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宝记 · 第七章


文/吴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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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婆婆是个文化程度不低的妇女,在县政府工作了半辈子,去年刚退休。她和我说话,永远是温文尔雅的。这次也是如此,一开腔,便是温柔的关心:“任婕啊,好长时间没跟你打电话了,刚才打电话你也没接。最近是不是很忙?要注意身体。”

“不好意思妈,那会儿在出门回来的路上,没听见。”

“没关系的,明天有时间吗?中午到我这来吃饭吧。我还喊了你大伯家一起,过节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吃点好的。”

如果没有刚才跟小天那一番通话,我或许还能去婆婆家演绎一次和气生财的儿媳,可现在,我真的、真的不想和她见面。我怕只要她稍微一提小天的事情,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脸色大变。何况大伯一家五口也要来——那么多人要招呼!那么多嘴巴会和我聊起小天!太恐怖了,我决定逃避一次。

“妈,谢谢你打电话来关心我。不过这个五一我有点工作要做,暂时哪里都去不了了。”

“你们单位现在还让你们加班哪?”

“是我接的一个私活。”我无奈地把谎撒下去。

“噢……你自己一个人做,还是跟同事或者朋友一块做啊?”

“大部分是我一个人做,有时候跟朋友合作一下。”

“是男的朋友还是女的朋友啊?”婆婆慢悠悠问道。

我心里疑云又起,但还是答道:“是以前一个男同事。”

“任婕啊,我知道你是个有上进心的儿媳妇,不过平常也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忙了。有空呢就多在家休息休息,或者来找妈妈、找闺蜜玩一玩,都可以的,没有必要跟男同事一块做什么私活。我们女人呢,事业心不用那么强,等小天回国工作了,自然会挣到钱的。是不是?”

我嗯嗯地答应着,如坐针毡,握着手机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变得粘粘的。我想赶紧结束这个电话,无奈婆婆还在娓娓道来:“小天这几年不在家,让你一个人在国内待着,挺寂寞的。不过他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毕竟是夫妻,是最亲近的人,不能因为距离,就忘记了自己和爱人的身份啊。你们年纪都不小了,要知道非亲非故的两个人能走进婚姻不容易,万一有个什么行差踏错,伤害了对方,不值得啊……”

我越听越不对劲,“您这话听着,好像在担心我出轨呢。您是不是听了小天的什么话,以为我跟那个男同事关系不正常?”

婆婆长叹一声,“你明天到我这里来,我们当面再谈谈心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妈,同事是同事,我再怎么跟人家接触,也不会扯出不清不楚的事,我不是这种人。”我坚定地申辩。

“唉,做父母的,小孩有什么不对劲,一看就看得出来。这段时间我跟小天通过几次视频,他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我就猜到你们之间肯定是出了问题。——妈不是不信任你,不是说你真的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妈妈是担心啊!这么长时间的异地都熬过来了,为什么最后这两个月……唉,小天这段时间要改论文、搞答辩、准备回国的手续,确实太有点忙了,如果他有什么疏忽大意的地方让你生气了,你可以找我们倾诉,我们一定会替他多关心你的。至于外面那些不相干的男人,他们的关心是很廉价的,动机不纯的,你知道么?”

我愣愣地听着,半晌,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阵阵发抖。好像又回到了那条寒风刺骨的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一边是河,一边是墙,脚下是负重几百年的砖石。迎面走来一个个陌生的外国人,幽深的眼,淡白的脸,紧凑的脸庞,像一尊尊移动的大理石雕像。然而现在想想,那好像还不是最糟糕的地方,因为雕像不会说话,不会在意我,可也不会审判我。

“您这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艰难地说,喉咙痛得像有根铁棍子硬生生捣进去,“我跟小天最近是出了问题,但不是我的问题,其实是他的问题。”

“我知道,他出国这几年难为你了。想到你结婚没多久,就跟丈夫两地分居,我跟你爸爸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你想啊,小天是男人,他要读书深造、追求事业,到头来也不是只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是不是?”

“我没有不让他出国读书,我很支持他出国读书。”我慢慢地说,心里在激烈地挣扎——要不要把小天出轨的事说出来?我一向不喜欢感情的事牵扯对方父母,但是这个社会一直在说,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结了婚就是两个家的事。譬如此时此刻,我必须要聆听婆婆这个电话,要践行明天去看公婆。

“明天你过来吧,好不好?就当来我这里散散心。”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去,妈。”

婆婆没有回答。电话里一阵难熬的沉默。因为婆婆长辈的身份,这沉默于我何尝不是一种威压。我受不了。

“因为我跟庄小天就要离婚了。他在荷兰出轨了。”我说。

婆婆仍然是沉默着。我暂时将这沉默的含义放在一边,继续把话说完:“我上个月去荷兰,发现他跟一个女同学同居过,所以我只待了两天就回来了。因为他还没有回国,所以这件事,我没有跟你们或者我爸妈说。”

似乎终于透过气来,婆婆低声道:“是不是发生了误会,他没有跟你解释清楚?”

“不是。”我克制着回忆的起伏,“小天已经承认了,也同意离婚。我现在在等他回国。”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她难以置信地反问。

“其实我跟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联系了。”我捏紧手机,努力把泪意含住。

“任婕啊,要真是跟你说的这样,那是大事啊……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肯定要当面谈的。这样,我先挂了,我来好好问问小天,再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回头再给你回复,看怎么处理这个事情,行吗?”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几秒,婆婆把电话挂了。

终于向婆婆摊了牌,我虽然憋出了一额头的汗,可也莫名轻松了一些。我并不知道接下来公婆跟小天会怎么说、怎么想,也不觉得自己要操心这些。至少,一个人扛着这块大石头这些天,我终于放下了一半,哪怕山雨欲来,至少我眼下可以暂时歇一歇,将问题交回到制造问题的那一方去。

次日,我自然没有去公婆家,他们也没有联系过来。我窝在家里一整天,手机静悄悄毫无声息,倒是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直到傍晚,刚吃过一份外卖,手机铃声大作,是我妈:“你在家吗?”

“在家。”一股沉甸甸的预感袭上心头。

“你公公婆婆下午跟我们打电话,说你跟小天闹翻了,问题还有点严重。正好劳动节大家都有时间,我们来看看你。”

这消息令我吃惊非常,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我将客厅简单收拾了一番,拿起水壶灌满,准备烧水泡茶。心里是紧张的,但攥一攥手心,沉重里又渗出一点决心,和临战般的肃然来。

半个小时过去,楼下响起几个老人的说话声。随即门铃响了。我打开楼栋大门,站在门口等他们上来。片刻,四位老人前前后后走出电梯。从他们的表情看,好像没有发生什么纷争,只是有些疲累,比往常一见面就客气寒暄的气氛安静些。

“爸,妈。”我爸妈走在前面,我用方言跟他们打招呼。然后换成普通话,招呼公婆:“爸爸,妈妈,来了?”

“任婕啊,你好像瘦了。”婆婆打量我两眼,笑道。

“稍微瘦了一点……茶我已经泡好了,先喝口茶吧。”我微笑着把他们迎进来。

四位长辈都不是外人,进得门来,喝茶的喝茶,脱外套的脱外套,上厕所的上厕所。我妈看到堆在鞋柜边的快递,立刻问道:“又买了什么东西,这么几个大盒子?”

“给我朋友买的。他不在家,寄到我这,回头我带给他。”

“噢。”妈妈又走到阳台前,向外看了看,伸手把窗帘抖了抖,“这窗帘子今年春天有没有洗过?窗帘这东西其实可吸灰了。”

“洗过的。”我无奈地说。

我爸在客厅转了一圈,发现了我的观音,拿起来端详了一番。公公就着我爸手里看了看,评价道:“这个观音的瓷质不错,眼睛描得干干净净。上回来没看到,任婕,是你买的?”

我点点头,“上个月才买的。”

“现在很少有年轻人供观音了,信佛的都是老一辈人。”公公笑道。

“我其实也不信佛,买它只是为了安慰心情。”我直言道。

话说到这里,已经隐约触及到今天的主题了。几位老人相继落座,公婆坐在主沙发上,爸妈一边一个单人沙发,便坐满了。我掇了个布墩在茶几对面坐下,感觉两手空落落的,拽了一只布偶兔子抱在怀里。

“小天跟您二位怎么说?”我先开了口,问公婆。

婆婆道:“任婕啊,你昨天跟我说小天出轨,把我吓了一跳,给小天打电话,结果他又正忙,没时间跟我细说,急得一晚上没睡好。我今天下午抓着手机,等小天一起床就跟他打电话了,包括你爸爸,也很关心这件事,我们俩详详细细地问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公公接过了话头,“小天他这几年一个人在国外,跟在国内读书的环境不一样,都是外国人,平常打交道的中国同学就那几位。然后这个女生呢,因为做实验的缘故跟小天接触比较多,两个人就成了比较熟的朋友。然后去年年底,这个女生的学校寝室出了点问题,暂时没有地方住,短租呢又租不到房子,学生没钱,也不可能住酒店,一晚上几十欧,哪出得起?所以小天就腾出一间卧室给她住了一段时间。”

“他这样做太不妥当了!他一个有家有室的男生,怎么说也不该让女生跟他一块儿住,”婆婆大声叹起来,“尤其小天还没有跟你提前打招呼,这一点尤其不妥当。你生气、伤心我们肯定是很理解的。我们也严肃地批评了小天,我说:‘你们俩平常不在一处,你就更要主动跟任婕多交流,不能想着反正她不知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这件事情,我跟你妈妈会好好教育他。但是离婚这个词千万不要轻易说出口,知道么?你们还年轻,有时候头脑一冲动就想离婚,实际上,家庭的意义、婚姻的责任,都是很重大的,遇到问题了,多多想着怎么沟通解决,不能拿离婚这个词儿戏呀。”

“所以,小天不想离婚?”我不由得问道,心中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庄小天采取任何推卸责任的说辞我都不在意,然而他试图将一切形容成一场误会,难道是想托父母来说合?这和他对我说出的话可有点儿不相符。

事到如今,离婚已经成了我早已作好的心理建设。我对未来的一切设想,都奠基于恢复单身这个前提上。如果庄小天转了心思,我该怎么办?

“他说你很生气,坚持要离婚,又很快就回国了,只能先答应你。这些天你是不是一直在跟他冷战?”

我木然地点点头。

婆婆叹道:“傻孩子呀,为什么要冷战呢?冷战伤人伤己,是夫妻之间出了问题之后最不明智的做法了。你看你人也瘦了,明显这些天没怎么过好,又不肯跟我们长辈说,把误会埋在心里,这是何必呢?”

“可是我在荷兰见到的事情不是这样的,跟您形容的完全不一样。”我紧紧抱着布偶,因为胸腔里又空又沉,有一种类似低血糖般滞重的不适,“他,还有郑喜,都亲口承认他跟郑薇薇已经好了几年了,一直瞒着我。我问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他说我不值得他对我好,我自私,不肯陪他出国,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国外读书,脾气又不好,总之是一无是处。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离婚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和他在一起这些年,当然也曾有过吵吵闹闹,可那些都没有真正伤到我,就像一棵小树,有时会风吹雨打,断了一两根枝条,掉些叶子,可是天一晴,它仍然是鲜活的,可以继续成长。而在荷兰的那一天,我感到这棵树被连根拔起,扔进烂泥,往死里践踏,踏得血肉模糊。对,就是这个词,‘践踏’。那一天让我明白了什么叫‘践踏’。”我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

“唉,男人吵架说的话都不过脑子的,都是怎么伤人怎么来。你不要当真,也不要太生气,等他回来了,我帮你骂他。”婆婆直摆手。

我把下巴抵在兔子毛茸茸的头顶,轻轻地笑笑,“其实没什么,我也骂他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小天到底在荷兰有没有出轨。”在旁听了这么久,我爸爸终于开口了。

“对,”我妈也连忙附和,“如果有误会要趁早解开,不然就算没什么问题,这样误会也伤感情。”

“小天不会做这种事的!”公公连忙说。“隔着这么远,还有时差,小矛盾都会被距离放成大矛盾,出现一些误会也正常,正常。”

“我不明白小天为什么要撒谎。我眼睛没有瞎,耳朵没有聋,我在荷兰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出轨了。这个婚姻要破裂的根本原因,就是他的出轨。”我忍不住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破裂的婚姻关系不值得维系,我要跟他离婚,这样对他对我都是一种解脱——我现在的思路就这么简单。我现在不会再怪他,更不会怪到您二老头上。小天想靠隐瞒事实来让您二位帮忙说合,真的没有必要。”

婆婆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公公不停地喝茶。我爸脸色越来越阴沉,我妈不停地叹息,眼圈变得红红的。我抱着兔子——如果它是活的,对于此时客厅中的气氛,恐怕也会吓得钻进我怀里不敢出来吧?

“你为什么一定说小天出了轨呢?”婆婆神色凝重,“你这意思等于是说,你们要离婚,责任都在小天头上?我觉得情况未必是这样。实际上,有件事我到现在都没说——昨天晚上小天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了一些你最近在国内的事情。这些事情让我觉得,对于你们之间的问题,你也是有责任的。有些问题,你们俩都要改!”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有人跟小天说,有个男的经常接我送我。那是因为我跟那男的最近有合作,他有车,顺便接送我几次,仅此而已。如果有任何人目睹我跟那男的牵过手、亲过嘴、有出格的亲密举动,我完全愿意承担责任。但是现在,庄小天这些话口说无凭,是侮辱我。”

“那你说庄小天出轨,其实不也是口说无凭吗?”公公低沉地反问我。

我沉默,盯着茶杯中袅袅的热气出神。

“现在这情况,估计还是要等庄小天人回来了,才能真正说清楚。”我爸爸缓缓道,“或者这样吧,趁现在人都在这里,用手机跟小天开一个视频吧。大家把话摊开说,一次性都讨论个清楚。”

“他都要忙死了,还是别打给他了。”婆婆声音忽然变得酸楚而尖锐,“他马上要答辩,要办毕业手续、回国手续,还有生活上的各种琐事要处理,找房东、寄东西、去移民局,跟他视频,发现他人都累瘦了!我在国内一点也帮不上忙,心里不知道多难受。要是我人在那里,给他洗洗衣裳做顿饭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婆婆已经是泪光泫然,大有疼子之意。

“说这些干什么?真是慈不掌兵。”公公皱着眉头,“男孩子总要出外磨练磨练,不磨练哪能成器。再说还有几十天不就回来了么?”

我快速看了公婆两眼。他们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会难看的,因为我指控他们心爱的儿子犯了一个婚姻中最严重的错误,护犊子的心可以理解。我想起小天出国前,有一次拔智齿,他们每天两个电话询问恢复情况,打了半个月;而我体检查出甲状腺疑似肿大,医生提醒我去医院复查,他们虽然知道此事,一直没有问过。毕竟我吃了一个月的药就好了,没有真的变成大脖子;毕竟我是儿媳。对于姻亲之间天然的鸿沟,我有自知之明,也从未做过过多期待。

我忽然心头一凛,反应过来:如果我今天不将该说清楚的说清楚,我与公公婆婆之间,很可能就此存下严重的过节与误解,对我没有任何益处。庄小天已然教会我,因婚姻而建立的关系,亲时至亲,一旦分崩,收回所有情分的速度也超乎想象。我起身拿过手机,调出一段录音,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开始播放。

随着沙沙的背景声开始响起,我深吸一口气,疲倦道:

“我说庄小天出轨,不是口说无凭。这是我上个月在荷兰跟小天的对话。吵得很难看,本来不想让你们听的,但是……我还是放一遍吧。”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藏宝记》于每周二、四、六更新。

作者


吴浩然
吴浩然  @浩然习比
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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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星子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很聪明,正常人这时候应该会崩溃到失去理智,而她却还能想起录音,读到最后大吃一惊,意料之外
🔆两朵美芽🔅
女主终于说出了实情,万幸还有录音,不然被渣男恶人先告状被冤枉,看的我心里不知多难受
D小菲
庄小天的父母,尤其他妈妈也是典型的自私自利不摇碧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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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宝记 ·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