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公园门口的餐厅价格有点小贵，食材倒挺新鲜。我坚持要与虫子AA，这样彼此都不用割肉太多，还可以撒开来多点两道大菜。

一条清蒸鳊鱼吃掉一半，正跟虫子同伸筷子齐力翻面，老朱电话来了。估计他已将小仪送到家安顿好，现在迫不及待要找“仙女”细问详情。

“小仪许的愿是什么？”

“张雨蕾的彩虹。”我一字不落复述给他，“这是她的原话。”

“张雨蕾的彩虹？”他喃喃念叨，“张雨蕾我知道，就是我们亲戚家一个女儿，比小仪大一岁的。‘彩虹’是啥？……”

难道老朱也不明白？我正替他担心，老朱忽然豁然开朗似的，陡然提高音调，“噢噢！我知道了！想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我十分好奇。

“是一种彩虹积木呀，张雨蕾她爸妈给她买的一种玩具，就是一套五颜六色的弧形木头，可以拼成各种形状，你别说，设计得真挺好的，拼出来颜色很漂亮。之前过年的时候带小仪在亲戚家里玩了一次，原来小丫头惦记着那个啊，好办！哈哈哈！”

听老朱这样说，我的心也放下来，“你知道是什么就好，那赶紧买吧，幸好现在网购很方便，没几天就能到手。”

“对，我再买一个电影里面那种漂亮的藏宝箱，把这个彩虹玩具装里面，完美！”老朱这口气，简直恨不得打个响指，“哎呀，今天你是我老朱的大功臣，感激不尽！你别说，真没想到今天样样都顺利，小仪见你之前没哭没闹，一路高高兴兴地玩过去，看到别的小孩吃零食也没要，在台阶上摔了一跤都没哭，这小家伙真是配合，连许的愿也没麻烦她老爹，哎呀，真是顺利了，运气好……”

我在心里思量着，到底要不要现在就告诉老朱小仪的第二个心愿。按理可以直说，刚才跟虫子商量，虫子的意思也是先告诉老朱，具体如何处理，以老朱的意见为准，我们不必帮他做主。

只是他们谁都不知道，我其实认识老朱的前妻纪韵文。那次偶然的见面，让老朱的前妻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个嘴边的符号，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个具体形象，甚至印象还不错。虽然我知道，在我扮完仙女之后，一切其实已经不关我事，但是，因为与纪韵文同为经历了一些人生变故的女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内在的同气连声让我有点儿犹豫。

并且，在看到小仪之前，单亲家庭对我来说亦只是个概念。但在看到这个面颊酡红、憨态可掬的小孩儿的真实面目后，看到她那么容易便相信世上真的有仙女以后，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小孩子的存在能让爱她的老朱甘心付出一切。实话说，我真的希望小仪的两个心愿都能实现。固然以后她慢慢长大，总有经历挫折的那一天，我真的不想让她在五岁生日那一天体味心愿落空的滋味。我希望能在她心里存下“人生可以完美”的种子，哪怕只是作为未来的一份回忆也好。

既然有这份心，我就得加倍审慎，毕竟这说到底是老朱的私事。

“老朱……”我想来想去，话到嘴边还是收住了。

“咋了？”

“没事，今天都没看到你，明天晚上下班后再见个面聊聊？就我俩。”

“没问题啊！”老朱心情好，一口答应。

“那行，你先准备小仪这个礼物吧。”

挂了电话，我回去跟虫子继续吃。饭毕，我立刻跟虫子告辞，要回家去。

“就回去？我还打算问你，想不想顺路去万达影院看雷佳音那个新电影，我朋友们都说还挺好看。”他轻声说。

“不了，家里有个快递等我拿，我归心似箭哪。”

“不是吧……女生真这么爱拆快递？”他有点儿失笑。

“其实是有点别的事，”我略微正色，“回头再说吧，找时间叫上老朱一起看。”

已经隐约感到，因为最近跟虫子接触较多，他对我的态度有所变化。可能因为“仙女”这个身份的加成，以及陪小仪做游戏的放松环境，暂时撩乱了这男孩儿的心境，使得他忘记正视我与他之间年龄和身份的现实距离。

不过已经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不是轻浮妄动的男生，有些事我只当不知道，该点拨的时候稍微点拨一下也就罢了，相信他很快就能回过神来。

其实每次跟他待在一起，还是挺愉快的。他常常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校园琐事，那样清晰，又那样遥远，由不得我不感叹时光给人的潜变。但也正因如此，即便我离婚后要重新恋爱，即便我对虫子有所动心，理智不会允许我选择他。

因为人要活在当下与未来，一个总是让我浸入回忆的人，其实不适合并肩同行。何况，我想起自己年龄的时候已经够多了，真的不想身边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以对比的方式更加频繁地提醒我自己的年龄。

回到小区快递点，果然有一束红玫瑰等着我，一共十九朵，用香槟色纸包裹着。小卡片上只写了我的名字，不仅没有赠送者，连祝福语一栏也是空的。说实话，我真是一头雾水了。

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能知道我地址电话的，都是不可能送玫瑰的关系。父母长辈闺蜜朋友都不过什么520，不至于今日送花。难道有暗恋者曲里拐弯打听我地址然后送来？今天小仪一句“好漂亮”让我信心大增，觉得或许也有这可能。

其实最有可能的还是庄小天，我知道。前几年未曾分崩时，也有几个情人节或七夕，他从网上订了花送给我，抚慰我只能一个人过节。只是今年已经弄成这样，我压根没想过再收到他的花。打开手机，也是静悄悄的，既没有未读信息，也没有未接电话，冷战关系尚未打破。

为了排除这个可能性，我登了小天的淘宝账号。他习惯在淘宝上订同城送花。

账号密码都还记得，顺利登上了。一看订单列表，我心里一声叹息。

昨天下的订单，十九朵玫瑰，收件人地址电话姓名皆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先是意外，继而有些气恼起来。盯着订单发了好一会怔，我调出小天微信，直接问道：“为什么送我花？”

片刻，小天回复：“你收到了？没什么，今天过节，所以给你买一束花。”

我把手机一丢，走过去拔起已经放进玄关花瓶里的玫瑰，想扔进垃圾桶。不过很快转了念头，换鞋出门，把写了我名字的卡片扔掉，剩下这束花好端端摆在垃圾桶边洁净处。让某个喜欢花的人带回去插瓶欣赏吧，花还是很美的，本身无罪。

回到屋里，发现小天又发了条信息来：“最近身体怎么样？”

“托您的福，没病没灾。”我答。

小天回了个流冷汗的表情。我直接关了手机。

去洗手间把妆容卸掉，面颊一放松，精神也有点儿困倦了。我打算睡个午觉。睡前又想起那束玫瑰，走到窗前向下一看，已经不见了。真好，跟我无缘，去它该去的地方吧。

倒头狠狠睡了一下午，醒来重新开机，小天没有再发消息过来，我亦无动于衷。倒是老朱，给我发了张订单截图，就是那彩虹积木，然后是一串咧嘴嘿嘿笑的表情。每个人爱用的表情其实都跟他们真实的面孔很接近。

我回的表情是点赞。对于老朱这人，我除了点赞，没有二话。

“明天晚上吃啥，只管说。”老朱慷慨回道。

“淮扬菜。”我说。说了一个餐厅名称。

他回了一个表情包，巨大的OK。

第二天晚上，在上次与纪韵文见面的餐厅，我跟老朱碰上头。老朱叫我点菜，我也不客气，在菜单上圈了几道。

“兜鱼超好吃，爽滑又下饭，鸡煲蟹很鲜的，三套鸭也好吃，我最喜欢吃里面的笋。我就点这三个啊。”

老朱脸色略有迟疑，不过没说啥，加了一样时蔬，一样点心，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你刚才在想什么？”我试着问他，“是不是觉得我点的都是荤菜，好能吃肉？”

“不不不，”老朱连忙摇摇手，“我是忽然发现，你口味跟小仪她妈有点像。她也是喜欢兜鱼、鸡煲蟹这几个菜。”

说完，老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抬起手在嘴巴前搓了搓。

我看着他，心里颇有点感触。看来以前的直觉是对的，老朱和他前妻之间没有深仇大恨。这几年老朱一直没交过女朋友，众所周知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有了小仪，要么忙工作要么带小孩，实在分身乏术；二是长得胖胖的，越来越接地气，吸引年轻女孩确实不太容易。

除此之外呢？是否还因为，他对前妻仍然有些感情？离婚四年，不长不短，一切都有可能。

“以前没吃过兜鱼，前阵子有人请我吃了一次，我觉得味道不错，这次才点。”我对他说。

“哦。”老朱随口应了一声，还不知道我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我决定开门见山了。

“那个人就是你前妻。纪韵文找我吃过一次饭，就在这家餐厅。”

老朱正在涮洗碗筷，听了我的话，那受惊的表情跟小说里形容的一模一样，“差点惊掉下巴”。

“她？请你？在这？为啥？你们俩怎么碰上的？”老朱一口气追问。

“你别急，听我说，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我缓和口气劝他平静，然后将当日的事说了一遍。

“当时怎么没听你说？”老朱急了。

“不是怕你尴尬么？她以为你在追我。加上也没什么事，一个小误会而已，说开了就完了，过后她也没再找过我。”我笑道。

老朱搓着手指头，皱着脸思考着。我决定不等他发表意见，继续说下去。

“今天找你还有第二件事。也是跟你前妻有关。”我竖起两个指头。

老朱看着我，嘴巴到现在一直没合拢过。

“昨天在公园，小仪其实许了两个愿。第一个心愿就是那套彩虹玩具，第二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要她妈？”老朱吐出几个字。

“差不多。她说，她想看爸爸妈妈一块睡觉。”

老朱垂下眼睛。

“不过，”我赶紧加以注释，“她说这个心愿的时候不是那种很委屈的模样，是一脸的好奇跟期待。我想她目前对离婚并不理解，也不是伤心，只是听别的小朋友说爸妈都在一块睡，她爸妈不是，她就想看看。”

老朱手肘撑在桌角上，歪着头挠他的鬓发。过了一会儿，苦笑道：“其实小仪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以前也问过我，为什么不跟妈妈一块睡？为什么妈妈平常不在家？我跟她爷爷奶奶只能跟她说，你妈妈工作忙，你妈妈在外地上班……其他的我都能想办法给她，但是这个我没办法，真没办法。”

“你跟你前妻是因为什么离婚的，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终于问出这句话。

“离婚的原因？”他笑着，但眼睛里的光暗淡而严肃。老男人说起扎心事，都是这样的表情。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年轻，赌气，硬离的婚。”老朱开始述说，“那时候纪韵文很年轻，才二十，我也挺年轻的，不过比她大点，二十五六岁。她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我在朋友家里见到她，对她一见钟情，追了一段时间，把她追上了。谈得时候还挺顺利，但是过了一年，不小心怀孕了。当时她的意思是不想要，不想这么早结婚。但我爸妈很想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劝了她一段时间，她爸妈也劝她，说早点结婚生小孩定下来也好，后来她就同意了。”

“估计问题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了。”我道。

“是啊！连我也没想到，小孩说起来是爱情的结晶，但养起来真的是太累人了，把生活完全弄得天翻地覆。她怀孕之后身体反应大，经常吐，就辞职了，生了之后天天在家带孩子，很累，我一个人上班钱又不够，还得跟父母要补贴，她不喜欢跟我爸妈住，但那时又没买新房，不住家里又能住哪呢？总之，样样不如意，样样都折腾得不得了。她经常生气，跟我哭啊闹的，觉得被我骗了，婚后生活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中间还夹着我们两家父母闹矛盾……那几个月真是一团糟。后来小孩一断奶，她就逼着我跟她离婚。我劝不了她，就离了。”

“你后悔吗？”

“后悔呀！”老朱立刻苦笑道，“感觉我坑了她，不应该那么早要她结婚，晚个几年，等我们心态成熟一点再结婚，应该好得多。但是又怀孕了啊——这事也是怪我。说来说去，她跟我离婚，算是我活该。就可怜小仪，我总感觉不管怎么对她好，都没法补偿她妈妈不在身边这件事。”

“很多女性的悲剧，都是从生了一个没准备好的孩子开始的。”我叹口气，“二十一岁才多大，她自己心态上还是一个孩子，但是从生到养，这个过程的所有痛苦和压力不会因为这个母亲没准备好就会减少任何一点点，所以她就崩溃了。”

老朱点点头，“所以你现在跟庄小天没孩子，其实是件好事。”

“是的。不过话说回来，纪韵文对小仪还是蛮关心的吧？不然也不会误以为我跟你交往，就想方设法打听我为人了。”

“她对小仪是一直是很关心，毕竟是她的女儿么。”

“那你说，这事怎么办呢？”我微笑，“小仪这第二个心愿……”

老朱啃着拳头，一脸纠结地思索，最后看着我，轻轻摇头。

我轻轻点头，表示理解。

几道菜已经上齐，我们开始吃饭。我感到老朱有点儿心事重重，便笑着开解：“你不用太担心，也许小仪一得到了彩虹积木，高兴得不得了，就忘记了她第二个心愿了。而且我扮仙女的时候跟她说过，一次只满足她一个愿望。她如果一直念念不忘，我可以想个办法再次出面安慰她一下，‘仙女’的话她肯定会听的。”

老朱连连点头，“那真多谢你。”

“看你老是谢我，那我就不客气一点，问你个私人问题啊。”我笑道。

“只管问，只要不是银行卡密码就行。”

“我要密码干啥！我问你，你对纪韵文还有没有感情？”

老朱干咽了几大口啤酒，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叹口气，“倒是经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挺后悔的。”

“后悔也是感情的一种。你老是不找新女朋友，其实还是因为没走出来，是不是？”我低声道。

老朱呵呵地笑，看着桌子，不敢看我。

“你们的情况跟我和庄小天不一样，”老朱五味杂陈的样子让我有点心酸，“你知道吗？庄小天昨天给我送花了。”

“他回国了？”

“没回国，他从网上订的玫瑰，快递员送给我的。我从公园回家之后收到的。”

“你怎么想？昨天是520哎。”老朱谨慎地盯着我。

“我怎么想？我觉得荒谬。”我微笑道，“不是伤心，不是后悔，谈不上生气，更没有感动，竟然是荒谬，滑稽。这时候我知道完了，真的跟他生分了。因为我想起大一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我毫无感觉但老缠着我的男生圣诞节给我送花，当时我就是这个感觉，莫名其妙，‘为什么要送给我？你送给别人不行么？’”

“但是庄小天的想法，恐怕跟你不一样啊。”老朱慢慢地说。

“是啊，”我扶着冰凉的啤酒杯，看了老朱一眼，“感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