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锈这种事应该并不算难,但我是工地活计的生手,等到将几级楼梯的栏杆一根根磨到光滑不刮手的程度,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这段时间里,老朱就用他带来的水桶,一桶桶从流经工厂后门的双子河里打水,洗刷小屋外墙——因为墙壁有砖石纹路,每一条凸痕上都落满积灰,细看实在看不过去。这也是看似简单、其实费事又费力的事,老朱来来回回拎了十来趟,才将几面墙壁冲洗干净。此时我俩都已经流了一身汗,望望日头,也升到头顶,很有些热度了。
“吃饭了吃饭了!”老朱喊道,把抹布和拖把一丢,抱出干粮袋,把各种食物摆出来,又刷刷撕下两块纸壳垫在台阶上让我坐。我随便洗洗手,捞起一块三明治开吃,就着罐装咖啡,大口大口咽下去。
“在这吃东西的感觉蛮有意思的,就好像小时候春游。”我环视四周,笑道。春草茂盛,被太阳一晒,空气里都是热烘烘的清气。到处都有花——不远处就有一大片一年蓬,开着点点黄心小白花;办公楼前的花台虽然已经塌了,仍有几株瘦伶伶的月季生长着,几朵粉红月季花虽然不是名贵品种,但也能点缀春光。花台一角还有一株红石榴,多年没有修剪,枝叶蓬乱,但仍然生命力旺盛,一朵一朵纯正的红榴花藏在深绿色的枝叶里,颜色鲜妍可爱。
“你小时候还春游过?我们小学最多带我们扫扫墓。”老朱随口道。
“扫墓就是春游啊。虽然年年去的都是同一个烈士陵园,但是年纪小嘛,兴奋得要命,提前好多天就在盘算跟同学一起吃什么玩什么。”
“那是我们小时候条件不好,很少有机会出去玩。现在的小孩估计不会再把春游当成什么大事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肯定不一样了。”
闲聊中吃过午餐,老朱起身把杂物收拾收拾,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我看他眼眶浮肿,腮颊还起了几个痘痘,便说:“你这两天太累,去车里睡个午觉吧。时间还多,不急在这一个中午。”
“是有点撑不住了。”老朱苦笑,“主要是因为,不是每个周末都能保证有空,所以趁这两天有时间,就想多干点活。那我去睡了,你也休息一会儿。”老朱摆摆手,拖着步子往工厂大门走去。
待老朱走了,我也伸个懒腰,起身绕着办公楼散散步。转了一圈回来,听到台阶下有窸窸窣窣掏包装袋的声响。原来老朱把我们的干粮袋拴在了楼梯栏杆上,一只玳瑁色小猫正用后脚站起来,试图掏袋子里的东西。看见我出现,小猫轻叫一声,赶紧跑开了,但没有跑得很远,到办公楼边角那里便停住脚步,回身瞧着我。它很瘦小,最多三四个月大。玳瑁猫是出了名的不漂亮,但这只小玳瑁虽然全身杂色,但毛发短而整齐,并且四只小脚竟然是白的,像穿着四只小白靴子,平添了不少秀气。我忍不住蹲下来,轻轻地唤它。
流浪小猫一般都怕人,我并不指望它亲我。没想到它颤巍巍地叫了几声,竟慢慢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的在我伸出的手背上闻了闻,还歪过脑袋蹭了一下。我解开干粮袋,拿出吃剩的三明治掰了一块递给它。玳瑁嗅一嗅,发现是食物,叼起来便跑,跑到花台边狼吞虎咽。吃完了,又过来要,我又给了它一小块。反复几次,觉得非常有趣。
“这只猫昨天就来过。”有个男声忽然出现在背后,并不是老朱。我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瘦长的个子,一身运动衣,跟昨天在视频里见的一样,只是今天头上多了一顶棒球帽。
“你是陈词吧?”我笑笑。
“嗯。你是朱志航那个——”他顿了顿,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演仙女的朋友?”
“嗯,我叫任婕。”
“你好。”他稍微绕过我一点,走到猫咪另一边蹲下来,“我刚才经过老朱的车,发现他还在里面睡觉。”
“老朱这两天太累了。你也辛苦了呀,我今天帮老朱干了半天活,发现虽然只是这么个小屋子,收拾起来也挺累人的。”
“其实你可以不用来的,等我们收拾好,你来排练一下就行了。”虫子轻轻地说。
我笑了笑,“我没别的事,就当来玩。”
他点点头。接着他不再说话,走到小屋里,将我们带来的花花草草与装饰品看了看,便在小屋中央立定发呆,大概在思考这些东西怎么摆放。我站在外间地上,通过半截门洞打量他——其实也没什么好打量的,就是一个年轻的男生。头发毛蓬蓬的,刘海非常浓密。很瘦,两条腿几乎消失在裤管里,一斤多余的肉也没有,米白色的脸颊光滑得好像浓缩过。我想起念书的时候,男同学的脸好像只有两种,除了满脸痘痘,便是这种让女生都羡慕的好皮肤;而他们在女生面前的表现也往往只有两种,或者很爱说话,或者一言不发。这种秀气的少年就像一池清水,在同龄女生眼里时不时会荡起涟漪,只是由我这个已婚少妇看来,就过于澄澈了,几乎一眼见底。
我告诉他我要演仙女,可我今天一没化妆,二没打扮,头发随便扎了个丸子,长T外面披着一件棕色大开衫,底下一条磨白牛仔裤,跟买菜装差不多,却无所谓他怎么看。五岁一代沟,我比他大了一代还多,这就是长辈的从容。
过了片刻,虫子走了出来。我问他:“吃了午饭吗?这袋子里还有吃的。”
他点点头,从袋子里拿出一盒寿司,放了一颗在嘴里,坐在台阶上慢慢咀嚼。忽然,他不看我,嘴里发问:“你跟老朱关系是不是很好?”
“还好。怎么了?”
“你一个人,跟男生在这种地方其实不是很安全的。”
我明白过来。我当然也考虑过安全问题,只是这些年和老朱交道下来,知道他为人靠谱,才选择相信他。不过相信归相信,不够谨慎也是真的,可我又舍不得这件有趣的小事。如今的我,看到父母,看到闺蜜,可能都会忍不住抱怨诉苦、眼泪涟涟,只有和老朱这样程度与性别的朋友在一起,既感到自在,又不至于沉溺于自我情感之中。
当然,我不可能跟这叫作虫子的男孩解释这么多,只是笑笑,抬脚走到花台边,拿出手机给小花小朵拍特写。我最想拍的还是那只玳瑁猫,但它早就不见了,我往草丛不太深的地方踏进去找了找,没有发现它。
“草的味道好浓啊了,让人想起小时候在郊区玩的感觉。”虫子在身后很近的地方说,又把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抱怨了一句。
“啊?”虫子愣了愣,想解释什么又说不出,有点儿张口结舌,“我、我走路有声音啊。”
“声音太小。我老了,耳聋眼花,听不见。”我信口开了个玩笑。
“你多少岁呀?”他笑道,难得地不再那么拘谨。
“你先说你多少岁?”我反问他。
“二十二。”
竟然比老朱说的还要小一点!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比你大多了。——那你念书挺早的,很多人二十二还在念大三大四呢。”
“小学的时候我妈就是我班主任,让我跳了一级。”
“怪不得。”
话音刚落,我听见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响从厂房那边传来。肯定是老朱,睡醒了,过来了。果然,老朱远远看到我们,大喊起来:“陈词,你都来了?我都不知道!啊,睡了一会儿,舒服多了!”
老朱幸福地揉着脸,又把胳膊一阵乱甩,舒展肩膀。我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笑得乐不可支,几乎要弯下腰去。老朱很疑惑,“你笑什么?”
我想开口,但是根本止不住笑。老朱更加疑惑了,又问虫子:“她笑什么?”
“不知道呀。”虫子慢吞吞地说。
“好了好了,干活了。”我勉强止住自己,伸手拭去眼角笑出的两滴泪,“老朱,给我们分配任务吧。”
这天接下来的白昼时光,就在工作中度过。我们三个人把购来的装饰品尝试以各种方式摆放,在经历了数次意见分歧之后,总算得到了一个大家基本都满意的风格。因为东西不多,放好之后,小屋还是空朗朗的,需要再买两批装饰品填补,然而基本的格局终于定下来了。我脑海里对小屋最终模样的设想也越来越清晰,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如何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仙女裙站在小屋里。
只是我还没有想好,究竟该穿什么样的裙子。家里的连衣裙我都不满意,我打算还是再买一身。而且这裙子对藏宝游戏的最终呈现还是有不小的影响,我决定不作网购,而是去商场里挑选试穿,务要效果拔群。
半个月逐渐过去。装修生日小屋的事仍在继续,每周我都会跟老朱见个两三次,把买来的东西交给他,有时也去日化厂帮忙。有空我就会去各个商场转一转,寻找合适的仙女裙,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十分合心意的。不过,离小仪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尚还充足,我便不是太着急。让我欣喜的是,生日小屋被装饰得越来越美丽了,我们已经开始草拟从森林公园去生日小屋的路线图,一切都在井然地向预定的方向发展而去。
四月下旬的一个傍晚,下班后我去了离家较近的一个大超市逛逛,采购些日用品。当然,也没忘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记挂着的目标,在超市一楼的女装区搜罗漂亮的裙子。不过这些品牌大多老气横秋,我随便看了看,便转到超市门口的麦当劳,买了一份汉堡当作晚餐,打算吃完便打道回府。
我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刚撕开一角汉堡的包装纸,忽然手机震响,亦君给我打来电话。她是我以前在公司上班时的同事,之后我辞了职,她则一直留在那家公司。这几年我们关系不错,时不时仍有联系。我接通电话,“喂,亦君?”
“任婕,最近怎么样?好久没跟你说话了,看你朋友圈也没有什么动态,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
“还好,最近没什么事,就没发朋友圈。”
“你上个月是不是又去了一次荷兰呀?怎么不发点你跟老公的照片?”
“以前每次去都发,总发些差不多的也没意思,以后再发吧。”我含糊过去。
“好吧。话说回来,你现在好厉害啊,都开始接私活了。”
我有些纳闷,“没有,我老老实实上班呢,谁说我接私活了?”
“嗯?明明说的是你啊?”亦君在电话那头嘀咕,然后笑了,“难道有平行世界?你是在平行世界里接的私活?”
“什么平行世界?”我更加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
“今天下午,有个女的打电话到我们公司问你的情况。她说是什么咨询公司的,要请你帮忙做一个评价项目,想问一下你工作时的能力怎么样,为人好不好。电话是打到我们HR张姐那里的,你知道,张姐跟我关系还可以,过后就把这事跟我说了。”
“我没有跟什么咨询公司合作啊!”我哗然,想问问亦君她是什么人,但话未出口便反应过来——既然这个女人是撒谎,自然所说的身份也不是真的了。只是非常奇怪,这事来得没头没脑,实在想不通这人是谁,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你说,这个女的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在哪家公司工作过?”
“对呀。”
我想了想,道:“亦君,你帮我一个事,回头从张姐那儿把这个人的电话要来,发给我。我觉得十有八九是诈骗电话,下一次她要是再打到公司,你让张姐别理她。”
“好,我明天帮你问。那你自己也留心一点。”亦君答应着。
挂了电话,我边吃汉堡边寻思这件事。我辞职已经几年了,怎么会有人打电话去我的原公司,只为了询问我的能力和人品?如果是诈骗,应该还会扯出别的话来,她这样打听我,是图什么呢?难道我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像港片一样,被人盯上了?
我心里一紧,扭头观察一众食客,看有没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在跟踪观察我;发现没什么异常,才稍微放心些,把汉堡两口塞完,赶紧离开麦当劳,连走带跑,速速赶回家中。
第二天到办公室不久,亦君就发来消息,把那个女人的电话给了我。我百度了一下,是个本地手机号。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要刨根究底,便拨了过去。
铃声响了几遍,有人接了,果然是一个女声:“你好,哪位?”
好像就是个普通人的声音,不是什么“道上的”。我试探着问道:“请问你是谁呀?”
“你问我是谁干嘛?你是谁?”她反问我。从音色判断年纪不大,应该是二十多岁。我直觉感到对方不是个厉害的角色,索性开门见山道:“我是任婕。请问你昨天是不是给我的前公司打电话了?”
那端没有回应,电话被她挂了。我怔了征,不过并不生气,也不打算再打回去。应该就是就是她了,敢用自己的手机号打到我的前公司,说明她的目的至少不是违法犯罪。我思索一番,感觉这个女人与我之间的关系,应该与某种男女感情有关——难道她是郑薇薇?不,郑薇薇要是想挑衅我,可以直接找我,去打听我的工作表现干什么?何况她眼下应该还在荷兰,不会用国内的手机号。那么又会是谁呢?
寻思了一会儿,我做了决定——如果这个女人再有什么举动,我再详究是谁,否则一动不如一静,她到底没有损碍我什么,生活总有些意料之外的枝枝节节,我也不用把精力都耗在这种小事上。想到这里,我便把电话的事放在一边,开始手头工作。
不过,只过了半小时,我的手机便响了。一看号码,还是她。
“喂?”我按下通话扭,谨慎地应了一声。
“你好。”她顿了顿,语气里也有迟疑,“不好意思,我跟你道个歉啊。我给你原来的公司打电话,只是想听听他们对你为人处世的评价,没有别的目的,本来也不想打扰到你。”
“那你到底是谁?”
“能不能请你吃个饭?我想跟你当面聊一聊。”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匪夷所思的一刻了,“可是你总要跟我说一下你是谁啊?不然我怎么敢跟你吃饭?”
“我是小仪的妈妈。”她低声说,“朱志航是我以前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