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政局回到家,庄小天便将他的东西全部装进行李箱,一些用不上的旧物也自己打包到楼下扔掉了。他其实有蛮出色的一面,譬如做什么事都又快又利索,哪怕是这种很多男生不擅长的内务。很快他就将行李打点清楚,告辞离开。
他出门的那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给自己煮面当午饭。我问他要不要吃一点,他说不用了,我便没再说话。听到防盗门哐当一声,我守着翻沸的一锅水,没有回头。知道这一去应该就是永不再见,但心里没有多大起伏,只是感到脚下有点儿冷。仿佛独自走在一条长长的玻璃栈道上,山高水低,雾浓风寒。想起五年前去张家界玩,跟小天在玻璃栈道上手拉手,大呼小叫,互相变着法子拍糗照,也只是想想,就过去了。不过是有点儿冷。
就要三十岁了,可以多穿衣,可以喝热水,可以买取暖器,有一切办法度过这冷。
饭后,我惦记着虫子的脚伤,问他怎么样了。他回道:“已经好啦,你不用担心。”
前两天我也问过他一次,他亦说:“只是稍微扭了下,拿冰敷敷就好了,没事。”轻描淡写的语气,若在平时我就会当真,然而这几天我总有点儿不放心,于是问老朱。
老朱支吾了一会儿,还是道:“他不让我跟你说。其实那天他的脚扭得不算很重,也不轻,后来肿了一大块,我陪他去附近医院拍了个片子,还好骨头没事。医生建议他卧床几天,把脚抬高,不要到处走。所以这两天他都没出门,请假在家里。”
我听着,心里有点儿难受,“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呢?”
“嗨,他肯定不会跟你说的呀……”老朱叹道,没有把话全说出来。
“他家在哪你知不知道?我下午去看看他。”我道。
“你下午不上班?”
“嗯,今天下午没事。”不想这么快就跟老朱说办手续的事,放一放。
“他家我没去过,只知道是在东海花园,普宁路上的那个。不过我提醒你一下啊,”老朱换了郑重的语气,“陈词估计喜欢上你了,不然他那个脾气,怎么会突然跳出来跟人打架?”
我不语,心中明白。自从打架事件以后,虫子脸上的泪痕就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坐卧不宁。
“这个陈词,整天闷头闷脑的,要不是打架那事,我都没看出来。你去看他,跟他说什么呢?会不会尴尬?”
“尴尬什么?”我叹了一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容易对身边的异性动心,没有什么,我不用扭扭捏捏的。我去看看,一是毕竟因为我他才弄成这样,我要是不问候一下,心里过不去。二是……我想在萌芽阶段就提醒一下,毕竟我还是想继续跟他做朋友。”
“那倒也是。陈词的性格也是比较害羞,你要是不找他,估计他总不好意思找你,一直这么尬下去。——话说回来,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别骂我啊,”老朱有点儿吞吞吐吐,“你要是真的跟你老公离了,再找对象……”
“陈词才二十二,”我知道老朱要问什么,立刻截住他的话,“我比他大七岁呢。七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可能外表变化不大,但精神上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了。”
“唔……”老朱咕哝一声。
“那我就过去了。”
陈词家的小区和我住的小区虽然有些距离,但公交一路直达,倒还挺方便。很快我就到了小区门口,买了些水果点心,给他打电话:“陈词,我知道你脚其实崴得厉害,不能出门,我给你买了点吃的,到你家看看你。”
“啊!”虫子短促地叫了一声,“你、你不用来,我有吃的,我有个堂哥这几天在我这住,他买了好多。”
“我其实已经到你小区门口了,东海花园对不对?别让我白跑一趟,让我过去吧。”
虫子拗不过我,最终还是说了门牌号。我找到他家,敲了敲门。估计是行动不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门,让我进来。
屋里有股云南白药气味。虫子穿着宽松的家居服,一跳一跳回到沙发上歪着,伤脚搁在沙发上,跷在一只抱枕上。他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好乱,我堂哥下了班会过来给我做饭,但是他不大会收拾房子。”
“没什么,我要是不能动,家里估计更乱呢。”我坐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脚,果然左脚脚还浮肿着,肿块边缘是一圈紫色淤血。我皱眉道,“你今天都还不能下地,这还不严重?要不是我追着老朱问出来,你还一直瞒着我呢。你现在能热敷了吧?”
“热敷了,我每天早晚会用毛巾热敷几下。”
我不答,走进洗手间找了只小桶,放了大半桶热水,提出来搁在他脚边,“用毛巾不够,直接用热水,一次多泡一会儿。”
虫子把脚泡进去,陪着笑脸道:“不用你帮我做这些的。我只是有一阵子没打篮球了,缺少锻炼,所以有点容易崴,这在男生当中很平常的。今天已经能下地了,只要注意一点就行。”
“你先泡着吧。”我起身把茶几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手收拾了两下,把带来的水果洗了几个装盘放上。做这些的时候,虫子在旁边问道:“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上午要办点事,所以请了一天假。”
“办点事……跟那个人领离婚证?”虫子试探着问道,也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我扭过头向他笑笑,点点头。
虫子的神色似乎有点儿紧张起来,大概在他印象中,刚经历这种事的女性多少有段时间是比较凄哀、崩溃、需要安慰的。
“没什么啦,”我向他摆摆手,“已经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最后办个手续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好就行,你看我现在状态不是挺好的?”
虫子看着盆中热水,默默无语。我也一时没话说。这件事一说出,好像我与他之间一直存在的某些屏障也无声无息地退远了,但也因此,似乎又增加了距离。
“后来他没有再为难你吧?前几天,还有今天办手续的时候。”片刻,他问。
“没有。”我摇摇头,微笑道:“只有那天晚上发了神经,后来他好像悟过来了,就没有再纠缠。话说回来,你那天网上突然跳出来跟他打架,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我要是提前知道,肯定要拦着你,你的脚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多不方便。”
“我当时就是……”虫子低下头,“就是气冲上头,觉得他太过分,怎么能对女生说那种话。”
我点点头,看着他线条简洁的侧脸,“我要谢谢你。”
虫子抿抿嘴,大概想说“不客气”,但是没说出来。确实,不必说。
“吃水果吧!”我换了轻松的语气,把小芒果削了皮递给他一个,他爽快地接过去吃了。我环顾四周,见他的笔记本放在手边一只小凳上,还亮着,便找话道:“你脚伤了还在家里做工作?”
“嗯,我只是不太能活动,精神其实好得很,成天躺着也没意思,在公司也是在电脑上做,在家也一样,早点做完也好。”
“好敬业呀,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上进心,哪天再找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生活就圆满了。”我笑道,尽量不去注意他的神色,又把目光转向他的笔记本,凑近瞧一瞧,“你这个桌面是什么?好像是个游戏人物。”
“是守望先锋的半藏。”
“不知道。”我笑着摇摇头,“我小时候只玩过魂斗罗、超级玛丽,现在年轻男生喜欢的游戏我都没玩过。”
“我也玩过超级玛丽的。”他立刻道,“我小学的时候玩了一个寒假,为了赶在开学之前通关,我妈天天骂我。我不在乎年龄。”
我看着他。虫子的耳朵红了。他最后一句话来得突然,好像那句话本身有想法,自己扒着他的喉咙跑了出来。
“是年龄不在乎我们。”我轻声说。
“为什么这么说?”他用更轻的声音说,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看向他,“我不觉得自己很年轻,也不觉得年轻有什么,但是现在我看着你,能非常清晰地看出二十二岁的脸稚嫩在哪里,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文学家艺术家要赞美少男少女。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但是不知不觉,我就已经成了过来人了。”
“我过了生日了,我已经二十三,虚岁二十四了。大家都说我的性格比较成熟。”虫子急切地说。
“要说虚岁,那我就三十了。咱们还是说周岁吧。”我笑笑。
虫子也笑了,这个笑容让他放松了一点儿。他俯下身看着水面,一只手伸进桶里,将一捧一捧的热水慢慢从小腿上往下淋,伴着水声,他口中温和说:“我想追你,你喜欢我吗?”
他的脸还是白白的,不动声色,唯有耳朵红得几乎透明。
这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他在我面前,真的就是一个弟弟,一个很可爱、看着他会心生美好的乖弟弟,又会在自己受辱时挥着拳头替自己出头。无论是弟弟,还是朋友,得人如此,我都感到庆幸。可是,对着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庞说我也喜欢你,暗示他一切可以向恋人的方向发展,是不是有点儿——不公平?
我经历过比他复杂的人生,无论如何调整,心底深处仍有疲惫与灰色,多出来的七年在我未察觉时已经销蚀掉大多少女心态。而他是明亮的洒金宣纸一张,只在高中谈过一个初恋,最亲密也只到接吻,大学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毕业了按部就班上班,直到认识我。我愿意用任何方式和他一同并肩,为他争取幸福,但不太希望是恋人。
“陈词,有些心里话,我没跟别人说过,我现在说给你听。”
“好。”他坐正身体,一脸的郑重。
“跟庄小天离婚前,我跟他说过一句话,‘没有人能够挽回已经失去的东西’。他大概以为我说的是他,其实我说的是自己。今年这几个月,我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和感情,也失去了他这个人在我生活里的分量,连指责他的欲望也失去了。所以不管他是否改变,哪怕是佛祖跟我保证他以后一定会永远忠诚永远爱我,我也会离开他。因为我知道,我就算能挽回他,挽回不了自己。”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这些年我一直单身,不接触人,像小龙女那样远离红尘,我可能会觉得我们仍然是同步的。但是现实不是这样,我已经失去了二十来岁时对恋爱很简单的心态,而且也并不想要回到那种状态里去。我甚至觉得现在已经不太需要感情,比起得到感情,我更想要的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责任、尊重和理解。”
“我也可以,我会很负责任的,会努力理解你、尊重你。不试怎么会知道不合适呢?我想对你好,想尽可能地呵护你。”他无比诚恳地看着我说。这诚恳让我心头发酸,可是,我还是能看出他目光中一眼见底的单纯,让我触动,也让我警觉。
“你这个年纪应该无忧无虑地享受爱情,和一个同样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尽情地在爱情里互动,一块成长。一个离婚女性需要的关系并不适合你,对你来说不公平。我想要公平的关系,那样我才能尽情投入,陈词。”我的口气亦十分诚恳了。
心头有些挣扎和不忍,但潜意识里知道,我说出的就是我真的想说的。到了我这般年纪,虽然谈不上见多识广,但已经知道遵从内心深处锤炼过的直觉,不要刻意逆它而行。
“我明白了。”虫子轻轻点头,点到最后,头低下来,没有再抬起。他伤心了,但我知道他不会再次流泪,他年轻,但终究是个男子汉。
“如果我因为刚刚结束的婚姻伤心,你肯定会安慰我要往前看,要相信不久的以后就会遇到真正适合我的人。那我也想对你说,你要往前看,你这样好的男生,一定很快就会遇到适合你的同龄女生。”
“好吧,”他长长地深呼吸,抬起头来,撑着瘦削的腮颊努力微笑,“不过我想跟你说件事,希望你一定答应我。”
“嗯,你说。”
“其实有两个,不过一个你已经做到了。”
“希望我跟庄小天离婚?”
“对。我一直怕你会退缩,最后还回到他那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目的,纯粹是从朋友的角度觉得,他不适合你。”他看着我,这一刻他的眼神好像凝聚了之前所有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我明白。”我点点头,“那第二个呢?”
“以后不要再单独跟男生去日化厂那种地方,不安全。不管是多熟的男生。”
“好,以后再不会了。”我笑道。
“噢还有,还有一个要求也希望你能答应。”
“你说。”
“如果以后你找到自己满意的对象,一定要带来给我和朱志航看一看,只有男人能看透男人。”他说着,似乎在咬着牙关,脸上露出一种决心。
“当然,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你们要给我把好关,万一再出篓子,我就找你们俩算账。”
虫子跟我一起大声笑了。今天的虫子比我想象中要轻松一点、镇定一点,更加符合我之前对他的印象。那天晚上,在KTV混乱的氛围里突然将世界降至无声的两滴眼泪,虫子不提,我也不会提起。我将它们在心中某个小小的抽屉里放好,跟它们待在一个抽屉里的,还有几朵海棠、几朵荼蘼、以及一瓶青草的香气。失乐园中的复乐园。
二十九岁的这年春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春天。我做了一些以往没做过的事,说了一些从没说过的话。不过尘埃落定后,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那个样子,生活轨迹一如往常,既没有天降奇迹,也没有突发横财;不过生活的潜变或许就像减肥,体重刚掉下来的那几天不会立刻变化,过一阵子才知道瘦到了哪里。
六月五日,我戴着一顶遮住半张脸的渔夫帽,穿着朴素的运动衫裤,坐在森林公园的一角石头上;虫子戴着口罩,藏在附近的几棵树后。我俩搞得像假装游客的卧底警察,远远看着十六天前我穿着白裙子站立过的地方。在我和小仪约定好的原处,一只电影道具似的藏宝箱半掩在树根旁的草丛中,等待着小仪来将它寻得。这一次带领孩子来寻宝的不止是老朱,还有纪韵文。一行人来得很快,小仪飞也似冲进小径,不用几眼就发现了藏宝箱,高兴得直跺脚,直接趴在箱子上,把它搂在怀中。老朱笑吟吟帮她打开箱子,把她等了这么多天的礼物拿出来,小仪大叫:“我的我的,是仙女给我的!”一遍遍嚷着,终于打破了她和我的“保密约定”。她到底还小,并没注意到爸妈听她提到“仙女”之后都没有追问她是怎么回事,理解不了这背后藏着的才是真正的秘密。
纪韵文后来又请我吃饭,在我面前哭了。她说她没想到老朱可以为了孩子这样用心,亦没想到我肯如此支持。她说她很愧疚,直到今年才让小仪度过爸爸妈妈同时陪在身边的生日。小仪生日那天的同行是她主动提出的,以回应虫子生日那天老朱的态度。不过,两人没有发展得那么快,小仪没有在这年生日看到爸爸妈妈一块睡觉,毕竟仙女一次只满足一个愿望。她这第二个愿望,到了第二年的生日才得以实现。
不过那时候,她好像已经忘记五岁时的奇遇了。老朱跟纪韵文正式复合后,小规模请了一次客,我、虫子、还有虫子的女朋友都来凑热闹。那天我穿的也是一款白裙子,小仪看见我,不认识我。小孩子的任务就是快快长大、快快接触新的东西,不会往回看,所以健忘也正常。说实话,我也差点儿认不出她了。这小姑娘一年高了半个头,骨架长开了,头发也长了很多,纪韵文把她打扮得漂亮洋气,简直可以当小模特。小孩子的变化让我们大人惊诧,纷纷感叹自己确实是老了。
可我不再怕老,真的。哪怕这一年相亲没有一个合适的,哪怕爸妈为我的婚事急得要死。但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现在对年龄迟钝了很多,只要想起小仪那一句“好漂亮”,就会莫名其妙地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我扮仙女的初衷是想给小仪一个美好的记忆,谁知道最后没事偷着乐的是我自己。这倒是一个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