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龙虾与烧烤我没吃几口,肚子空空回到家里,却不觉得饿。这个突然接到的新任务给我打了一注鸡血,让我走路都带风,猛然活泛了。睡觉之前,我找出体重计称体重,然后喝牛奶、贴面膜,满心打算着要减肥、健身、护肤,把自己提升到尽量接近“仙女”的状态。虽然只是个小孩子的游戏,我要卖上十二分的力。
因为除此之外,我也无事可做。庄小天还有三个月才会回国,我现在也不必向他父母或我父母摊牌;过两天我就要上班,不过那些人事与工作都早已熟惯。成年人的这些事让我感到疲倦而混沌。我想做梦,想有些事能无关利弊得失,只勾起我单纯的好奇与向往,像一团会飞的可爱的小云彩把我笼罩。就像我第一次坐国际航班落地荷兰,兴冲冲要把小时候在西方童话里读到的美景都要看个遍的心情一样。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做梦。
三天后的下午,领导给我们开会,学习关于安全生产的新文件。领导不愧是领导,一杯碧螺春就能支撑他滔滔不绝地连说两个小时,好像他是一台纸卷钢琴,只要把刻好旋律的纸塞进去,就可以稀里哗啦地自动发出声音来。正开得蔫头耷脑,我手机嗡的一声,收到老朱发来的文档,名字叫《藏宝计划》。
我还没打开,光看这名字就扑哧一声笑了。在沉闷的会议室里,这一声笑像鲤鱼跳死水,惹得领导多看了我一眼。
散会后,我打开文档大概扫了两眼。嗬,没想到老朱的计划还挺宏大。我问他:“你这是要大兴土木呀?”
没过几秒,老朱直接打了电话过来,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人小鬼大,搞得简单了容易被看穿,所以要找个陌生一点的地方,才能让小孩身临其境。”
“不过,大部分事情都是我来干,你抽个空闲时间跟我排练排练就行了。”他赶紧又补了一句。
其实我并不介意他的计划宏大。说实话,老朱的《藏宝计划》还挺吸引我的——市郊有个新开发的森林公园,距离公园不到一公里处,就是我市七八十年代很繁盛的国光日化厂的遗址,老朱去那里踩点了几次,觉得地形复杂又安静,许多地方曲径通幽,一看就觉得里面另有桃源。他已经初步锁定了日化厂办公楼侧面一间半地下室,觉得大小合适,位置有隐秘感,环境也比较干燥,不至于在六月份蚊虫滋生太多,一切条件都适合用来布置为生日小屋。
“我是这样打算的啊——生日那天,带小仪去森林公园玩,然后在公园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不小心’让她发现藏宝图,然后撺掇她顺着藏宝图找啊找,最后找到工厂里面我们布置好的生日小屋。她找的时候我陪着她,她找到之后我就让她一个人进去,你就说,这些宝藏是仙女为了她的生日特别准备的,只有她才能找到,这屋子里的每样礼物都是她的。”
“听起来有点意思。”
“主要是这个小屋怎么布置是个问题,我又没什么审美……”
“也不难呀,”我兴致盎然地说了起来,“你想,这其实就是布置一个主题房间,跟主题咖啡馆、主题奶茶店、桌游店差不多,而且可能还简单一些,因为地方小,又只要照顾一个小朋友的感受就行了。我们可以在网上找一些类似的图片参考着,该买的买,该布置的布置。你女儿喜欢什么风格的玩具?”
“她么?她就喜欢娃娃,各种娃娃。每次去商场玩都要我给她抓娃娃,不抓到不肯走。”
“噢,那她喜欢看什么动画片?”
“芭比娃娃,小猪佩奇,喜羊羊,哆啦A梦,”老朱报出了一连串,“只要不是有暴力的那种动画片,她就喜欢。”
“你女儿口味还挺正常的嘛,”我已经开始忍不住思考小屋的装修风格,“这样我们布置小屋的难度就不会太大——弄成清新粉嫩可爱的风格怎么样?”
“你要帮我布置?”
“既然我是小屋的主人,那我在装修的时候肯定要把把关么?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你来帮忙了!”老朱忙不迭答应起来,“其实这事,我连我爸妈都没说,怕他们带小孩的时候说漏了嘴。你要是愿意花点时间帮忙准备,我求之不得。”
于是这个周末,老朱开车载我去了日化厂遗址。市郊有一片低缓的山地,供应全市用水的双子河缓缓从山脚流过,森林公园就开设在依山傍水处。不过公园去年才刚落成,部分配套设施还没有建好,游乐场区、度假别墅区都在建设中,因此周末都没多少人,工作日更不用说了。
绕过森林公园,车开大约五分钟,穿过一座小桥,就能看见夹在两排梧桐树中间的日化厂大门。据说在我们父母辈年轻的时候,这家日化厂生产的洗衣粉畅销半个中国,能在央视投放广告。然而时代更迭毫不留情,仅仅十来年时间,便不可挽回地萧条下去,最后宣布倒闭,设备被其他工厂廉价买走,工人也都作鸟兽散。当年笏满床,现在仅剩下这片人迹罕至的遗址,早几年就听说政府要把这一片推平,盖成设施一流的全民体育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没有施行。
日化厂的大铁门上着锁,还有一圈灰色围墙,不过有个小铁门没有上锁,围墙也有好几处已经坍塌,或莫名其妙开了个大洞,和没有也无区别。部分围墙内的平地被开成了小菜地,大约是周围居民的劳动成果,废物利用,种些小菜自己吃,倒也免得浪费土地资源。只是附近居民不多,这些菜地跟工厂的占地面积相比,也是沧海一粟了。
我跟老朱在大门口下了车,从小铁门走进工厂。一眼望去最招眼的,是工厂中央那栋巨大的红砖黑顶的厂房。有四层楼高,结构齐全,只是老式合页窗的许多玻璃已经碎掉了,里头黑洞洞的,阴风乱窜,让人不敢走近。厂房旁边是一个苏式小礼堂,大约是供文艺活动或会议时使用,入口上方有一行浮雕大字,仍然清晰可见:“把我厂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哇,真的很有时代气息啊。”我感慨,“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在网上搜、谷歌地图上看,到处慢慢找呗。实话跟你说,我从过年的时候就开始策划这件事,到处踩点了。”
“为了小孩,你也真是拼了。”
工厂里林木幽深,宣传栏几乎埋没在灌木丛中,礼堂旁边延出一条游廊,尽头是一座小亭子,当然,现在游廊左右的草木已经深得无法下足了。幸而一条主路虽然有点坑坑洼洼,还没有被植物占领。绕过厂房,视野里露出一栋板板正正的浅灰色三层小楼。老朱说:“这大概就是以前他们领导办公的地方。”
单面办公楼,每一层都有长长的向阳的走廊。我数了数,一层有十五间办公室,道:“房间挺多的嘛,看来当年有不少领导。也是,毕竟曾经效益那么好。”
“是啊,那时候工厂有钱,这楼盖得质量很好。你发现没有,都几十年了,这些墙体竟然都没有怎么开缝。你看这边上,有个挺复古的铁楼梯,我上去踩过,虽然颤颤的,但是墙壁每一个接头的地方都做得很坚固,栏杆生锈也不厉害,说明用的原料质量好。”
“有些东西还是以前的好啊。”我低声感叹,有些一语双关。
“我看中的房间就在这边,你来看。”老朱领着我走到楼房侧面。镶在外墙的铁质楼梯上通二三楼,下通地下半层。之所以说是“半层”,是因为通往地下的楼梯只有几级,尽头是一扇小门,显示里面有个房间。从房间海拔来说,大约一半在地面上,一半在地下,采光尚可。老朱走到门口,晃一晃门扇,是暗锁。
“怎么进去?你有钥匙吗?”我站在地面问道。
“不用钥匙,看我的。”老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信用卡似的小卡片,从门缝里用力塞进去,上下滑动,没几下,门就开了。
“老朱,要不是跟你挺熟了,我真不敢跟你到这里来晃。”我啧啧两声,“一年没见,你连做贼的本事都学会了!”
“嗨,这还是原来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寝室长教我们的。每次忘了带钥匙,就拿水卡这样捯饬一下。其实开锁的原理很简单,只要把锁舌推进去,门就开了。”
“看来以后我出门一定要反锁。原来没反锁的门,就跟没锁是一样的。”
“那是,还有晚上睡觉也要反锁,你一个女生一定要注意安全。”老朱推开门,招手叫我下来看,“这个小房间大概十二平米,大小正好。我猜大概是单位以前的小仓库,或者文印室。”
我站在门口向内瞅了瞅,发现不用进去也能一览无余。小小一间正方形空屋,大概一个奶茶门店大小,地面积了一层尘灰,墙面有点脏污,不过整体还不算破败,拾掇拾掇也是个能待人的地方。
“还行嘛。”我说。
“反正现在它就暂时归我了。用它两个月,等小仪过了生日就给它恢复原状,神不知鬼不觉。”老朱走出来,把门重新带上,拍拍手说:“你觉得这里可以是吧?”
“可以啊。”
“行,那我就准备开工了。第一步,我先要把它打扫干净,然后买一桶漆,把墙面重新刷一刷。对了,这个房间还有个问题比较棘手——它没灯。我估计这整栋楼都没电了,你说怎么办?从哪里弄电源呢?要不要借个发电机?”
我思忖一会儿,“借个发电机不现实,用蜡烛吧!小仪到时是白天过来,本来就有阳光,再在角落点几根蜡烛,就足够亮堂了。蜡烛也比较有氛围,不容易穿帮。之前装修我们就白天过来,我想你也不会大半夜在这里装修吧?”
“行!”老朱笑了,“多一个人商量还是好多了,我来了几次,都没想到这个。”
随后我们在周围也转了转,打探了一下整体地形,便准备打道回府。回到车里刚坐定,老朱便向我连连作揖:“辛苦了呀!让你帮我这么个大忙。”
“辛苦什么呀,这跟玩儿似的。”我笑道,把头靠在椅背上,“说实话,这一阵子心情糟透了,也只有想到给小仪过生日这件事,能让我稍微轻松一点。”
老朱知我心事,便不多说,一扭钥匙打着了火。他先送我回家,在楼下停了车,笑道:“我给你发个一千块的红包吧,你扮仙女应该要买点衣服之类的。”
“不用!”我立刻摇头,“衣服我自己准备就行了,其他的找你报销。”
“现在衣服都贵的很,让你自己买,我心里不踏实。”
“也不一定要现买啊。我有好多裙子,我找找有没有合适的,还有你发的那张照片上的裙子,可能还在呢。”
“哦对!那条裙子就挺合适的,你找找看吧。如果要重新买,一定要跟我说啊,不能让你花钱。”
“好吧,不过我会尽量给你省钱的!”我笑了,摆摆手下了车。
跟着老朱出门逛了半天,我的心情还不错。然而一回到家里,关上门,旧日的氛围立刻又一股脑裹回来。这房间,家具,空气的味道,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它们是无辜的,可因为它们曾经目睹我太多崩溃的时刻,如今随时都在提醒着我那些时刻的存在。我有点儿厌倦,想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见识新的人,谁也不要认得我,追问我的年纪与婚姻。
当然我不能。普天下只有这里是我的安身之所,无论多么厌倦,我也要爱它。我在观音像前坐下,点一支檀香,在观音慈悲而旁观的眼神中休息了一会儿,心里不知怎么有点乱乱的;后来,我终于反应过来我为什么会心乱如麻,于是站起来,走到卧室里,打开衣柜。
大学时的旧衣服几乎都丢弃完了,但那条裙子还在。事实上,我每年都会把它重新翻出来,看一看,比一比。不是为了检验身材,纯粹是为了重温那个美满的时刻。那种一切都无可挑剔、一切都正正好的喜悦,我从小到大体味到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我像珍惜一个易碎的梦一样珍惜着它。
不记得高中还是大学时,收到某个男同学的情书,里面写了一句:“你在我眼里是完美的。”我没有回复他。纵然那时我心高气傲,也知道人是不可能完美的,人只能尽量创造完美的时刻。正因为如此,完美总是稍纵即逝,因为它架空于太多变数之上,需要太多概率的重合。
再次将这条米白色长裙翻出来看看,不得不说,当年六百多元的衣服,质量真的不错,过了这些年,依旧保持着体面的八成新,和第一次穿时几乎没有分别。可这种“没有分别”,正是物与人的分别。只要给足价钱,就能得到物的诚心,人的诚意和钱却没有关系。当年舍得用一个月生活费送我礼物的人是他,如今无视我尊严与感情的人也是他。人心易变,我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人总是浅薄的动物,不到身临其境,总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
将裙子看了一会儿,我最终还是把它套在身上试了试。前些天饮食不周,瘦了一点,因此裙子穿上还算合身,只是走到镜子面前照一照,总觉得哪里不对,看着不自然。裙子是好的,只是不合我眼下的时宜;我的身材也没变,可也不合这裙子当年的时宜。我很快将它脱了下来,叠好放回柜底——该留在过去的事物,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我洗了个澡,尽力随着热水的冲刷摈除那些无意义的沮丧情绪,然后敷张面膜,坐在电脑前开始翻查资料。我找了许多适合小女孩的主题房间图片,挑出几张比较满意的,发给老朱,道:“把小屋的墙壁刷成淡粉色怎么样?各种配饰玩具以白、粉、香槟色为主,再在一些角落点上蜡烛,应该会有温馨和神秘的感觉。”
“噢,行啊。”我只是一个建议,结果老朱就答应下来,看来这个男人在审美上真的是毫无主见。
“你要想好啊。定下主题,我们就要采购各种装饰品了,到时候再改就不方便了。”
“那我再想想。”老朱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