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宝记 · 第四章


文/吴浩然

列表

第二天,老朱把我拉进一个三人微信群,群里除了老朱,另一个人我不认识,微信名叫Larva,头像是一个站在海滩上的遥远背影,应该是男生。我觉得这个名字看上去好生熟悉,想了会儿不得要领,忍不住百度了一下,原来以前看过一部韩国动画片就叫《Larva》,讲两只虫子的故事。

“他是我关系不错的一个哥们,叫陈词,做设计的,会画图,应该能帮上忙,所以也把他拉进我们的计划里了。你可以加一下他。”老朱私信我说。

我加了陈词,也就是Larva。但总是忍不住在心里把这两个名字都转译成虫子。

“你好。”虫子给我发了消息。

“你好。”

“墙壁刷成粉色的不好。”

刚说完“好”就开始说“不好”,这虫子倒是个爽快人。我决定也爽快一些,“哪里不好?”

“粉色会给房间之后的布置带来局限。”

“我们注意一下颜色搭配就可以了吧?粉刷墙壁是最简单有效改变房间气氛的一种方法了。”

“还有,小仪她在家的卧室也是粉色的,冲突了。”

我一愣,昨晚老朱怎么没说?只好回道:“这样啊,那确实不要刷成粉色比较好,以免削弱小仪的新鲜感。”

“嗯。刷成白的吧,便于后期布置。”虫子回道。

“你作为设计专业的,有什么整体设想吗?有没有看过老朱选的那房间?”我追问。

“老朱给我看过照片。我的想法是,既然周围树木比较多,可以采用田园风格,多放花草,配合一些木质摆件,就能占掉不少墙壁面积,还要留一块你跟小仪两个人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剩下的空间用小仪喜欢的玩具填充。天花板用干花干草编在麻绳网上遮起来,一定不能用塑料花草。”

“是,我也不喜欢塑料的花花草草。”

“没有比凑近一盆花然后发现是塑料布更扎心的事了。”他说。

之后虫子没有再跟我私聊。我们三个人开始在小群里商量装修步骤。老朱负责清扫房间和粉刷墙壁;虫子指点房间的美化细节,绘制给小仪使用的藏宝图;我的任务就是采购各种玩具和装饰品。当然,这些任务彼此也是交叉的,大家都要商量着来。因为我的住处人最少,因此所有网购的东西先寄到我这里,老朱隔几天开车来一趟,把东西运到日化厂,布置进房间。

那一个下午和晚上,我的手机微信不停地叮叮响,使我有一种正在轰轰烈烈启动大项目的错觉。虽然这些事挺有意思(可以不停地买各种漂亮可爱的小东西,却是老朱付账,当然有意思),气氛好似创业,我对那个生日小屋的最终成果也充满期待,但只要转念想到这只是给一个五岁小女孩过生日,又隐隐觉得有点儿煞有介事。人到了成年之后,往往如此,做什么都想有用,而有用的另一个说法无非是有利。让一个小女孩过个开心的生日,说起来固然可爱,但好像也轮不上正经大事之列。如果太过投心其中,只能说明这个人人生暗淡,没有在成人世界发光发彩的本事,只能转而投向哄小孩子。大人做小孩梦就是这么可怜。

然而这又怎样?已经掉进低谷,我何必还要努力证明自己状态很好很幸福?现在还不算最坏,等到庄小天回国之后,那才是恶战的开始。这个计划是老朱送给小仪的礼物,又何尝不是额外送给我的,帮我扛过小天回国之前这段最难熬的架空的日子。

一个礼拜过去,周六下午四点多时,老朱给我发来一个视频邀请。我接通一看,原来他正在拾掇小屋,要给我展示劳动成果。镜头慢慢扫过房间,我发现四壁已经粉刷好,变得洁白干净,地面也贴了一层原木纹路地板贴。仅仅这两样改动,整个房间立刻没了之前那种封闭多年的萧条冷气,温馨多了。还有门扇和窗户也不一样了,木门与窗框刷了红漆,窗棱每一根铁条好似用磨砂纸磨过,变得光滑发亮,而又没有丧失原来那种复古的色泽。

“哇,干了不少活嘛!”我由衷夸赞,“父爱真是巨大的生产力啊。”

“昨天晚上我接了小仪放学,就送到她爷爷那里,跟她说爸爸这两天要出差,周末就让她在爷爷奶奶那里过。今天早上,我跟陈词五六点钟就来了,用车拉着所有要用的东西——什么油漆、地板贴、扫帚拖把榔头一大堆,还有吃的喝的——跑到这里干活。没办法,没电嘛,只能跟以前的农民种地一样,天一亮就起来,趁着有太阳赶紧干。”老朱的大脸在镜头里有点浮肿,头发横七竖八的,估计这一天把他累得够呛。但是满脸笑容,毫无顾忌地露出牙龈,显然对今天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

“陈词也去帮你了?” 

“对,他在外面。”老朱转换了摄像头,出了小屋,上楼梯。镜头照向外间地面,空地上摆了几个木头置物架,一个瘦瘦的小伙子蹲在地上对着木架的接头处敲榔头,应该就是虫子。见老朱的镜头对上来,虫子抬眼看了看,摆摆手,目光躲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穿着一身黑,比老朱年轻一点,面色白净,发型也文艺一些,毕竟是从事艺术工作么。

“你好,你今天也辛苦了。”我微笑道。虽然是第一次看见虫子真容,但我就没他那么不自然,这是女人天生的本事。

“嗯,我们买了几个木头的置物架,”虫子把手里的木条举起来示意一下,然后目光始终跟着木条转,再不肯看镜头,“我现在正在安装,再看怎么放进去……”

“这几个木架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项活了,”老朱把镜头转过来,手机屏重新被他那张被岁月变得从容而阔气的脸占满,“等安好了放进去,就差不多收工回去了,我看太阳已经往西下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你真是回到农耕时代了。”我笑起来,“你们在那待了一整天,有没有看到别的人去那工厂?”

“哪有,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我跟你说,这地方真选对了,你在这待一天,好像跟人世都隔绝了似的。只有两只野猫来我们旁边转了转,估计是闻到我们吃的便当味道来的。”

“下一次我也去。”我愈听愈有趣,“对了,那几箱干花已经到了,娃娃到了两包,木雕到了八个,你要不要拿去?还在在我这里放着?”

“唔,”老朱想了想,“明天白天我打算还是接着把小屋弄一弄。那我明天早上去你那里把东西拿来吧,也给你腾点地方。”

“行。”

“不过,我可能去得比较早啊,估计六点多就到你小区了。”

“这有什么,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起个早床很难吗?”

商议完毕,便挂了视频。次日我定了五点五十的闹钟起来,刚刚洗完脸刷完牙,便听见楼下响起泊车声。我从洗手间窗户向外一看,果然是老朱心爱的SUV。他下了车,抬头张望,正好看到我从六楼伸出的脑袋,连忙把手挥了挥,猴着肩往大门走。我有些好笑,想起当年做同事的时候,他可没这么勤快,能坐着就不站着,趴在桌上小睡都能鼾声大作,不然也不会有那么福气的体型。看来父爱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觑。

我打开楼栋大门让他上来,帮忙把一箱箱东西搬进电梯,说:“你在下面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跟你一块去。”

“蛮辛苦哎,你还是睡个回笼觉吧。”

“不行,我要去看。”我完全按捺不住要看小屋新貌的好奇心。

于是简单收拾一下,下楼钻进老朱的车。周末的清晨,路面车少人稀,老朱一踩油门,痛痛快快地直奔城郊。晨光在天边熹微闪动,四月初的微风吹进车内,温中带凉,把一点早起的困意吹得干干净净,我啃着小区门口买的煎饼果子,就着一瓶酸奶,感觉挺不错。

“老朱,你有没有想过,最后这个生日可能跟我们计划的不一样,弄得很尴尬,一看就穿帮了?”吃完早点,我拍拍手问他。

“想过啊,觉得可能性还不小。不过真穿帮了也没什么,又不是公司考核,是不是?”

“但准备得这么用心,万一不成功,还是会遗憾的吧——”

“说不定失败了更好玩呢!”老朱灵光入脑似的,忽然大声嚷道,“这种事啊,不到那一天,还真说不定会是什么样,会出什么岔子。不过这也是一种乐趣吧!像小仪这么大的小孩啊,正是一肚子各种奇奇怪怪的心思,有时你都要被她笑死,谁知道那天她是什么反应?咱们见招拆招,说不定比按计划来更有意思,嗨嗨嗨嗨。”

我一想,确实如此。于是最后一点关于藏宝计划的顾虑也没了,心情又明媚三分。

中途经过一家便利店,老朱买了许多三明治、便当、零食和饮用水,丢进后座。我笑道:“‘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你这次给小仪过生日,预算多少?”

“万把块吧,年后我接了个私活,挣了一万二,我就当是白捡的,把这笔钱拿来专门办这事。”

“我估计也要这个数。不过也没什么,又不是年年这样搞,能趁孩子小的时候留下一点有意思的回忆,这笔钱花得值,我支持你!”

我一番话把老朱鼓励得飘飘然,他咧嘴笑道:“嘿嘿,陈词也是这样说。”

说起陈词,我想起昨天镜头里那个小伙子的模样,问:“这个陈词年纪多大了?看着好像比我们都小。”

“他小呢!他才大学毕业不到一年,今年二十三四岁吧。”

“这么年轻?怪不得那么瘦。”我有点儿意外,“我都快记不得刚毕业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了。你跟他怎么认得的?”

“他是小仪上的那个绘画兴趣班的兼职老师。有次跟他聊天,发现他高中和大学原来都跟我是一个学校,我觉得挺巧的,就请他吃饭,后来就慢慢熟了。他人不错,有时候跟着他画画的小孩玩得开心,他也愿意多教一会儿,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老朱的话让我对这个虫子的印象提升不少。我觉得老朱把他拉进计划的做法是对的,既懂得审美,又熟悉小仪,有他在,小屋的装修应该会成功率大得多。便问:“他今天还来吗?”

“可能来吧,他说今天公司有点事情要加班,加完了就来。我说,你要是忙就别过来了,我一个人也搞得了。”

“在私企是忙一些。我还记得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每个礼拜几乎都要加两次班。考进现在这个单位,好像换了一个世界,突然就进入养生模式了。”

“你现在的工作多好啊,工资又不比以前少,还清闲,比我们舒服多了。”

“我哪里舒服喔。一无所有,家庭、丈夫都没了,也没小孩。手里只有这个工作,哦,还有我那贷款还没还完的小房子。”我自嘲起来。

日化厂就在前方,从路边绿化带的上缘,能看见厂房的砖红色外墙和一排幽深的窗洞。老朱熟练地一打方向盘拐进去,仿佛回他第二个家。车身颠动,在大门前停了下来,老朱一拉手闸,向我点点下巴,道:“你现在不要这样想,你还不到三十,以后机会还多得很。而且,你老公说不定真的幡然醒悟了,你也可以考虑跟他好好沟通一下。毕竟你们这么多年感情,也真的不容易,是不是。”

我明白老朱的意思,心里轻叹一声,扫了一眼厂门两边高大的梧桐树。从树干的茁壮,可推知它们至少见过半世纪的风雨。眼前的工厂建筑,也见识过一代潮流的偃旗息鼓,如今在这幽僻处静静等待自己最后的覆灭。和它们背后的岁月相比,我的际遇大概只能算是一只蚍蜉吧,何必日日挂怀?

我一骨碌起身下车,左手拎起干粮袋,右手扛起一箱干花就走,直奔那废墟中的童话世界而去。

老朱昨天将小屋粉刷一新,为了保持通风,没有锁门。我还没走到办公楼下,已经闻到淡淡的油漆味道。一看小屋,果然明亮洁净,焕然一新。几个置物架已经放了进去,我走到屋内,上下左右打量起来,思忖着该怎么布置。

“我回车里再拿一趟东西,你在这看着,暂时别走。”老朱说。放下东西便往门外走。

“你不是说这儿没人吗,为啥还要看着?”

“你不知道,外面有只野猫,鼻子可灵,闻到吃的味道马上就会溜过来。我们吃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不能给它们扒走了。”

我点点头,“你给我布置任务吧,我现在就开始干活。”

“这么勤快?”老朱露出大牙笑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门外楼梯栏杆上的锈还没有磨,那墙边袋子里有砂纸,你就把它们磨一下吧。”

“行,你赶紧去吧。”我从袋子里找出砂纸,拿出自备的手套戴好,走到门外沙沙地磨起栏杆来。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藏宝记》于每周二、四、六更新。

作者


吴浩然
吴浩然  @浩然习比
青年作家。
关注

评论内容


劉媚丹
买了很多的干粮和水。。。恐怖气息铺面而来😱
Doris
为啥我觉得这篇连载透露着古怪😂
Miss.Lost
妈呀,本来没什么的,评论看了觉得好吓人啊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藏宝记 ·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