联络热浪剧社的每一个人才是遗忘最快的方式，只是没想到，毕业之后大家分道扬镳，最后竟然是你和他在一起了。

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但后来我慢慢意识到，其实从那时候开始，你就是喜欢裴南阳的吧。虽然你选择不说出来，但这就是你的性格。莎莎，你什么也不肯说出来。

但是我都知道呢。

记得吗？我们的剧本里出现过的那首歌词：“离开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从此不必挂念我，今天起你独自生活，要多珍重，不要感晦暗。”这是一首罗文的粤语老歌，叫《留给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当时毕然学长把这首歌放在了公演的剧本《吉赛尔》里，文倩还嫌老土很是反对呢。

但是，我记得裴南阳在“水木月”live角里唱这首歌的样子。他唱得真的很好听。

而这句歌词，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独自生活，要多珍重，不要感晦暗，知道吗？

如果可以的话，能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吗？我是不会嫉妒的，只是想听听在毕业之后，裴南阳到底经历了什么。

请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感谢你！

祝 生活愉快

雅桥

2018/09/03

雅桥，

抱歉。

两个礼拜没有回你的邮件，是因为我之前在法国和德国边界的小村子里，那里没有网络，现在我回到法兰克福才收到邮件。

其实毕业以后我也没和大家联系，谢谢你告诉我他们的去向。你说你没有继续做演员，真的让人觉得有点可惜啊。不过相信你也找到喜欢的工作，毕竟毕业已经十年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渐渐走上人生的正轨了吧。

至于南阳，你不用担心我会难过。当然，事情发生之后，刚开始我是很伤心，可毕竟也过去一段时间了，我如今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正慢慢把过去放下。这种放下，我希望是彻底地接受这个事实，而不是不能提起，否则一提起就会心痛。

所以，如你所愿，就让我好好说一说他吧，就当是练习忘记。

是的，在大学时期我就喜欢裴南阳，一直以来隐瞒了你们实在抱歉。说实话，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前，我是打算把喜欢他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里。因为，你和傅薇生都那么漂亮，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说出来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然后，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们陆陆续续被老师和警察约谈，我还记得大家那日从警察局出来，站在马路对面，大家什么也没有说，从那一刻起，我们好像一起守着一个痛苦的秘密。就是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下，我突然觉得心里的东西已经满了，够了，必须倒一些出来，要不然，我会难受死的。

在这样的心情下，我决定立刻向裴南阳表白。即使失败也没关系，再不说出来，我会受不了的。而让我意外的是，他也没有拒绝我，那天晚上我们喝多了，然后睡在了一起。

其实那晚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抱着一直睡到清晨。第二天，裴南阳就告诉我他要去尼泊尔做义工，顺便寻找音乐灵感，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再见到他已经是五年之后。

其实我不怪他，甚至很感激他。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懂，这五年以来我一直回味着那个持续了一整晚的拥抱，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只有他能够拥抱我，我也只会拥抱他，因为我们都守着痛苦的回忆，所以，任何其他人的拥抱对我们来说，都是危险的，你懂吗？

我相信你懂这种感觉，对吧？毕竟傅薇生的死，和你也有关系。

不是吗？

先别忙着否认，等我先把我们的故事说完。

大学毕业后五年，我一直在学校图书馆做管理员，哪也没去。我每天上班下班，从来不主动认识任何人，我知道自己在等他。直到五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打电话说回了中国，有事要和我说。

那天晚上他和我道歉，说自己惯于逃避，因为不知道在这个城市能找到什么样的未来，他没有信心继续自己的道路，所以才去了尼泊尔。那五年在异国做出来的音乐陆陆续续寄给了一些国内唱片公司，但毫无响应，他说他明白了自己其实根本没有足够的才华。他说他会再走，不会留下了，叫我不要等他。

但我不打算再放他走了，我连夜买了机票和他一起去尼泊尔。至于图书馆的工作，我是到加德满都机场之后用电邮向学校辞掉的。

我们在加德满都呆了四年，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在那儿，我们教书的小学到了下午两点就放学，之后我们去帮忙整理孤儿院的宿舍，再陪着孩子们做功课，他帮厨房采购晚餐的食材。有时他陪着孩子们玩，我去收洗好的被单，每天都是这样忙碌着。当时我觉得，如果人生就是这样下去就好了，尼泊尔虽然条件艰苦，但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

加德满都时不时都会有些来自中国的志愿者，他们有的待几个礼拜，有的待一个月，可长留在那里的只有我和裴南阳。在难得的放假时间，我们会开车去附近的湖泊小镇，在那里能看见雪山。雅桥，你知道吗？那些壮丽的风景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明白了生活在当下才是最快乐的。

我希望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四年之后，因为南阳父亲患病的缘故，我们回过中国。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裴南阳独自前往菲律宾宿雾小学教书，等我找到他没多久，他就出事了。

其实我和裴南阳之间，好像一直在玩一个游戏，他逃，我来找。现在他不用逃了，我也不用找了，我带着他的梦想，去每一个他曾说过想要游历的地方，吃每一种他喜欢的食物，我觉得，我们永远在一起了。因此，忘不忘记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吧？陶雅桥。

你真的是陶雅桥吗？有一瞬间我不太敢相信，在我们眼中的陶雅桥一直很清高，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不需要争抢。但为什么你说你喜欢过裴南阳，却不告诉他呢？又为什么直到裴南阳死后，你会突然在意我和他在一起呢？又为什么突然要和我联络，这是我不解的地方。

无论你是谁，祝你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