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宝记 · 第六章


文/吴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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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叫纪韵文的女人,我是第一次见。隔着一张餐桌与她相对而坐,我下意识地从她的脸上寻找小仪的特征——这段日子我又看了不少小仪的照片和视频,对她的脸蛋已经很熟悉了。小仪的眉眼像老朱,但脸部大轮廓是从妈妈这里一脉相承,尤其是一张小巧秀气的下巴,几乎是从母亲脸上直接拓印过来,是两人脸上最好看的地方。

从我的眼光看,老朱说得没错,他的前妻确实挺漂亮,而且打扮得年轻时髦,如果没有跟我自报身份,我很可能会把她看作未婚女子。不过印象中老朱也提过,他前妻比她小好几岁,生小仪的时候才二十出头,那么如今大概也就二十七八。每个人的生活轨迹果然不同。

“你请我吃饭,究竟有何贵干?”我问她。

“没什么,就是跟你聊一聊。”她微笑道,把菜单递给我,“现在是晚餐高峰期,等菜时间长,所以我刚才已经点了几个,你看一看,有没有你想吃的,可以再点。”

“不用了,淮扬菜我挺喜欢的,都可以吃。”我把话题转回去,“我跟你好像没有打过交道,你跟我要聊什么呢?”

“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她低头轻叹,“其实我是想看看,老朱给小仪找的新妈妈是什么样子。”

“啊?”

“我没见过你哦,但我知道你跟朱志航原来是同事,所以昨天才忍不住给你们那家公司打电话问问,想多了解一点。我没有任何目的,只要知道朱志航找的女朋友品行过得去就行。还请你多包涵这件事,毕竟我是个当妈妈的,关于小孩的事情总是会想得很多。”

“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漂亮,又高又瘦。”她抬起头看着我,笑道。

我听得呆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赶紧摇头,“不不不,你弄错了,我不是朱志航的女朋友,更不可能是小仪的新妈妈。”

“可是朱志航现在经常跟你在一起呀。他那个人我也知道,不是容易讨女孩子喜欢的,这几年一直没找过女朋友,也就这一回跟你走得这么近。就算你现在没跟他开始谈,我估计他过一阵子很快也会跟你挑明的。”她笑了,两只手在身前摆了摆,“你放心,我只是出于小仪的角度才想看看你,我绝对不会介入你们之间任何事情的。”

“我——”我有点儿哭笑不得,“我真的没有跟你前夫有什么关系。我有老公,我已经结婚了的。”

纪韵文脸色微变,“啊?”

“这一个月我是跟老朱接触比较多,那是因为——”我踌躇了几秒,考虑该怎么解释,“因为我跟他、还有另一个男生,我们三个人最近在做一个项目。”

“做项目?”

“嗯。”我努力思索,考虑怎样才能解释得更清楚,“老朱在我眼里是个很靠谱的同事,他看我也是一样。所以他有了这个项目才想到找我合作,所以我们最近经常见面。这个项目还要一个多月就做完了,等过了六月初,项目一结束,我跟他就不会再老碰头了。”

“啊,原来是这样。”她有些失笑,“其实你刚才一进来,我还有点惊讶的,因为你真的是个美女,我就想老朱是走了什么大运,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我笑笑,“你过奖了。”忽然想到一事,便问她:“既然你没见过我,你怎么知道最近老朱经常跟我接触?是哪个熟人跟你说的?”

“你们经常吃‘春树家’烧烤吧?”她笑笑,“那家店的老板娘是我的高中同学,她认得老朱。而且上个礼拜我接小仪来玩,小仪说她爸最近很忙,经常不在家。我就自然而然地往那方面想去了。”

我恍然大悟,点点头。这个月老朱为了犒劳我和虫子,几乎每周末都会带我们去当初请我吃虾的“春树家”吃一顿。因为烧烤店离虫子家有点远,他有时不去,而且即便在一起吃,一看就是弟弟辈的男孩,所以老板娘自然觉得我跟老朱是一对了。

“世界真是小。”我评论道。

“所以老朱还是没有女朋友么?”纪韵文问道。

“应该没有。”我如实道。想了想,又问:“你平常很少跟他见面?看你好像不大清楚他的情况。”

她摇摇头,“每个月接小仪的时候才会见他,平常基本不联系。”

“毕竟是离婚了嘛,也不应该去过问对方的生活。”她微笑着,又添了一句。

我想问一问她和老朱离婚的内情,因为通过这一番交谈,以及老朱这些年谈及她的态度,我总觉得他们好似并没有因为离婚而成仇,只是疏远了。不过转念一想,我只是个局外人,过问这些事没必要,于是没有开口。

“你说六月初项目就结束了……”她忽然喃喃,接近于自言自语,“小仪就是六月初过生日,下半年要上学前班了。”

“我看过小仪的照片,长得很漂亮啊,而且很像你。”

母亲听见有人夸自己的孩子总是开心的。她朗然笑了,这一笑,我看见她眼角绽开几条细细的皱纹。诚然,因为她的脸粉光细滑,是偏干的皮肤,所以眼角容易起细纹。但我还是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些未婚育过的女人不会有的东西。像一泓潭水,水底幽深不可见,虽然可能并没有潜藏着更多心事,但幽深本身就是一种特质,当一个女人气质中有了她,就不再是女孩,无论她是多少岁。

这日的淮扬菜味道不错,我和纪韵文客客气气吃完,在门口客客气气道了别,便各自回家去,并没有约定下次再见——按理估计也不会再见。我考虑了一番要不要告诉老朱,后来决定还是不提,以免徒然让老朱尴尬。毕竟,正如纪韵文所说,既然她已经跟老朱离婚,两人眼下的生活便互不相干。那么这次她见我,就是她的个人行为,和老朱并无关系。倘或下次老朱主动说起这个前妻,我再将这事提两句也罢了。

不过接下来一段日子,我没有跟老朱见面。这个周末,老朱被公司派去出差,又过了一个礼拜,就是五一劳动节。老朱要带小仪出去旅游,虫子要回爸妈家,三人藏宝小组便暂时放了假。我没有劳动节出行计划,不过假期第一天,约着和亦君逛市区最大的商场,走到腰腿酸软,终于找到满意的白色刺绣垂地长裙。里外真丝,随身飘逸,还带着淡淡光泽。价格自然不便宜,打完折还要四千五,我狠狠心,还是买了下来。

“好仙好好看!像希腊女神!”走出试衣间的时候,亦君拍手大赞。不过见我决定买下,她又有点儿担心,悄悄对我说:“虽然好看,但是有点儿隆重,不大适合平常穿啊,你真要花这么多钱买?”

“买!难得遇到一件喜欢的。”我掏出银行卡,咬牙切齿递给导购。

走出专卖店,我请亦君吃冰淇淋,报答她陪我逛了一天。亦君俏皮一笑,“你是不是跟庄小天吵架了?”

我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嗔道:“就你鬼心思多。”

“女人跟老公吵架了,就想买买买,狠狠花钱,心里才舒服。我还不知道?”亦君黠黠眼睛,“不过,你这件裙子确实好美啊。等你老公回国那天,你就穿这个去接他,肯定把他眼睛都要靓瞎。”

我在心里长长叹息,尽力装作不在意。只听亦君又问:“话说庄小天也快回国了吧?”

“嗯,就是下个月的事。” 

“不容易啊,终于可以结束你们的异地——不,异国状态了。你们什么时候要宝宝?”亦君笑嘻嘻地问。

“唔,等他回来再说吧。”我含混道,舀起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冰得牙齿酸痛,禁不住嘘了好几声。

这天回到家中,我发现手机里有两个未接来电,因为路上杂声大,没有接到。电话是婆婆打的,她大概是问我这两天去不去她家——公婆家距离我住处有两小时车程,以往每次小长假,我都会买点礼品过去看看,吃顿午饭。按理,明天或者后天我也应当去一次,只是如今心境已经改变,一想到要面对公婆,面对他们关于我和小天的各种关心的问询,我便十分踌躇。

我在沙发上仰面躺下,思索如果回电话,该怎么说——是找个理由说这两天很忙,不去了;还是去看他们,扮演一个诸事顺遂的儿媳?正举棋不定,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有人在微信上找我通语音。

是庄小天。

看到他的头像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我皱着眉头,一时五味杂陈。这是我回国后,庄小天第一次要跟我通电话。我们冷战了一个多月,除了偶尔发微信交流一些不得不沟通的事务,各自一言不发。度过了最初难熬的几天后,我已经没了要听他声音的欲望,也没有想和他说话的念头。但其实,我无时无刻不想到他,直到他已经化成了我精神世界的背景色。一个具体的丈夫,慢慢被稀释成广阔的背景,变得不太像人,我的婚姻因此更显得名存实亡。但我不在乎,因为我不想被恨占据内心,也不想在恨的背后看到爱是否依旧存在。

我没有接电话,盯着手机,直到小天的头像在屏幕上消失。这个法律上跟我最亲近的人,我们理论上共享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然而现实中,我们远到空间与时间都脱了轨。这些天我常感到奇怪,人真的是很容易被催眠的动物,只因为一纸结婚证,就将生活的大部分核心都与另一个人捆绑起来,然后念叨起天长地久。

“我妈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稍后,他发来消息。

“刚才在外面,我没有听到。”我慢慢打出一行字,发过去。

“我妈想叫你明天去她那里吃饭,她说你好多天没跟他们联系了。我希望你还是去一下,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不要让我爸妈担心。”

“那我父母呢?”我冷冷地想,“如果我父母知道你做的事,他们会不会担心,会不会伤心?你知道,但是你不关心,因为现在关心他们对你也没有用。你就是那种人,随着年纪增长,对越来越多的事情的考量首先就是有没有用。你在善意上表现出的吝啬,让你看上去很可怜。”

我懒得把这些心理活动打出来,直接把手机丢在了一边。他自私的一面我已经见过了,不必再求证。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有的人,在关系断裂之后,就要把所有不堪的一面都尽量往裂缝中丢进去,好像唯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这种心态让我匪夷所思。

见我不回他,他又发起语音通话。我烦那叮叮当当的乱响,拿起来接通了。

“你在干什么啊?”他不耐地说。

“做我自己的事。”我埋头擦拭挎包上不小心沾上的一点冰淇淋痕迹。

“你明天去看我爸妈,听到了没有?”他把声音拖得长而重,类似于发号施令。因为我没有跟他正式离婚,我还是“庄小天的女人”,他是我的定语。

“可以,我明天过去。但是你告诉我,如果他们问我上个月去荷兰玩得怎么样,我怎么说?”我冷冷地说。

他用舌尖发出“啧”的一声,“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要离婚吗,你还老提那件事?我现在都快忙死了,待会还要跟史蒂芬和卡特琳娜讨论报告,真的没空跟你吵架。”

“不敢占用你时间,你忙你的吧,祝你前程似锦。”我冷笑了一声,伸出手,想把这无趣的通话挂掉。

然而小天忽然换了语气,变得有点儿愤怒,有点儿嘲讽,有点儿话里有话,“你不要跟我用这种口气。郑薇薇的事我是做的不对,但是你就一清二白吗?”

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压抑住心头开始冒出苗头的怒火,我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们是要离婚,但现在还没有离,在法律上你还是我老婆。你现在就开始找下家,跟出轨也是一样的性质。你以为你最近在国内偷偷摸摸做的事,我在荷兰就一点不知道么?”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没有偷偷摸摸,你也不用含沙射影!”我高声道。没想到已经很糟糕的关系还可以更糟糕下去,我有一种在地洞中下坠一般的、难受的失重感。但是我如今已经能承受它。心脏外层磨出茧是很快的。

“你以前那个同事,那个姓朱的,天天开着车接你送你,你们俩搞的那么亲密,你以为我不知道?早就有人告诉我了好吧?我们既然已经扯平了,你就不要再扮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我知道我现在也管不了你,但请你不要做得太过,不要让人人都知道你还是有妇之夫的时候就已经搭上别的男人。到时候身败名裂的人是你自己,受苦的也是你自己!”

噢,又是老朱!我从心底里想笑,庄小天竟然如此不了解我。然而,我就了解他么?夫妻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关系,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了!我把手里的包一摔,吼道:“你哪天回来?”

“六月十号。”他低沉回应。

“很好!你今天说的废话太多了,我只跟你说一句——我会提前把离婚的资料都准备好,等你下了飞机,不用到家里来,我们直接去民政局!”

“离就离啊!”他也开始咆哮了,“但是在那一天之前,你还是我父母的儿媳,必须做到基本的孝顺,我不允许你给他们脸色看,或者找他们闹!”

已然非常无趣了。我挂断了语音,庄小天也没有再打过来。我坐在沙发上呼呼喘气,眼泪扑簌簌掉了一脸。我哭,不是因为跟他吵架,不是因为被污蔑出轨,而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身处的世界跟我原来想的太不一样。一对分居的夫妻,男人身边的人在维护他的错误,女人身边的人却在帮男人监视她。那个跟小天添油加醋打小报告的人是谁?邻居?同事?朋友?不知道,那不重要。我其实本就应该料到,庄小天肯安心去荷兰,自然拜托了人留心我的生活;退一步说,就算没有拜托,也会有认识我们的某个人充当那个正义的使者。据说穷乡僻壤里的男人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妻子,整个村的人都会帮他看住老婆,不许老婆轻举妄动。我以为我活在文明而自由的世界,却忽略了男人与女人关系的本质至今并没有改变。

一个电话又帮我多揭开了一角罩在世界上的面纱,帮我增长了经验、提高了见识。是好事,对不对?可我只感到非常的孤独。

然而这晚我变成了他人的香饽饽。没过多久,我婆婆又给我打电话来了。听着手机铃声,我抱住脑袋,真是无比为难。但终究想到她是个老人,小天的事也与她无关,我还是接了电话。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吴浩然
吴浩然  @浩然习比
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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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H.Lee
好可悲,当一个人不爱你,一切变的荒诞。
NEVER
这种男人也好意思借着一层法律关系要求别人对自己父母尽孝?就应该把电话接通,告诉他的妈,他出轨了。要撕逼就撕彻底。男人污蔑她出轨,然后请告他诽谤。然后旧电话扔掉。直接换个新手机。自己逍遥快活去。男人都不管你的父母,你何苦老是为别人着想。其他一切,回来跟律师谈。
于小倩
人性的黑暗总是在分开的时候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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