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宝记 · 第十章


文/吴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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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节过后第三天的傍晚,我撺掇老朱请我和虫子吃他承诺的感谢饭。我打算在吃饭时向两人公布我的新计划,并想方设法叫他们支持我——这叫“借他的饭,坐我的庄”。

吃饭的地方换了一家,这次是火锅。我和虫子先到,过后老朱降临,双手抱拳,满面笑容:“久违久违。”

“你这话大有深意,其实咱们就两个礼拜没见吧。”我道。

“没办法嘛,世界变化快。”老朱打着哈哈坐下来,“想吃什么随便点。”

三人商量着点完菜,我问老朱:“你真打算放弃之前的计划了?”

“放弃啦。”老朱挥挥手,“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月我事情又比上个月多,哪有那么多时间再找个地方原样重来?来不及喽。”

“这样的事情,过程的意义大于结果,就当是一个美好回忆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好爸爸。”虫子在旁安慰。

“嗨。”老朱笑着叹了一声,指尖在桌面轻轻点着。

“可是我不甘心,我打算把这个藏宝计划做完。”我开了口。

两个人都看着我。

我调一调凳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因为接下来要说很多话:“我觉得咱们之前的想法是好的,但思路不一定是最好的。因为我们都不是小仪,都不能准确知道小仪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满满一个房间的礼物也许会让她高兴,但我实话实说,这是从我们成年人角度的猜测,因为我们成年人的心思,就是怕人有我无,得到的越多越快乐。”

老朱抿着嘴想了想,道:“有点道理。”

“小孩子的想法跟成年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要尽量代入小仪的角度。这一点你们没我有优势,因为只有我是女生。所以那天从森林公园回去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想回忆一下,当我还是小仪这么大的小女孩的时候,我最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虫子赶紧追问。

“没想到什么,太多年了。”我摊一摊双手。

两人露出无语的神情。我笑笑,看向虫子,“你比我和老朱离童年近一点,你还记不记得,当你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最开心的事是什么?”

“小小孩时候最开心的事?”虫子扶着半边脸想了想,“好像是买变形金刚?我那时候大概是念小学一年级,看了变形金刚的动画片,很想要一个,但是爸妈一直没给我买。后来我爸去深圳出差,说给我买一个变形金刚带回来,我就高兴地在家等啊等,过了十天,终于等到我爸回来了,果然从包里给我掏出一个变形金刚,我就特别特别高兴。”

“是吧!”我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就是这个!小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每个小孩想要的都不一样,可能是玩的,可能是吃的,可能是任何一种东西,但最想要的,其实是一种长久以来的心愿终于得到满足的感觉!也就是说,那个等待礼物的过程,会比礼物本身更让她兴奋。我也有个类似的经历,是等了半个学期等到一盒水彩。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天的细节——我正趴在桌子上做作业,我妈上街回来,神神秘秘走到我跟前,把水彩从背后拿出来递给我。你们知道我当时的反应吗?高兴得直接蹦起来了!”

说起童年旧事,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虫子亦追问老朱:“你小时候有没有?”

“我?”老朱嘿嘿地笑了,“我小时候放养的,糙得很。农村出生的小孩嘛,天天野地里玩泥巴,能长大就行了。我妈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只要跟我爸出门干活,就把我放在一个木桶里,回来一开门,就看到我扒在桶边上啊啊地叫,意思是说,‘太好了你们终于回来了!’”

这个我以前也知道一些。老朱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虽然现在已经改善,他对自己还是习惯性地很节省,只有对孩子和朋友出手大方。我便半开玩笑半安慰道:“你说得也一样啊。小孩子孤零零在家,终于等到家长回来了,就跟看到大礼包是一样的心情。”

说到这里,我忽然心头一揪,一个之前未能考虑到的念头骤然落进脑海,让我有些迟疑起来。不过我面上没有改色,依旧笑着,将我的打算说完。

“所以我想了一个藏宝计划的补救方案。这个计划没有我们之前做的那么工程浩大,基本上只要我这个仙女出场就够了,所以时间上完全来得及,也不需要老朱你再花很多钱。”

“你说。”两人兴致盎然瞅着我。

“小仪生日不是六月五号么?我们提前一些天,带她去一个比较有森林气息的地方玩——我建议还是那个森林公园,因为风景美,人也少,又比真正的野地安全——让老朱领着小仪去我们安排好的地方,然后他找个机会避开一下,让小仪独自玩耍的时候碰上我,我会悄悄地告诉她,我是她的生日仙女,可以在生日那天满足她一个愿望。我想只要我们控制好氛围,小仪应该会当真的。等小仪告诉我她的心愿是什么,我们再去相应地准备,等到生日那天,让她在公园里找到我们给她准备好的礼物。”

“生日那天你再重新出现?”老朱问。

“出现也可以,不出现也可以,视具体情况。主要是给小仪享受这个期待和寻找的过程,其他的随机应变嘛。”

我的话说完了。老朱与虫子对视两眼,看来正在思考评估。

“挺好的。”虫子先开口。

“嗯,这个计划要简单多了,比较好操作。”老朱慢慢点头,“之前我怎么整得那么复杂呢?连带着你们也累得要死。”

“你那个想法很好啊!”我赶紧安慰他,“你那个生日小屋如果成功了,效果肯定更好,只是没办法,天有不测么。我这是临时想出来的补救措施,你要是觉得可行,咱们就商量一下,找个时间到森林公园踩点去。”

“行!”老朱立刻点头,又看虫子的意思。虫子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掌。

我跟老朱会意,笑着,也都把手伸出来,三人一齐在桌面击掌。啪的一声,声音并不大,可却震得我心头一酸,差点要迸出眼泪来。

“任婕,我要敬你一杯。”老朱举起啤酒,笑得合不拢嘴,“冲着你为我考虑这么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女生朋友中第一人。以后你有任何需要我老朱帮忙的事情,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和虫子都大笑起来。老朱笑嘻嘻道:“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啊,我说真的。”

“知道,还有比你更实在的人吗?”我碰了他这一杯,一饮而尽。

这天老朱吃到一半先回家去,因为小仪有个手工作业做不好,她奶奶打电话催他回去帮忙。我和虫子留在火锅店,把剩下的吃完。老朱一走,我心头又浮起之前的忧虑,默默有所思。

“任婕,我最近把格林童话重新找来看了。”虫子说。他现在在我面前已经开朗了些。

“啊?”我笑了,“有什么读后感?”

“额……觉得有些故事确实挺残酷的,不像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比如有一篇,说一个人不停地拉一种有魔力的小提琴,让一个犹太人控制不住地在荆棘丛里跳舞,最后活活跳死了。这简直是恐怖故事了。”

“格林兄弟是德国人,所以有这种故事。不过,给小孩看看这些披着童话外皮的故事,也没什么,算是给成年世界打预防针吧。而且小孩子……也未必想的很少。”我仰起头,轻轻嘘了一声。

“你怎么了?好像心情忽然不大好了?”虫子端详我的神情。

“也不是心情不好,是有点担心。”我眉头微皱看着他,“我刚才突然想到,如果我作为生日仙女问小仪有什么样的心愿,小仪回答的不是具体的东西,而是说:‘我要妈妈跟爸爸重新在一起。’我们该怎么办?”

虫子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怎么办?——是啊,怎么办?”

我抬手梳一梳头发,“虽然这个可能性应该不大,毕竟小仪才五岁,平常被照顾得也好,但是……”

“应该不会,以小仪的年纪,恐怕还不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而且老朱离婚早,小仪从小就是这个生活状态,不像大孩子看着父母离婚,心里有个结。我建议咱们先别想太多,反正是陪小仪做游戏,心态放轻松。”

我点点头,“对,先行动吧,毕竟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了。”又笑,“你现在思路蛮清晰嘛,好像忽然成熟许多。”

虫子见我夸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扶着碗沿,“我本来就是这样么。不过,我倒是挺惊讶的,你以为你也放弃了,谁知道肯为老朱跟小仪想各种新点子。”

“我是性格倔,不甘心。你也很仗义呀,愿意跟我们继续折腾。”我笑道。

虫子抿着嘴笑,灯光下看不清楚,好像脸颊红了红。不过他本来就是容易害羞的男生,我也不奇怪,只是心里莫名地暖了暖。这种感觉,也是很久没有体味过了。

这个周末上午,我与老朱虫子再赴森林公园,将整个公园所有角落几乎走遍,发现山腰边缘的路旁有一条分叉出来的碎石小径,很窄,两人难以并肩,往内多走一段距离,树木丰茂,有很好的掩蔽效果,小径两侧还种了数株海棠与荼蘼,这时节海棠仍盛,荼蘼初开,粉白交错,一步一景,非常幽静美丽。我们三人都赞不绝口。

“果然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地方看起来冷冷清清,一般来公园玩的人会在前面那个大路口就转回去,或者往山上走,没人会跑过来往这条岔道里钻。——不过,就算万一有人走过来,当天我们可以让陈词在路口把风,把人拦下,说有人在里面拍电影,不能闯镜头。”老朱依然是务实型分析。

“这几个角度构图真不错,光线还足,简直可以给仙侠片取景。”虫子不离本行,拿着手机到处比划拍照。

我在清新空气里伸个懒腰,心情愉悦,“要不是政府的公园,真想在这里盖个小木屋住着不走了!管他外面大风大浪。让那些糟心事见鬼去吧!”

“你老公下个月回国吗?”虫子问。

“差不多吧。”我随口说。忽然一愣,问:“你怎么知道?——老朱,是不是你说的?!”

“我是跟陈词聊过一点……”老朱嘿嘿地笑,“你别怪我啊,我想大家都是朋友了,可以互相了解一点。”

“无所谓了,今天就不提这些无关的事。”我摆摆手,“咱们来看一下线路。到那天,你领着小仪从这条小路往里走,然后你找个借口让小仪一个人多跑一段,我在小路尽头这棵树下等着她……”

我们在小径与周围的树丛间走来走去,预估各种出场下场方式。差不多达成一致后,我们便准备回去。虫子和老朱都还有工作要赶。

回到公园主干道上,远远又听见大型机械操作时的哐哐声。虽然从这里看不见日化厂,我们还是不由得驻足,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望去,听了一会儿。

“你们说,过一阵子会不会出现新闻,《工厂拆迁发现神秘小屋,内藏大量儿童玩具》?”老朱开玩笑。

“不好说,什么事都有可能。”我微笑道。

“以前不觉得,现在也相信了。”虫子附和。

接着我们不再说这事,大家闲话家常,离开公园,好像一切只从今天开始,之前从未有过挫折。


我作为生日仙女与小仪的第一次见面,就定在五月二十日,即两周之后的周末上午,和之前踩点一样的时间段,这样大家对环境心理有数些。之前这十几天,按理说便没有什么其他的事了,我们仨各回各的生活,上班,吃饭,数点一线。

十几天过得风平浪静。工作不忙,我便增加了运动次数,瑜伽与跑步隔日交替,改善全身状态。还真有效,有时前一晚痛快淋漓跑过步,隔日早晨起来,自己都觉得皮肤好得发光,眼睛亮闪闪。无事时就试穿那条白裙,极其小心翼翼地拿出衣柜穿上身,生怕勾花了一条丝,穿好了,对镜窃笑,像个傻子。

十几天透明如流水一样的时间,我能过得这样单纯,只因为世界比之前安静。公婆这段时间一直未找我。爸妈与我通电话,也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尽量避免提起庄小天。而庄小天呢,与我一如既往冷战,如今连文字消息也不再互通了,我们俩仿佛真的已经从对方世界里消失。

好像已经忘记他了,而我也被他遗忘。有时认真想起这个人,自己都暗暗惊奇,曾经那么密不可分、恨不得血肉相融,居然只要区区数十天,就可以真的如同陌路。我庆幸他没有找我说话,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举动,虽然这一点反过来也依旧使我伤悲。但伤悲毕竟是反面,人总是要靠正面的得失迎战生活。

庄小天,他大概也想通了吧。

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好像也不错。不过时间总会流逝的,一晃就到了十九号。上午我去一家化妆店试妆。化妆师问我:“要什么风格?”

“明天我要演一个露天儿童剧,在剧里扮演森林公主,所以想画一个清新一点的裸妆,配我的白色纱裙。”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理由。我把手机里的裙子照片调出来给她看。

化妆师点点头,两手轻扶我头侧,把我的头偏来偏去看了看然后开始化。

“不要假睫毛,不要浓眉,珠光,一定要自然,不然小孩子近距离看了会奇怪的。”我反复叮嘱道。

“是什么儿童剧呀?在哪演?说得我都想去看看。”化妆师调侃。

我只是笑,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个小时后,妆面完成,又帮我将两鬓头发稍稍盘起,其余散落肩膀。我对着镜子审视了一番,基本满意。回到家,换上白裙,架起三脚架拍全身多角度照片,发给老朱和虫子,“造型合适吗?”

“可以!”老朱永远赞同我的审美。

“头发里再加一个花环,能和环境更好地融合。”虫子提议。

我也觉得这样更好。不过花环怎么弄?让花房师傅编一个卖给我?没等我开口询问,虫子已经又发来一句:“这个我会做,明天早上我做好给你。”

“好!”我连忙答应,能偷懒当然好。

次日清早约了七点重新化妆,八点带着衣服鞋子赶赴森林公园。周末早晨不堵车,一路顺畅,到达时八点半有余。天光早已大亮,不过不用着急,老朱和小仪才刚刚从家里出发。小仪没来过森林公园,老朱提前许多天跟她形容公园多么多么好玩,说得小仪一心期待,巴不得过来。但毕竟是小孩子,起得太早会有气,为了保证她的心情,不用赶得太急。

虫子已经到了,在公园门口见到他,他两手空空,我连忙问他:“花环呢?”

“待会就地取材,这个你别担心。”

“好吧。”

“你没穿仙女裙……”

“我带着呢。我到离那里最近的洗手间换,免得路上被人误会是拍写真的,不想让人注意。你看我的妆怎么样,浓不浓?”我有点儿紧张地问他。不知道为啥,明明只是一场游戏,早上化妆时也不紧张,但现在到了现场,神经却真的一点点绷起来了。

虫子把我的脸仔细看了看,“很自然。”

“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气,为了妆面服帖,我昨晚可是斥巨资敷了一张三百多的贵妇面膜。

我们俩一块往山腰走去。我在附近洗手间换好长裙,出来在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旁边有两个陌生游人出入,把我打量了又打量。我按住有点儿不安的心跳,从镜子以及他们的眼神中确认自己确实打扮得不错,又放下一点心。

走出来,虫子看到我的装束,没有说什么,只是挪开了目光。“走吧。”他说。

“等等,帮我拿一下东西呀。”我轻声叫道,我很怕手里的东西把裙身的刺绣刮花。

他赶紧转回身,接过我手里的衣袋和手包。

我们走到岔路口,环顾四周,果然静悄悄没有人迹,只有微风吹拂,草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顺着碎石小路走进去,海棠花正在开最后一批,浅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点缀在碎石之间。荼蘼则开得更多了,白花绿叶是绝配,清姿摇曳。风景和我们上一次来有些许不同,但又有一种不变的永恒感,大约这就是远离喧嚣之后造化本来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非常放松了,只觉得一切都很对,今天会很好。好像我本来就是属于这个地方。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吴浩然
吴浩然  @浩然习比
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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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丷丷
小仪肯定会要她做她妈妈
Isabella
虫子对任婕有心动了
*** **** 8109
但愿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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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宝记 ·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