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当午后熟悉的燠热袭来，我知道一场暴雨正在从远处缓缓靠近。

生活在南方的孩子，自小就会嗅出空气里的湿度，分析出雨将从哪里来，以及那场雨是一蹴而就，还是绵绵不绝。而夏天的雨，通常就像发泄一种情绪，那些云慢慢聚集在天空，然后在某个瞬间，从四面八方轰然而至。

这些话，是她告诉我的。她在中国很多地方生活过，她说北方没有这样的雨。

小时候她喜欢雨天，因为这样就可以晚一点回家，一个人走在湿漉漉的马路上，踢着一个一个小水坑，空气里浮荡着被雨水打落的花朵与植物的幽香。只有在这一刻她属于自己，不用提起精神、全副武装去对抗整个世界。

辞去酒吧工作后，她不再化妆戴假发，她卸下所有盔甲，像一个真正的病人。但仍然喜欢呆在无人角落里，一个人看书、阅读、思考、或是睡着，有时下雨了她也不进屋子，把小凳子放在阳台上，看着雨，她说这样世界就变得安静了。

每两个礼拜总有一天，她会戴起一顶又长又卷的假发，穿上漂亮连衣裙，和我一起出去郊游。她让我陪她一起拍照，但是我们只能背对着镜头，一开始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后来才懂。

我也试过拉着她的手，坐在缆车里。外面下起了暴雨，她说这场雨很快就会结束，她怀里抱着一束蓝紫色桔梗，她说街角的花店每天都有特价花，最近是夏天大簇大簇盛放的桔梗，很便宜，十五块钱能买一大把。

当她摘下耳机时，总是絮絮地说着，好像要把生活里每一刻发生的事情都做出一个总结，她的手在我手里，像一朵干燥的玫瑰。我希望她安静一点，不要让体内的水分流失得那么快。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变得越来越安静，大大的眼睛一日比一日黯淡。却仍然坚持每周去买一束花，坐缆车上山去看望那个人。她一日比一日消瘦，直到站也站不住，但她仍然像一个战士，对抗着世界。

最亲爱的傅薇生，现在，这个答案由我代替你，为大家揭晓。

我打开那个邮箱，开始写属于这邮箱的最后一封电邮。

To all，

很抱歉，又要打扰大家。

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封邮件了。

上次在“水木月”和大家见面，真的很开心。可惜因为身体关系，我没有把该说的话说完。

我不是在吊你们胃口，其实在上一次聚会时，心中还有些疑问没有得到解答。而现在我终于可以正式地，把上次没说完的话，在电邮里继续告诉大家。

也许你们觉得电邮沟通很老土过时，但对我来说，这个热浪剧社的电邮是找到你们最好的方式。这些年来人们联络的方式一直在变，那时候我们用QQ、msn，然后是校内、微博，然后有一段时间用talkbox，然后是微信……可只有电邮是我们一直用到现在的，我们的电话号码总是不断改变，而这个邮箱，只要记得密码，就永远能回来。

在大学那些日子里，好像因为年代久远而忘记了每一天具体的感受，那时的我们会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文倩，你变成了一个很好的母亲，偶尔因为工作压力大而不停抽烟，却为了孩子不闻到烟味，在包里时刻放着口气清新剂。

陈子谦，你也变成一个很好的丈夫，我看见你的手机屏幕是希腊风景，我记得你在访问里说过希望能带妻子去希腊补过一次蜜月，所以一直在很努力地上节目赚钱。

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着啊，真希望我也能这样。

好了，废话不多说。

相信因为好奇心的驱使，你们这几天都在频频查看电邮吧，这样的话我们之前的所有书信往来大概你们也都看到了。

那么现在，让我来说回谁最有可能是凶手这个话题。

之前文倩提出是我，但前提是她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其实不是陶雅桥而是傅薇生。既然十年前死去的人，是陶雅桥，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变成：“十年前谁最有可能杀死陶雅桥？”

我指认了裴南阳，关于疑点，我已经在上一封电邮中一一指出，莎莎也在邮件里回应了，虽然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我有何证据。

警察当时在尸骨随身的书包里发现了傅薇生的学生证这种关键证物。加上白骨化之后DNA取样困难，傅薇生的父亲又不想再调查下去，所以就这样“确认”了死者身份是傅薇生。

但是后来我发现，其他可以证明她身份的物件却没有在当时出现，比如手机，这说明了有人去清理过现场。

莎莎，说不定陶雅桥死的那晚你根本就在现场，你和裴南阳毕业后多年纠缠在一起，其实从头到尾只是因为那场同谋，裴南阳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你，不是吗？只是你一直在威胁他。

不，应该说，是“她”一直在威胁“你”……

很意外吗？

一点也不意外，真正的莎莎，早已丧生在台风天的菲律宾海上了。

你不是莎莎，一直和我互通电邮的，就是裴南阳本人，对吧？

其实我早就对你起了疑心。

最开始觉得不对劲，始于你在电邮里以“莎莎”的身份自述时露出许多破绽，比如你说莎莎毕业后五年都在学校图书馆做管理员的工作，那是她告诉你的吧？当时你身在外国，并不知道她发生的事。

事实上莎莎有一次在图书馆认出了我，当时我刻意在容貌上做了伪装，她假装没有看见我，但还是吓得面无血色。自此之后她便没有在图书馆工作了，好奇心驱使下，我还真跟踪过她一段时间。她为了维持生计，在酒吧街做陪酒小姐，这一切都是你不知道的吧？她喜欢你，肯定不会告诉你这些。但在跟我通信时，她没必要隐瞒这点。

还有，我说过，那时的我，已经决定放你去外国读书。毕业时我发现自己染上了HIV病毒，我想把护照还给你，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护照，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我给你写了一封道歉信，装在一个画着大大爱心和翅膀的信封里，塞进了你的社团柜子中。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合约解除了，你自由了，你的秘密也永远不会被陶雅桥知道，我发誓。

然而看起来，你并没有收到那封信。我猜那是莎莎偷走的，她以为那是别的女生给你的情书便把它丢掉了。总之最后那封信没有到你手上，所以你毫不知情，才会在电邮中一直抓着“薇生威胁你、不放你走，最后害得你来不及补办护照无法如期去英国学校读书”这一点。

那时你已经有计划要杀了傅薇生，对吧？你用纸条约她在公演前去搭缆车，然后打算和她在缆车上谈判，是这样的吧？

如果她不肯呢，“不小心”掉下缆车的人会不会就是傅薇生？

其实我一直在诱导你说更多细节，细节越多，你暴露的破绽就越多，我一直在不停攻击你和莎莎，我就是要看看，你会选择为谁辩护。

你别忘了，那可是傅薇生，最了解你的傅薇生啊。

而且，那天在“水木月”的聚会，你也在现场，对吧？

你后来在电邮里说叫傅薇生好好养病，可是“傅薇生”确实生病这件事，只有那日聚会出现过的人才知道，如果你没有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毕竟在上一封电邮里，傅薇生说过，她在陶雅桥包里发现了阴性报告单。

其实当时的你，就在水木月里面，就在那块遮着厨房的卷帘后面，我没说错吧？

我终于等到你出现了！对，是“我”，不是傅薇生。傅薇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寻找真相，但她没有等到。

很抱歉欺骗了大家，那天出现在水木月的那位“陶雅桥”其实是我请来的一位剧场女演员，我拜托她来帮忙，就是为了引出那个在撒谎的人。

撒谎的人，就是凶手。

至于傅薇生，她已经在今年年初过世了。

她的HIV病毒潜伏期很短，已经辛苦抗争了好几年，而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是我陪她度过的，我很庆幸找到了她。

去年，我决定从伦敦回国发展，开始参与拍摄警察机关的纪录片工作，在重新查看当年卷宗时，我看到了“傅薇生”尸骨的遗物照片里出现了一串手串。大家还记得吗？就是万圣节之夜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串的手串，那次在水木月，我还问了大家是否还留着那串手串。

看着你们尴尬的样子，我决定“提醒”一下可能在现场的凶手。

所以我播放了那条万圣节录像片段，在影片里，所有人都有手串，唯独只有傅薇生因为仍在鬼屋，所以没有拿到，那么为什么她的尸骨上会有手串呢？

我是从看到尸体照片的时候开始起了疑心。

然后我追踪了“陶雅桥”这些年的踪迹，发现她的行踪几乎没有记录。这让我更加怀疑了，真正的陶雅桥应该去了美国读研究生，可是出入海关的记录完全找不到。最后在警察朋友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正在酒吧打工的傅薇生，当时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

她一开始想要掩盖这事，而我很快就拆穿了她。那时候，她反而如释重负。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终于用电邮联络到“莎莎”，并且，她把内心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告诉了我。

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也是她一直在想的问题。

当得知裴南阳死亡的消息之后，她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找到真相了。

然后她告诉我，陶雅桥其实一直没有骗她，她当时真的染上了HIV病毒，那时候陶雅桥跟她说“会没事的”，其实是因为她偷偷给傅薇生账户打了一笔钱治病。而那封显示结果一切正常的体检报告，连同傅薇生的学生证，都是陶雅桥为了帮她寄回给电视台而伪造的。

傅薇生一直很后悔给陶雅桥的那个恶作剧，她认为是她造成了陶雅桥的死亡。

这十年以来，傅薇生继续扮演“陶雅桥”这个身份，是为了每个礼拜给身在美国的陶雅桥母亲发邮件，她不想让陶雅桥的母亲为了女儿伤心。

她自己一个人去了中国很多地方，最长一段时间是待在北方的一个海边小城，她说陶雅桥怕热，但又喜欢海。

但后来她还是回到了这里，也好在她回来了，我才能找到她，陪她度过人生最后的时日。

你们放心，薇生走得没有痛苦。我陪她去看了很多演出、很多电影，她虽然还是五音不全，但写起影评来头头是道，你们可以去看她之前的报纸专栏，她的笔名叫“小乔看电影”。

这些事情，或许对于你们来说并不重要，但对于我来说，是我人生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从公演失败之后，便放弃了成为一名电影导演的梦想，去国外读的专业也是纪录片制作，我想，我不再需要那些虚构的故事了，人生不该由虚构组成。

我需要真相。

而傅薇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真相，校园论坛里那唯一一个还在讨论着傅薇生事件的冷清帖子，只有一个叫做“620的风”的账号还在上面时不时地更新，那就是傅薇生本人。也就是这个账号，让我找到了她。

当时傅薇生告诉我，她查到裴南阳在中国的死亡证明，还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于是我开始调查关于那场菲律宾飓风的资料，我找到一篇当地新闻，在飓风罹难人员中，有位中国女性本来可以获救，但她主动下水救出了三位当地小学生，之后便消失在海里，尸体至今未找到。

于是我为了验证你的身份，专门飞了一趟菲律宾宿雾，我在那里的风灾局查到详细资料，并对去年8月那场飓风海难中死去的每一个中国籍人士逐一追访。最后我确认了，唯一一个没有指认身份的失踪者，是一位大约31岁的中国女性。

裴南阳，在飓风中死去的不是你，是与你同行的顾莎莎。

要不是顾莎莎救了人，也许我至今也无法找出这个破绽。

你冒充她的身份，是为了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死去的”裴南阳吧，因为你知道傅薇生已经听到了你声音。之后你回到学校附近的“水木月”，也是为了探查这个案子会不会被人旧事重提。那个还活着的傅薇生，一直是你心头的刺。

她想把你引出来，你也想把她引出来。当日在“水木月”，你把“Summer Berry”特调端给了我的女演员朋友，我偷偷把她的和我的酒杯互调，然后带走了一部分。

果然，我在里面检测出了能够致人死亡的氰化物。于是我更加确定了你的身份，你宁愿把生着重病的傅薇生杀死也要掩盖当年的秘密，我对你最后一丝同情也打消了。

裴南阳，你说你明天要走，可是很抱歉，你走不了。

警察已经在“水木月”外面了，那里应该也是你住的地方吧。我猜，警察现在已经搜出了陶雅桥的手机和别的证物。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证据会不见，因为我调查过陶雅桥的手机号码，一直有人给她续费，并且，这是她留在人世间最后的东西了，你一定不会舍得丢掉的，对吧？

这是傅薇生告诉我的，别人不敢保证，但对你，傅薇生仔细琢磨了十年，她比谁都知道你的执念，自从当年你在宿舍天台偷了陶雅桥的内衣被傅薇生撞见后，她便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只不过这十年以来，她变了，你却没有变。

各位亲爱的剧社朋友，事情就是这样。

我本来应该当面告诉你们真相，但是，我不想见面的时候，说的是这样的话题。

上次见面，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进行一些无谓的寒暄，下次相见时，会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来，希望你们也能带着对你们来说重要的人，我们不需要去纪念什么，或是寒暄什么，我只想让她和你们一起吃一顿晚餐而已。

真相已经展现在眼前，我的工作也结束了。但人生和戏剧不同，因为人生没有所谓的结局。

谢谢你们让我平淡的青春有了一点色彩，即使那是让人流泪的悲剧色彩。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看到光明的那一面，所有的眼泪都是因为曾经欢笑过。

就这样吧，希望很快能见面。

热浪剧社最后一个导演 

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