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吃完饭,老朱照例开车送我回去。一路上我左思右想,待车停在我家楼下时,还是忍不住对他开口道:“老朱,我跟你说个我的想法——不是因为小仪许的生日愿望我才这样说,是站在咱们是朋友的角度上,加上这些天对你的了解,才产生的一个想法。”
“嗯?”
“你要是还对纪韵文有感情,可以试一试重新追求她。”
老朱立刻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嘴唇便粘在了牙龈上,扭了下嘴巴才放下来。场面有点儿尴尬。我笑笑,只作没看见。
“我是这样想的——现在你们年纪也都大了,当年的矛盾恐怕早就冷静下来,至少我那次见到纪韵文,感觉她话里话外并没有恨你恨得牙痒痒,也很在意你们的孩子。在我看来,你们当年闹到离婚那一步,是因为没有掌握好生活的节奏,是被生活打败了,不是被对方打败了。你们谁都没有背叛对方,感情的底色还是真诚的。”
老朱扶着方向盘,哦了一声,伸手拧一把钥匙,熄了火。咕噜一声,车里安静下来,也让我的话语听起来更清晰。
“庄小天让我知道,真诚的感情真的是一种奢侈品。没有那么容易得到,得到了,也没那么容易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而你们能做到离婚几年了,还给对方留着体面,真的挺不容易的。以前我不明白这些,总想着,我跟小天有那么多年的感情基础,从学生年代一起走过来,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一般的夫妻怎么能比呢?但现实还是狠狠地打醒了我。我说我要离婚,自己也在想,离婚究竟意味着什么?捍卫尊严?证明自己?给自己重新选择的机会?都有,但是我心里那种被最亲的人背叛的悲哀,没有因为离婚这个决定而减少一点半点。人的感情跟这些法律程序没有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老朱点头,“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只是觉得,韵文跟我在一块那两年,确实又累又没钱,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她不跟我在一起,过得会好一点。”
“怎么个‘好’法?”
“她前两年经人介绍谈过一个,男方家里在市区三套房,还有门面出租,条件比我好多了,只是后来没成。”
老朱父母出身农村,后来在城里打工、做小生意,虽然买了一套房,也掏空了家底,没法再给老朱多少支持。老朱前年才攒出首付,买了现在那一套新房,后又买了车。虽然如今他终于在城市站稳脚跟,但心里的匮乏感没那么容易消除,我也理解他。
“是啊,还不是没有成?说明感情这事,跟条件没有绝对关系。要说过得好,怎么样才算好呢?你现在也有房有车,年薪也上来了,日子过得不算差了。最主要的是你把小仪带得很好,单身父亲做到你这样真的不容易。我直接跟你说吧,我建议你试一试找她复婚,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配。毕竟我是女人,我可是站在女人这一方的噢,虽然跟你比跟纪韵文熟多了,我也不能坑她,是吧?”
老朱笑了两声,十个指头架在方向盘上交叉起来,墩着厚厚的下巴。
“不过,我跟你说这些只是个人建议,不是因为小仪许了那第二个心愿,就要强求你做什么,你随便听听。话说回来,小孩子的生日可以来点创意,你这个大人的人生也没必要一成不变,想做什么,大可以去试一试。”
“唔。”老朱咕哝了一声,“我想想。”
“我上去了。时间不早,你也早点回家吧。”我下了车。两人道声再见,老朱也发动车子,掉头离去。
在电梯里回想跟老朱的对话,我的心情有点复杂。虽然从我的角度,很希望这个大兄弟的人生能多点儿幸福,但劝他重新追求前妻,我真不知是对是错。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劝合对于旁观者永远是最稳妥的选择,可我如今的感情观已经改变,开始对某些事有些犹疑了。
自己的生活不过如此,却给朋友的人生提建议,唉,也幸而老朱脾气好,说话可以随意,否则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吧。
电梯升至六楼,叮的一声打开门。我走进楼道,随手准备向挎包里摸钥匙,这时看见门口有个人影,定住脚步。
是庄小天。不知道何时来的,不知道等了多久。
“你提前回来了?”我很快平静地发问。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他背着书包,扶着行李箱。头发有点长,已经盖住半个耳朵,胡子也没刮。牛仔裤没有打边,堆在脚背上。在欧洲,这个模样的留学生还蛮常见,并不突兀。但在这里,我的家门口,却显得有点儿邋遢,有点儿疲惫。我感觉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至少未能像我一般有运气,有一个儿童游戏调剂身心。
不为他心痛,只是悲哀。一种笼统的、没有任何具体指向的悲哀。
“我的钥匙打不开门。”他低声说,“你换锁了?”
“嗯。”我走过他身边,掏出钥匙,“我去年在小区丢了一次钥匙,就找人换了锁。”
“我怎么不知道?”
“应该跟你说过吧。”我略微偏过头看着他,“也可能忘了。——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打开门。他跟在我身后进来,端详整个房间,仿佛是第一次踏足这个空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他好像是第一次进我的家。我看他像看一个客人。
我烧水,洗水果,给他喝,给他吃,也像招待客人。小天坐在沙发上,双手耷拉在膝盖上,喝了一口水,不吃水果。不知道他吃了饭没有,下飞机几个小时了。不过我狠心,不问。
半晌,他抬起头,瓮声瓮气的问:“又是那个男的送你回来的?”
我看看他。大概他从窗户看见我从老朱的车里出来了吧。
“对,朱志航。我晚上跟他吃了顿饭,他有车,又顺路,就送我回来了。”
“你们在车里聊那么久干什么?”他气鼓鼓地、但是压低了声音,说。
“聊的是他家里的事情,话题来了,就多聊几句。”我淡淡地说。
小天和我对视,似乎要审视我有没有撒谎。我心里毫无波澜地看着他,直到他移开目光。
“看来我还是太检点了,没有把其他男人带进家里来,让你捉个正着。”我在心里讥讽道,但是没有说。小天突然回来,让我有种生活节奏被打乱的不舒服的感觉,但没有吵架的欲望。
我指一指他风尘仆仆还贴着托运单的行李箱,“你提前毕业了?不是说十五号左右才能回来?”
“是,日赶夜赶,提前毕业了。”他叹口气,道,“但是可能还要回去一次。”
“回去干什么?”
“导师想推荐我到哥廷根大学做博后。”
“看来你博士期间做的不错,导师挺重视你的。”
“还好吧。”他轻轻咳了下喉咙,“但是我还在考虑。你要是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这是你的前途你的事业,应该是你做决定啊,我什么意见不重要的。”我抱着胳膊靠在电视柜边。
小天偏着头看茶几边的一桶干花,半天不说话。那是给藏宝小屋买的最后一批装饰品,后来小屋被埋在废墟底下了,花也没有退回,就留在了我家中。
今天小天提前回来,我有点意外;但他一转在荷兰时高傲冷酷的语气,好声好气地表示想挽回,倒不算意外。往往是这样的,越是姿态坚决否定一切的人,转变观念也很快,反而一直嗯嗯啊啊看上去没个定性的,一条路走到头。这似乎是人性的一种内在规律。
看着小天,我发现我以前非但不了解他,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乐观的人,现在看来,有些乐观就是无知者无畏。我今年才知道,环境对于人的影响确实很大,也许异国确实太封闭又太寂寞,让他失了心智。可那些事已经发生了,永远不能抹掉。我们肉体凡胎,都是当下现实与过往现实的双重俘虏,谁也别想超凡入圣。
“你爸妈知道你回来了吗?”许久,我问他。
他点点头,“知道。他们叫我跟你好好交流。”
他又道,“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爸妈一直很喜欢你,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媳妇,他们希望我们——”
我伸手制止他说下去,“先说我们之间的事吧。你应该也挺累的,去洗个澡睡一觉,倒个时差。明天去你爸妈家看看他们,陪陪你父母。我还要上班,就不跟你一起了。哪天回来你告诉我,我会提前准备材料。”
“你真的要离婚。”他看着我。
“我想越快越好。”我看着他。
“我买的花呢?”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到处搜索。
“送人了。我不喜欢玫瑰。”我道。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花?”他低声问。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海棠和荼蘼,但没有作声。
“任婕,我本来想昨天回来,但是事情实在赶不过来,只能今天到。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国外的生活,不喜欢我们两个人异地的日子。今天下了飞机,在门口等机场大巴的时候,我看着地上那么明亮的阳光,再想想这几年国外的生活,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回到中国的这一瞬间忽然梦醒了。我非常后悔,真的,如果我能重新选择,我绝对不会再出国读博。我已经想明白了,没有你,我要那个学位干什么?成功了又有什么意义?要是能回到四年前,我一定不要再出国,一定会留在国内,好好地把我们的日子过好。”
“我也感觉像一场梦。跟你的婚姻就是一场梦,你醒了,我也想早点梦醒。”我平静地对他说。
他皱皱眉头,声调变高了一些,“是不是因为那个朱志航?”
“跟他没关系。我们的事情除了父母,没几个人关心。”
“我不信。”他拧绞着手指,“我不是说你跟他怎么样了,但如果没有别人掺进来,我不信——”他顿住了。
“不信我会这么坚决,”我补充道,“是不是?”
小天不作声。
我看着他,我这位法律上的丈夫今天将自己放在弱势地位,不敢再咄咄逼人,不敢再口出恶言。我胜利了,因为我离婚的决心比他坚定而胜利,但这并不让我有丝毫荣耀感。我心绪开始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天,你已经不小了。我不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没有人能够挽回已经失去的东西,你不知道吗?”
小天猛然抬头看着我,眼里的光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男人的出轨也不是大事,可是人会因为经历这些而发生改变,就好像被推进一条大河,只能拼命挣扎着游起来,免得被淹死。等到筋疲力尽爬上彼岸,再回头看原来的生活,已经隔着一条滔滔的河流了。或许有充满勇气的人敢重新跳下河,游回此岸,但我不是。
“你赶紧去洗澡吧。”我放下这句话,转身走进卧室,因为我感觉自己要哭了。
打开衣柜,我寻找小天的换洗衣裳。他多年不在家,留在家中的都是一些他二十五岁前的旧衣,贮放在衣柜角落的收纳箱里。虽然保存完好,但因多年没动,再翻开已有淡淡霉味,领口也大多发黄了。曾经想过把它们捐掉或者扔掉,毕竟等小天回国,肯定也不会再穿它们;只是总是舍不得,纪念品一样收着,毕竟他二十二到二十五岁那几年,是我们感情最甜蜜的阶段。现在重新翻开,物非人也非,心情在时空的夹击下真是溃不成军,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直掉下来。
我伏在衣服堆里,捂住嘴巴痛哭,哭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待我收住眼泪,平静下来,发现家里安安静静,并没有水声。我走出去,客厅里没有人。小天已经带着他的行李离开了。
三天过去了。我的生活没有新的变化,只是小天发来一封很长的电子邮件,不外乎是对过往的道歉与对未来的承诺,以及反复重申他对我的爱情。我看过之后,上网查了一些离婚协议的格式,按我们的实际情况拟了一份发给他,问他是否有异议。这样的回应对他来说,恐怕有点儿情何以堪,不过成年人的生活难免有风刀霜剑,我经历过,他也得经历。
“我妈说得对,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小天看过了协议,给我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想起他妈妈,对我来说也已成为一个遥远的形象。他们一家人这几天可能讨论了很多,且都与我有关,可我对于他们讨论的内容已经毫无兴趣。这寡淡的最后的迁延,让人感到生活不过如此。
“你什么时候回来办手续?”
“过几天。”
“大概哪天?”
“到时候跟你说。”小天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随他去吧。
这天晚上我收到两个快递,挺大两只盒子。下班后我从快递点拿回家,抱得胳膊酸痛。纳闷地打开一看,原来一个是彩虹积木,一个是藏宝箱。我有点儿无语,老朱居然没跟我说一声就寄到我这里,不怕半途弄丢吗?
把东西拍了照片发到他,抱怨了他几句。老朱笑嘻嘻地打来电话,解释道:“开始留的是我自己的地址,后来忽然反应过来,怎么能寄到自己家呢?赶紧找客服改了你的地址。忘了跟你说了,不好意思啊。”
“这几天小仪怎么样?”
“开心得很!天天跟我说生日那天还要去森林公园,说公园比别的地方好玩。你别说,这小丫头还挺能保守秘密的,到现在都不肯跟我说她在公园里碰到的事。天天自个儿偷着乐,还以为她老爹不知道呢!”老朱笑哈哈地说。
我也忍不住笑了。这小姑娘。
“任婕,跟你说个事啊。这个周末纪韵文要接小仪在她那玩两天。”
“哦?你有什么打算么?”
老朱很长很长地嘘了一口气,不过不像是沮丧,而像运动员面对挑战前的自我准备似的。
“你那天跟我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好长时间,想来想去差点一夜没睡。后来想啊,你说得对,我确实没忘记她,要是她肯回头,我乐意,小仪也会乐意。所以我想,要不就趁这次她来接小仪的时候,先探探她的意思。”
“挺好的呀!”我由衷微笑,“你需要我在你们当中说合吗?”
“那暂时不用!”老朱忙道,“我先问问她的意思。她要是没那个意思,我也不能腆着脸那啥……是吧?”老朱笑了几声,一副自嘲的语气。就像有些人一辈子无法正视自己的缺点一样,有些人总是看不见自己的闪光点,老朱就是。
“行,你自己把握。”
“噢还有,陈词他礼拜六过生日,叫我们那天晚上一块吃蛋糕。你有时间么?”
“应该有。原来他比小仪先过生日?一直没听他说。”
“他又不是小孩,我们大人过生日没几个大张旗鼓的。那到时再说。”
我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虫子的生日会约在一家KTV,时间是晚上八点。我没什么事,提前了一点儿到,包厢里只有虫子和他一个男生朋友在准备。我把礼物送给他,是一只真皮封面的素描本。虫子连声道谢。
“今晚好像要来不少人?”我看桌面摆出挺大一只蛋糕,和各种小食酒水。
“嗯,”他不好意思道,“本来只打算是小小过一下,后来几个朋友都愿意赏脸,包括你跟老朱,大概会有八九个人吧,所以就定了个大一点的蛋糕大家吃。”
片刻,他的朋友陆续都来了。老朱快九点时才来,最后一个进门。我看到他,心里终于舒口气——虫子这几个朋友我都从没见过,虽然努力与他们有说有笑,总没有跟老朋友说话松快。
“赶紧过来!”我叫老朱坐到我旁边。待他坐下,我问道:“怎么才来?刚才发消息问你到哪了,你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