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风风火火在我旁边坐下,低声道:“待会跟你说。”又向虫子道歉:“不好意思啊,有点事情耽搁,来晚了。”
虫子笑道:“没事。你下午干吗了,好像挺开心的?”
“嗨,也不是开心……”老朱挥了挥手,“今天你才是主角,来来来,祝你生日快乐。”从兜里把一个小盒子掏出来送给他。虫子打开,原来是一枚漫威纪念胸章,估计是心头好,十分高兴。
人既然已经到齐,大家便放下麦克风,开始给蛋糕上点起蜡烛,齐唱生日歌。虫子切了蛋糕分给众人,大家吃吃喝喝一会儿,接着点歌来唱,气氛还挺愉快。我也唱了一首,唱完举杯喝水,这时才发现手机在兜里不停震响,掏出来一看,赫然显示庄小天。
还没等我打算接,已经挂了。手机屏幕回到待机状态,显示有他发来的好几条未读消息,“你在什么地方?”“你到底去哪了?”“我回来了,没钥匙进不了家。”“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拿拿钥匙。”
我皱眉。这个人,不打招呼就走,不打招呼又回,就算关系闹崩了,何必这样把生活弄得更麻烦?想了想,只得给他回道:“我在陪朋友过生日。”然后发了KTV的地址。
“好,我打车过来。”他立刻回复,估计一直在瞪着手机。
老朱看到我脸色变化,在耳边大声问道:“咋了?”
我指一指门口,老朱会意,起身跟着我一道出去。
走到休息区,嚎叫的歌声远了,耳膜终于能放松下来。我找了个沙发坐下,叹了一声:“待会庄小天要来找我。”
“庄小天要来?”老朱的小眯眼难得瞪大一回。
我点点头,“他提前回国了。现在他又不想离婚了,我跟他这几天一直僵持着,谁也不理谁。刚才他从他爸妈家回我家,事先也没说一声,所以我没留钥匙,他要过来拿。”
老朱没作声,估计觉得不好说什么。
我捏着太阳穴,“至亲至疏夫妻,到了这个地步,许多事很难沟通。而且他现在对我身边的男生很敏感,总觉得是有人插足所以我才一定要跟他离。虽然他以前认得你,待会他要是来了,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老朱尴尬而无奈地笑了一声,点点头。
“不说我的事了。你今天是不是见纪韵文了?”
老朱一怔,嘿嘿的笑起来,“这你都知道?”
“你说这个周末纪韵文要来接小仪嘛。而且你心情都写在脸上,掩饰不了的。”
“我这脸看着什么样子?”老朱指着自己。
“有点复杂,一言难尽,不过总的来说还比较愉快。是不是?”我笑着分析,“一般的事情可不会把你的表情变成这样。”
“还好吧。也没说什么,就是多跟她聊了一会儿,问问她现在的生活啊,工作啊……”
“还有感情啊。”我揶揄着添了一句。
老朱的脸红彤彤的。不过他今天自始至终脸有点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包间里缺氧造成的。
“纪韵文现在有男朋友吗?”
“说有个相亲对象在接触,男朋友还没有。”老朱把手指头在大腿上频繁的敲着。这是他集中注意力时的一个习惯动作,还在一块上班时我就知道。
我没再问下去,只是看着他直笑。老朱发现我的笑容,赶紧把手抬起来,手心朝外挡住脸。
“哎呀,你别想太多,我今天就跟她聊天,其他啥也没有,别的都没提。”
“你要向我解释什么呀?”我扑哧笑出声,“这是你的事情,想跟我说就说说,不想说就不说呗。”
“那我跟你汇报一下啊。”老朱也煞有介事起来,“早上她来接小仪,我就问她,今天我俩一块陪小仪玩一天行不行?平常孩子要么只能拉着爸爸,要么只能见着妈妈,很少能跟爸妈一块玩,也挺可怜的。韵文就同意了。其实也没做啥特别的,就上午在家里陪小仪玩了一会儿,下午到附近商场去,那儿有个儿童游乐场,我给小仪买的有年票,不限次数玩的,就把她送去里面玩,我跟韵文在外头聊了会儿天。到了六点钟,就在商场吃了个饭,开车把她们俩送到韵文家里去,然后我掉头到这儿来……”
老朱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饶有兴味地听。其实今年之前,跟老朱不能算死党,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向对方倾诉一些心里话了。谈笑从心所欲,又没有任何逾矩之后的不清爽、不坦诚,说实话,我蛮珍惜这种关系的。并非每个男生都会在打交道时忘记提醒你的性别。
闲叙片刻,手机终于再次响起,是小天,估计已经到KTV门口了。我跟老朱点点头,老朱会意,转身回包厢去。
我接通电话:“你到了?”
“我早到了。”
匆促中夹着压抑的愤怒,小天的口气让我心里一惊。不由自主扭头看四周,小天竟然就站在休息区边缘一根圆柱旁。
他挂了电话,一步步走到我跟前,脸色沉得像铁板,“那男的不是朱志航么?你叫他走干什么?接着聊啊?”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并非要对峙,并非用眼神反驳他,纯粹是身体一时僵住了。这一刹那,我脑子里最明显的感受竟然是恐惧。当然,与老朱我问心无愧。但问心无愧此时此刻没有大用,我对于真相的辩解无法立刻转印到他脑子里,还需要经过语言,而语言能解决的矛盾其实很少很少。庄小天是男人,比我高大有力量的男性,又视我为他所私有的女人,现在他怀疑我不忠,我嗅到的是自古而来女性最害怕的危险之一。
至于真正坐实出轨的是他,这个事实重要么?当然重要。但是也没有用。我在荷兰揭穿他的谎言时,他固然慌张而难堪,但脸上从未有恐惧。因为他能打得过我,我打不过他。我的恐惧不受理智控制,纯粹出于本能。
“你们聊得多开心啊,要不是我打电话,恐怕聊到明天早上也不会扭过头看看我吧?任婕,你把你老公关在家门外,自己在这里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而且这个男人恰好就是那个天天接你送你的朱志航,这也太巧了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知道你这算什么吗?”小天一声比一声高。
我强自镇定下来,“我跟朱志航在陪朋友过生日!来KTV大家就是一起玩的,聊天怎么了?你看到我们接吻了还是有其他举动?疑神疑鬼有意思吗?”
“你把我锁在门外,自己在外面跟别的男人玩!!”他咆哮起来。大概之前他孤零零回家却被锁在门外的凄凉,与我在KTV里热热闹闹的笑声对比,对他是个很大的刺激。
虽然休息区噪声也不小,他这一嗓子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我皱眉,从包里寻找钥匙,“你来不是要拿钥匙吗?我现在给你,请你回家去,我陪朋友过完生日就回去。还有,跟朋友一起玩是我的自由,你要是认定我出轨,你就去找证据,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我乱吵,我没有任何兴趣跟你吵架。”
说完,我把钥匙递到他面前。小天不接,反而一把攥住我手腕。攥得很紧,我的皮肤清晰地感知到他手指坚硬的骨节。
“你干什么!”我脱口叫道。小天充耳不闻,拽着我便向包厢通道走。我使劲往回拉扯,然而挣不脱,只能踉踉跄跄被他拽过去。他一边走,一间一间打开包厢的门,寻找老朱。那些正在歌唱的陌生人们被他突如其来的搜索闹得一怔一怔。
“朱志航在哪?你把他叫出来,我要当面跟他弄清楚!离婚就离婚,但是谁他妈敢在没离的时候就碰我老婆,我要他的命!”小天遍寻不得,暴躁起来。因为虫子开的包厢在最里面一间。
我尖叫起来:“你疯了!谁碰我了?我们俩闹离婚,凭什么扯上不相干的人!”
小天将脸怼上我的脸,那剃去了胡茬和长发的脸本来是清秀的,此刻却因为嫉妒的怒火变得扭曲:“我他妈亲眼看见了!你知道我这几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都这个时候了,都死去活来了,你竟然还有心情跟他有说有笑,你敢说他不是你找好的下家?”
“你胡说八道!神经病!”我拼命掰他的手。
这时包厢门开了。他们应该听见了我们的争吵,老朱和虫子打头,几个人紧张而疑惑地走了过来。
“庄小天是吧?你好你好,冷静一点哈,大家都冷静一点,有话好好沟通,没必要在过道上吵架嘛。”老朱伸出两只手在空气中不停地按动,表示追求和平。虫子在旁边冷冷打量着小天。其他人是虫子的朋友,不会轻易出头,因此只是审慎地站在那里。
“老朱你不用过来说话!”我急道,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小天松开我的胳膊,挺着胸脯子走向老朱,把他上下打量两眼,“朱志航,我刚才一直在找你呢。你跟我老婆关系不是很好吗,怎么现在才出来?”
老朱察觉到不对,表情肃了肃,“你找我干什么?我跟任婕是朋友,今天我们来给陈词过生日的,大家都在这里。”
“朋友?”小天牵动嘴角笑了一声,“你这个朋友真的很够朋友啊,我不在家这段时间,我老婆多亏你照顾了啊。”
“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啊。”老朱也放下脸来,“我做了什么?任婕做了什么?这种话是乱说的吗?”
“你做了什么你还不知道?要不是做贼心虚,就跟我出来,咱俩面对面把话说清楚。”小天昂头逼视着他。
“庄小天你吃错药了吗!”我焦急地骂道,把他往外面使劲推,“你跟朱志航还吃过饭,你怀疑谁也用不着怀疑他!你不跟我打招呼,我怎么知道你晚上要回来?我们现在回家去,咱们的事关起门来谈,别搅合别人过生日!”
“你过不过来?”小天蹬着地稳住身体,不管我怎么推他,不看我,只瞪着老朱。老朱一动不动迎上他的目光,胖脸黄中发白,从来没这么白。
过了几秒,老朱转动目光看我,平声道:“任婕,真是对不起,不应该这段时间老是找你帮忙。”
一听这话,我推着小天的手忽然没了力气,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心酸无比。
我定定神,抬起脸看着小天,“你要找他谈?行啊,你去跟他谈吧。”我指着老朱,脑子一刹那变得无比清晰,“让他跟你说说,我从荷兰回来之后、从我知道你出轨之后,我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能从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里走出来,靠的什么?就是这几个朋友,就是他们让我除了痛苦之外还能有点别的生活!我说说笑笑怎么了?跟朋友一起玩怎么了?你是看惯了我哭的样子,所以看不惯我笑吗?还是觉得我任婕被你伤害了,就应该永远躲在家里哭,成为你庄小天一辈子的感情俘虏?我偏不!我就是要说要笑,就是要跟朱志航交朋友,你没权利管我!”
我越说越愤怒,我要是个男人,说不定真当一拳揍在他脸上了。可惜啊,我是那种一激动就浑身发颤、拳头都攥不紧的体质,所以只能言语上发泄怒气了。
“我怎么不能管?我是你老公!哪怕明天就离婚,今天我还是你老公!”小天吼道,两眼通红。
“你不是!三月十五号之后你就不再是我老公!”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小天胸口一起一伏,逼视着我,嘴里吐出两个字:“婊子!”
我听若无闻,愣愣站在原地。突然一个瘦瘦的身影斜刺里向小天扑过去,举拳便打,两个人瞬间纠成一团。身后几个男生女生都惊叫起来,纷纷上前拉架。我被他们的身体挤到一边,扶着墙才站稳。
KTV的工作人员闻声赶来了,按着无线电匆忙叫人。大家一起很快把两个人拉开。小天比虫子高一点儿,然而因为没有防备,被虫子扑倒在地打中几拳,虫子好像也挨了几下反击。两个人被拉起来的时候都滚了一身灰,头发支棱,很狼狈。不过似乎没人真正受伤,都没见血。
至少有五六个工作人员围上来,紧张地询问原因,警告我们要报警。我着急且害怕,赶紧对其中一个气场看上去像领班的人解释道:“真不好意思,是几个熟人之间有误会,一时冲动,已经拉开了,不会再打了。”
“我们KTV里是严禁打架的,影响非常不好,一般来说我们都会找警察处理的。”领班皱着眉头。
“抱歉啊兄弟,是意外,因为一点感情的事,男生之间吃醋,你懂的。我们不是小混混,你看他们都冷静了,我们马上把他俩拉回去,绝不会再打了。——你看我们的样子就不是社会人是不是?”老朱架着虫子,也赶紧帮忙打圆场。
领班看看毫无社会人潜质的老朱,再看看已经不再动手、各自气喘吁吁的小天和虫子,想了想,摆摆手上的对讲机,“把你们朋友劝好啊,要是再发生冲突,我们就真报警了。回包厢去吧。”
“好好好。”我们赶紧答应。
几位工作人员各自散开,回到原来的工位去。我看一眼小天,道:“跟你打架的是今天过生日的那个,你会不会觉得他也跟我不清楚?”
小天不答,整整衣服,谁也不看,转身径直离开。我叫住他,“等一下。”
小天站住脚,头也不回。我跑过去,把钥匙递给他:“你不是来拿钥匙的么?”
小天板着脸顿了几秒,一把抓过钥匙,很快走出了KTV。我没有看他的背影,转身去看看虫子怎么样。少年人果然冲动,竟如此仗义出手,实在把我吓了一跳。
虫子正在走回包厢,但走路的样子明显有点儿一瘸一拐。我感觉不妙,忙赶上来问:“陈词,你是不是脚扭了?”
虫子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追问道:“严重吗?我去弄点冰。”
虫子迅速抬头看我一眼,仍然不吭声。然而我看见他瘦削的脸上有两条细细的未干的水痕,这个男生流泪了。
很多年了,我不记得上一次有男生因我流泪是什么时候,唯有我为男生流的眼泪尚记忆犹新。心里轰隆一声,难过、感动、酸涩、尴尬,暖意,许多滋味一齐涌上来,让我不由自主站住了脚。
虫子不再看我,瘸着腿跟他的朋友们飞快走进包厢。我站在过道里,不知道该作何想。老朱靠墙站着,看看虫子的背影,再看看我。他也不是傻子,旁观这一切,自然心知肚明,皱着脸道:“你说这……怎么搞?”
我无奈地叹了一声,伸手抓抓头发,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些。道歉的话还是要说的,“太不好意思了。没想到小天来会惹出这么一出,让你背了锅,陈词的生日也没过好。早知道这样——”
“这不是你的问题。”老朱打断我,“有些事情就是会莫名其妙地会发生,谁能想到。你要不要现在回家处理一下?免得庄小天还在误解,对你、对他都没好处。这边反正有我。”
我点点头,想起虫子的脚,道:“陈词的脚好像扭了,你找点冰给他敷一下。”
老朱点头,“估计他是冲出去的一瞬间把脚崴了,速度爆发的时候那个冲击力很大的。”
“我想你替我跟他说句话……”我犹豫,“说我谢谢他。”
“行,你就直接回去吧!不用跟陈词打招呼。我估计他现在也不大好意思。今天的事我们没啥关系,你把你那头处理好就行了。”
我感激老朱的体谅,抱着满腹心事离开KTV,坐上公交慢慢回家。终于到得楼下,仰头看自家窗户,是亮着的。看来小天没有跑别处去,还是回来了。
我深深呼吸,按动门铃。他把门打开,我上楼,进家。小天坐在沙发上,客厅里一股浓浓烟味,缭绕的烟气几乎肉眼可见,茶几上的垃圾盒里已有了好几个烟头。
小天会抽烟,但很少抽,只在极度烦闷时买烟。也正因此,一抽就会抽很多。我没有说话,走过去将家中所有窗户全部打开,透入新鲜空气。
“那个离婚协议打印了吗?”他在我身后问道,喉咙有点沙哑。
“打印了。”我说,“你觉得有没有问题?”
“没有,拿来我签字吧。”
我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式三份离婚协议书,交给小天。小天匆匆看过一遍,把协议书就放在大腿上,在每一份的末页签上名字。我接过来,伏在茶几上,也签了字。
我把三份协议书顿顿整齐,放回原处。小天问:“哪天去办?”
“礼拜二吧,礼拜二没什么事情,我请个假。”
小天点点头。
我起身去洗澡,然后铺了次卧的床。接着回到自己的卧室,看着手机消磨了睡前的时光。小天也安静洗漱了,出来喝了杯水,看了会儿电视。一切跟当年两人刚开始住在一起时似乎并无区别。
睡觉前小天走到我门口,道:“我跟你道个歉,不应该骂你。”
“知道了。”我看着手机说。
他转身回到次卧,再无别话。我心如止水,一宿好眠。
接下来两天,小天住在家中,我们各自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和平,只是长久沉默。不过这时光并不难熬,很快就到了礼拜二。上午,我们准备好资料去了民政局。离婚登记处和结婚登记处在同一个大厅,今天不知道什么日子,结婚的人多,离婚的人也多,都要排队领号。差不多每一刻钟就有一对新人结了婚,亦有一对旧人离了婚。对我来说,离婚是划分我生命里程的沉重碑石,其实于世界来说,永远太阳底下无新事。
终于轮到我和小天。运气不错,碰到了一个称职而淡漠的工作人员,一句话不多说,指点我们拍照、填表、缴费,很快就办完了手续。唯一意外的,是以前听说离婚证封皮是蓝色,没想到现如今改了,和结婚证一样,都是很端庄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