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发来消息，说他跟小仪已经到了公园门口。他要陪着小仪慢慢玩，一路引导她过来，故而还要点时间。于是虫子就和我在小径内等候。

草地上有几块景观石，他掏出纸巾，将其中一角圆石擦干净，唤我坐，“站着等太累了。”

“你今天带纸巾了？”我笑着坐下。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旁边没擦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安安静静坐着，好像在发呆。我们并肩坐着，看花看草，看树缝里漏出的光线，等待一个天真尚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到来。我心里满满都是新鲜的柔软，很庆幸自己说服老朱和虫子坚持这个计划。

“你说小仪看到我，会觉得我是仙女吗？”我先找话说，“如果她一眼就看出破绽，问我是谁扮的，我该怎么回答？”

“不会的。”虫子抿抿嘴，“我觉得她会信。”

“但愿。”我点点头。

“我刚才都差点信了。”他小声又说了一句。

我笑着瞅他一眼，刚想说什么，虫子忽然哎呦一声，几乎是跳了起来：“差点忘了！还好时间来得及。”

我看着他跑到草地上左右张望，原来他忘记的是花环。只见他走到一株旱柳下，伸手折了两枝编成圆环，再采了几朵海棠与荼蘼点缀其上。除此之外，没有再用更多花草，整只花环显得纤细轻巧。

“就地取材，跟这里的环境就更融洽了。”他递给我。我将花环戴在头上，他看了看，帮我轻轻挪了一点位置。手势很轻，几乎连我的头发丝也没碰到。

“采公园里的花不道德。”我笑道。

“是的，除非公园里出现了仙女。”他的声音仍然低得听不见。可是这里没有外人，连鸟鸣也细细，我听得很清楚。

“不要拍我马屁，我只要能骗过小仪就行了。”我尽量不去注意他的言外之意，只跟他打哈哈。

虫子回到我身边坐下，道：“我有时候觉得，小仪挺幸福的。”

“是挺幸运。”我说。

“怎么说？”他看着我。

“有我们这些大人想方设法陪她做游戏，至少今年这个生日，她确实是挺幸运的。不过幸福这回事就不好说了，只有自己能判断，哪怕她只有五岁。”

“那，你幸福吗？”

“我？”我偏过头看他，笑笑，“你既然从老朱那听过我的事，就知道我目前的婚姻状态，跟幸福肯定搭不上边。不过其他的方面——比如工作，交朋友，每一天具体的生活——我要是努努力，应该能称得上幸福吧。至少最近这段日子我感觉不错。”

“嗯，你不用怕。”他看着足下草地，“虽然这种事对一个女生来说肯定很难受。”

“没事，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没什么怕的。”

我起身在附近走走，仲春的空气裹上裸露的胳膊，温温凉凉。脚下是蓬勃的草地，除了在郊区念小学的时代经常去野外玩耍，初中之后好像就进了水泥丛林，上学放学，上班下班，植物只是身边色彩的点缀，偶尔踏青，重点也是怎么玩、怎么拍照，和植物本身依旧隔着一层浮躁心态。这种草木气息从脚下蒸腾而上的感觉，直到今年这个春天，才因老朱的一个计划而重新拾起。我并不觉得过去的春天被我浪费了，我只是发怔，有一种奇怪的幻觉，那就是这些草并不是今年长出来的，而是依旧是我小时候的那一批。五岁的我和五岁的小仪将踏在同一片草地上。

“任婕，任婕！”不知过了多久，虫子自我身后快步走来。他举着手机给我看，“老朱说他们快到了，大概十分钟后就会到这里。”

“这么快？”我心头一跳。我总以为带小孩出门玩耍会出许多意外状况，比如要划船，要拉屎，要吃东西，等等等等。看来小仪今天倒很乖。

虫子今天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在路口把风，应付任何意外情况；另一个是在我和小仪说话时，悄悄地躲在远处拍照留念。这样说来，其实虫子任务还挺繁重的。他将我的所有东西拢在一只袋子里，提在手中快步走出这片秘密花园，躲到远一点的地方。他得在老朱和小仪走进来后再回路口，毕竟小仪认识他。

虫子一走，草地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静静立在小径的尽头，手里拈着一小枝海棠，是虫子刚才编花环多出的一枝。采摘的时间不久，花瓣依旧饱满，一层层白色由外向内渐变为粉红，含着殷红的蕊心。看过很多描写海棠的诗句，可我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我只觉得它作为一种花实在清丽，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

我垂头目不转睛盯着它，默默期待这朵真花能给我这个假仙女多一点运气和勇气。

已经能听到老朱的声音，在大路那边嚷嚷着：“闺女！快来看！这里有条小路，我们进去看看，是不是藏着什么宝贝？”

我心里哭笑不得。幸好小仪只有五岁，大一点儿可能就不肯受如此直接的忽悠了。

小女孩的声音我也听见了，“爸爸，为什么我们往这边走，这里没有人。”

意料之中很幼嫩的声音。从一句话的语气中不好判断性格，可能活泼，也可能安静，也能兼而有之。

“没人的地方才有可能藏着别人不知道的好东西呀！哎，小仪快看，那里有几棵海棠树，开了好多漂亮的海棠花。”

“外面也有海棠花。”小仪说。

“不不不，这些海棠不一样。”老朱连忙说，“你看，外面的海棠花现在都落光了，这里的海棠怎么还有花？我觉得啊，这个地方不一样，说不定住着有仙女呢！”

我看了看那几棵海棠，确实比外面的景观海棠凋谢得慢，应该是处于山腰侧面，每天日晒时间比山下短、均温也低一点儿的缘故。不过老朱这撺掇也实在太直接了，我听着也是忍俊不禁。

这时有两只灰喜鹊扑棱棱从我身后追逐着飞来，停在小径上，啄食石缝之间的花草籽。这鸟儿此刻出现，真是帮了老朱大忙——小仪看到两只鸟，立刻不再纠结这里有没有人，笑嘻嘻地顺着小路跑进来追赶它们，小碎步扑哒扑哒，听得一清二楚。

小径中间有一段接近于S形，我不能看见整段路，便凝视着视野可见的最近一个弯道，等着小仪出现。我现在完全不紧张了，甚至也不一定要让小仪把我当成真正的仙女，我只是抱着一种单纯的好奇心，想知道接下来这个孩子会给我带来什么、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任何情况都在我的接受之列。

这是听到小仪的声音之后才有的心态。一千一万遍想象，不及小孩子真实的声音带来的微妙变化。是啊，何必患得患失？这一刻我松快地想。永远对未来抱着欢迎的心态，没什么可怕，因为一切想象都不及下一秒真正的现实——可能残酷，也可能无比可爱。

灰喜鹊在小孩子的追逐下匆忙飞走，这时我看见了这个小姑娘。穿着鹅黄上衣，灰色蓬蓬半身裙，黑色小皮鞋。柔顺的头发剪成童花头，两颊红扑扑，额头汗津津，今天暖和，从公园门口玩到这里，肯定出了一身汗。

她没有看见我，目光还地面看来看去，寻找有没有别的鸟。我笑着唤她：“小仪。”

她抬头看见我，好奇地打量。

“你是小仪，对不对？”我缓声问道。

她呆呆立定，先是观察我的裙幅，然后视线上移，看向我的手、我的脸，最后是头顶的花环。

“好漂亮。”她有点儿羞涩地喃喃道。

哈，我心花怒放！看来我任婕果然姿色不减！当然，我面上不露声色，只温柔地带着笑容：“小仪，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讷讷摇头，好奇问道：“你是谁呀？”

我轻轻招手，唤她到身边来。她乖乖地走了过来。小孩子真的是天真无邪啊。

我俯下身，凝视她白里透红的圆脸庞，“小仪，你快要过生日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

“我是你的生日仙女。”

小仪不明所以地笑了，嘴巴咧得大大的。两只小手在衣襟上搓一搓，好奇地回头，想看看她爸爸在哪里。

我在嘴巴前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不要喊，你爸爸看不见我的。”

她半张着嘴，瞪着漆黑的大眼睛点点头。

“只有很乖很可爱的小孩，才能见到生日仙女哦。你马上就六岁了，我可以在生日那天，满足你一个愿望。”我眨眨眼，把把手里的海棠花递给她。

小仪愣愣地接过，看看花，又看看我。

“你想要什么礼物？告诉仙女姐姐，生日那天我就会让你实现愿望。”

她两只手在身前扭动起来，很害羞地嘻嘻笑了，“真的呀？”

“当然是真的。”我蹲下身，把脸侧给她，“来，悄悄告诉我。”

“我想要——”她小脸通红，两只小手抓着蓬蓬裙裙摆，凑上我的耳朵，“我想要张雨蕾的彩虹。”

张雨蕾的彩虹？那是什么东西？我着实纳闷了一下。——不过这个待会儿让老朱来猜，先把眼下的事做完再说。我于是笑着重复道：“小仪想要张雨蕾的彩虹？”

她咧着牙齿直笑，点点头。这笑容真活像老朱。

“好，我会满足你。生日那天，你会收到张雨蕾的彩虹。”

“谢谢仙女。”她盯着我，梦游似地说。

好了，核心步骤已经完成！我在心里欢呼。接下来只要让她回到老朱身边，我悄悄下场躲好，游戏就结束啦！

然而，小孩子是不会完全按照大人的思路走的。小仪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大班的徐老师跟我们说，仙女会变法术！你会不会变法术？”

“小仪想看我变法术？”

她使劲点头。

“好，你看。”我一手轻轻搂着她，一手向老朱所在的方向点了点。老朱躲在树丛那边，估计现在正听得来劲。

“我已经给你爸爸施了法术。过一会你会发现呀，他的两只鞋子突然反过来了！”我神秘兮兮地对她说。

老朱啊老朱，你应该能听见我说的话，赶紧换鞋子吧。

“爸爸的鞋子反过来了？”

“对，已经反过来了，他还不知道呢。”

小仪咯咯地笑了。现在她看上去非常开心，刚开始的羞涩也没有了。笑声刚落，她又凑向我的耳边，悄悄说：“我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话没说完，她只是挤着眼睛笑。

“还有一个心愿？”我好奇。

她点头，这次换她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努力压低声音，对着我的耳朵道：“我想多一个心愿，我想看爸爸妈妈一块睡觉。”

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我的担心真言中了？

“曹轩、朱紫媛、周乐鸿的爸妈都在一块睡觉，我没有看过我爸妈一块睡觉，我想看他们一块睡觉，但是爸爸妈妈都不在一起睡觉。”她绕口令似地嘟嘟囔囔说了一串，好像在复述书上看来的一个故事。

我看着她，声音尽量放得温柔，“生日仙女一次只能满足一个愿望，但是小仪这么可爱，我会尽量满足你的。不过，你要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不然许愿就不灵了噢。”

“不说不说！”她连忙捂住嘴。这个表情真的太可爱了，我差点儿没笑场。

“那么，等你生日那天，我会把你的礼物藏在这个地方，你遇到我的地方。你一定要来找到它哦。”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小仪认真地重复几遍。我点点头，站起来。

“好了，我该走了，小仪也要回爸爸那里了。记住，你是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只有最可爱的小孩才能看见生日仙女。以后你要继续乖乖的噢。”

“嗯！”她很认真地答应了一句，仰头直直地看着我，好像要记住我的脸。

“现在闭上眼睛，从十倒数到一。数到一再睁开眼睛，你爸爸会找到你的。”我伸手轻轻按在她的眼睛上。

小孩子都喜欢这样的游戏。当我把手拿开时，小仪果然用力地闭着眼，嘴里开始念叨：“十，九……”

我抓起裙摆向之前择好的路线撤退，先躲进不远处树林里一个巨大的变电箱背后，然后借着树影向更深处藏过去。因为慌张，半途差点崴了一脚，幸好没啥事。

“……二、一！”我依稀还能听见小仪数数，接着她大叫起来：“爸爸爸爸！”

我背靠一棵大杨树，按着胸口轻轻嘘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备战两个月，今天终于大功告成，真是一身松快！

落叶声噼啪，虫子走过来接应我了，从袋子里把我的球鞋拿出来，让我换下有点儿跟的裸色单鞋。

我一边换鞋，一边问他：“怎么样？拍了几张照片？回头叫老朱把照片藏好，等小仪成年了再给她看看，估计她会笑死。”

他有点儿为难，“没有拍……”

“怎么了？”

“刚才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怕铃声打扰你们，只好带着东西走得远远的，都快走到公园围墙底下。”

“啊！我手机忘了静音，刚才应该静音的！”我懊悔起来。翻出手机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足足四次。

就在低头看时，手机又响了。我连忙接通。

“请问是任婕小姐吗？”一个风风火火的男声。

“对。您是哪位？”

“我是同城快递的，有一束玫瑰花要派送给你，刚才打你电话一直没有打通。你现在在家吗？”

“哦……我不在。麻烦你把它放在小区的快递点吧，我待会去拿。”

“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我出了一下神。怎么会收到玫瑰？哦，想起来了，今天是五月二十号，520。那么，是谁送我玫瑰？

希望是爸妈。我如今的年纪，对毫无征兆的陌生追求者已经免疫。

“快递？”虫子问我。

我点点头。

“太不巧了，偏偏在这时候派送。不过老朱应该偷偷拍了几张的，回头我们问他。”

“没事，我又不用发朋友圈。”我随口道，还在思考玫瑰的来处。

“老朱已经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虫子仔细眺望路口，“先去换衣服？”

我点点头，跟他慢慢走出来。

“小仪许了什么愿？”他饶有兴致地问。

“她许了两个愿。一个是‘张雨蕾的彩虹’，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张雨蕾的彩虹’？张雨蕾是谁？”

“估计是哪个小伙伴的名字，或者动画片里的人物。这个应该好办，老朱应该知道是什么，我有点发愁的是她第二个心愿。”我正色起来，“——小仪希望他爸爸妈妈一块睡觉。”

虫子立刻停下脚步，“不会吧，她竟然真的提起这一头？”

我点点头，“不过我给小仪打了预防针，说我理论上一次只满足一个心愿。如果老朱那边不大方便，可以再想个法子跟小仪解释，或者等她自己淡忘。”

“嗯，等老朱把小仪送回家，再跟他细说。”

我去洗手间换好衣服，老朱发来消息，说已经离开公园，跟小仪回家了。他说小仪一路上兴奋莫名，不停地对他说：“爸爸，我要跟你说一件事。”“爸爸，你知道我这朵花哪里来的吗？”但是又自己使劲憋着，绝不肯说下去，只是不停地笑。

我对着手机笑得合不拢嘴，能让小仪开心成这样，我们几个折腾这些天也值了。

“你也累了吧，”虫子笑微微看着我，“我请你吃饭吧，就当庆祝我们合作成功。”

“好啊，就门口那家好了。不过不用你请，我们俩互相请。”我也乐意好好吃一顿。

初夏日光晶莹，我甩开步子快活地往山下走，心情轻快无比。只是想到那束从天而降的玫瑰时，有几分疑惑，和一丝难以形容的不安，悄悄在心头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