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宝记 · 第九章


文/吴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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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反应是赶紧通知老朱和虫子。我对着工厂入口拍了几张照片,哆哆嗦嗦发到三人群里。没过多久,两人都炸了,争先恐后给我打电话。我接了老朱的又接虫子的,轮流给他们解释我所见到的场景。然后三人又转回微信群,用文字或语音此起彼伏地咆哮、质疑、哀叹。

“这才几天没去,怎么就拆起来了?拆迁之前不是要到处画个‘拆’字吗?政府也不弄个通知吗?”老朱连声发问。

“我们有十二天没去,我数过了。”虫子回答,“按中国人搞拆迁的速度,十几天确实能扒掉一大片了。”

“厂房拆了,办公楼不知道有没有被拆?任婕,你在那儿能看见吗?”老朱还抱着一丝希望。

“但愿办公楼没动,我们找工地的人商量一下,至少把东西拿回来。”虫子也说。

我也这样想,那么多可爱的、美丽的小礼物,可不能就这样没有了!工地闲人免进,我脚不沾地赶回森林公园,一路小跑冲到半山腰,气喘吁吁,向日化厂眺望。

没有了,都没有了,一片丘墟。拆迁队明显用了爆破技术,一次性全盘摧毁。或许他们会检查工厂里有没有藏人,可是谁也不会留意一个狭小灰暗的半地下室锁着什么宝贝。一个多月的辛苦,三个人费心费力的成果,都被掩埋在突兀支棱着的砖块与水泥中。

我定定地看着,难过至极,反而笑了出来。昨天晚上,在质量不佳的睡眠里,我正好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自己就是小仪,一路穿山涉水,踏过草地,推开小屋的门,在斑斓的小屋中撞见了另一个自己,盛装的成年的自己……也只有在梦里,能同时拥有两副心肠、两双眼睛。我也做过其他有趣的梦,醒来时总是惘然,因为生活本身总是单调的时候多。然而今天醒来,却不觉得失落,孜孜回味了一会儿。因为我知道,这个梦境至少有一半是与现实相吻合的,我的生活中,确实还存有一个可以让我做个仙女的小天地。

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也是,都成年十几年了,为什么还要做梦?我是在笑自己。

老朱此时还跟小仪在外地,天黑后才能回来。虫子已回本市,正在赶来的路上。不到一个钟头,他便到了。我让他进森林公园,在半山腰的凉亭和我碰头。他依言赶来,来不及跟我说什么,先将远处丛林中的丘墟仔细眺望一会儿,双手插兜,也是默默无语。

“老朱这次损失不小。”他低声道。

“是啊,大几千块钱,还有一腔心血。”我倚着凉亭柱子悠悠地说。

“唉,都快搞完了的,真的布置得很漂亮了。”他懊恼地摇摇头,在离我两米远的凉亭边坐下,“那么多东西,就这样埋在底下了?想想都瘆得慌。”

我苦笑,“这种事其实常有。上一分钟一切都好好的,下一分钟就变了。真的,活在世上,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我满心茫然,难道真的没有一样事物可以寄托吗?

“要不要把这个——这个废墟的样子拍一张给老朱看?老朱现在还不知道办公楼也塌了。”虫子犹疑,叫我拿主意。

“拍给他。”我轻快地说。

“真的要拍?”虫子有点意外。

“他比我还大几岁,有什么不能面对的?”我主意坚定。

虫子便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发在三人群里。老朱看到,先发了一串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后发来语音:“卧槽,这拆迁队够狠的!没办法,这没得救了,只能算了,让你们俩陪我折腾了这么久,抱歉抱歉啊。”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我问他。

“既然计划黄了,那就只能带小仪玩点别的啦。去趟迪士尼,或者找个景点玩一玩。她毕竟是小孩子,有吃有玩的就会开心了。这一个月辛苦你们,等我回来,还是要请你们好好吃顿饭。”

“就当我们多出来踏青了几次吧,嗨!”老朱接着又道。

“话说回来,爆破的时候我们都不在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万一埋个人在里面那才是完蛋。”老朱又又道。

“还好老朱看得开。”虫子看着手机对我说。

我并不觉得老朱真看得开,恐怕只是身份与年纪在那,不愿随便承认自己的挫败感罢了。我心里酸酸的,眼睛一热,几滴泪珠便滚了下来,赶紧抬手擦拭。跟虫子还不算很熟,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流泪。

然而虫子已经看见了。他愣了愣,然后开始找纸巾,在身上几个口袋到处乱摸,都没有。

“不用找了。”我看他慌手慌脚的样子,反而笑了,收了眼泪。

“你也别太伤心,虽然有点亏,但本身只是陪小仪做个游戏,不成功就不成功吧。”他开始安慰我,“而且老朱现在挺能挣钱的,几千块钱对他没什么。”

“我知道。”我点点头,“陈词,我想问问你,当初你为什么愿意帮老朱做这件事?我听他说,你在公司上班,又在朋友的画室兼职,本来挺忙的。”

“觉得他一个人带小孩不容易,我们玩得也挺好,能帮就帮了。”

“如果换成你是他,会不会给自己的小孩设计这么复杂的生日游戏?”

“换成我?”他怔了怔,“这我倒没没想过……”

“也是,你这个年纪,结婚都还早。”

“不过一开始他跟我说他的计划的时候,我想过劝他换个点子,因为我总觉得,这个计划有点……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虫子若有所思地说,“结果我们几个人慢慢地把它变成现实,还挺有意思的。不过现在,一夜之间又没了,还真的跟做梦一样啊。”

我笑笑,“确实是做梦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老朱吗?”

“你们交情应该也不错。”

“不止是因为这个。”我徐徐吁气,“我答应他,是因为我想知道,像我们这种快三十岁的人,除了上班、结婚、离婚、生小孩、应付各种人际关系之外,到底还能不能理直气壮地拥有一点色彩斑斓的东西、到底还有没有权利做梦。让小仪知道,她过生日的时候连仙女都爱她,要送给她一整个屋子的宝贝,好像不仅满足了她,也会满足我自己一样……我装饰那个藏宝屋,好像不是为了小仪,而是为了我自己。”

虫子面对我的剖白,似乎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接口。想了想,轻声道:“女生都是需要爱,需要惊喜的吧。”

“是。”我轻轻点头,“不过不只是女生,男生也需要的。你以为老朱这么大动干戈,只是为了小仪?其实也在圆他自己的梦。”

“他的梦?生日小屋不是按小女孩的口味布置的吗?”虫子好奇。

“倒不是这个意思,你有没有看过格林童话?”

“看过一点点。”

“格林童话里面有一个小故事叫做《寿命》,你想不想听?”

“好。”虫子立刻点头,大概我才哭过,现在竟然有兴致讲故事,他巴不得支持。

日光满地,漫长的春天包容着所有游客的悲欢喜乐。我看着山下游人,开始徐徐道来:“故事是说,上帝起初在分配寿命的时候,给每种动物都定了三十年的寿命。这天驴子来了,上帝问它,给你三十年寿命,你满意吗?驴子说,上帝啊,我天天干活,累得要死,还经常被主人打,活那么久干什么?我活十二年就好。于是上帝给它减了十八年寿命。

“接着狗来了,上帝说,给你三十年寿命,你满意吗?狗说,上帝啊,我活着就是看家护院,跑来跑去,没什么意思,我不要活那么久。于是上帝给它减了十二年寿命。后来是猴子,猴子也不愿意活三十年,因为经常要扮丑取乐于人,没有尊严。上帝就从它那拿回十年。

“最后人来了,人跟其他动物不一样,说,三十年太短了,我要享受生活与爱情,要抚养后代,要看大千世界,三十年怎么够呢?上帝说,那我这里有驴子的十八年寿命,也给你吧;人还是嫌少,上帝就又给了他狗的十二年;人还是不满足,于是猴子的十年也给了人。这样加起来人就有了七十年左右的寿命。但只有一开始的三十年是他自己的,接着就进入了驴子的十八年,干活养家、受苦受累、做得不好就挨骂;到了快五十岁,做不动了,就进入了狗的十二年,只能到处晃晃,还被人看不起;到了最后十年,连晃也晃不动了,只能像猴子一样,顶着皱巴巴的脸,稀里糊涂地,经常被周围的人取笑。”

“格林童话里还有这样一篇?感觉不像童话了。”虫子听得饶有兴味,评价道。

“是呀,它被放在给小孩子看的童话里面,但小孩子怎么会懂呢?我小时候看到,只觉得好玩,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它的意思。我跟老朱,就已经把做人的三十年过完了,进入驴子一样吃力的阶段了。”我看着虫子笑道。

“还好吧?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人到中年,应该也不会有我们爸妈那一代那么辛苦。而且,”虫子谨慎地顿了顿,移开目光,“我看你的样子还很年轻啊,比我很多二十出头的女同事还好看一些。”

“多谢。”我笑道。虫子并没有明白我的话中之意,不过没关系,他还小,自有他的青春与时间慢慢享用,怎能要求他未老先衰,理解我的心境?

“走吧,不要在这耗着了。”我站起来下山。

“好,门口好像就有家餐馆,我请你吃个午饭吧。”虫子跟在我后面。

“不用了,我们都早点回家,休息休息。”跟他认识,只因老朱这个中间人。现在三人藏宝计划已经泡汤,以后恐怕也难得再见了。

心头有点唏嘘。这个五一假期,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完全出乎所料。不过本来也是,生活的进程从来不是均匀的,大部分时候只是维持原状,总是在某些十分短暂的节点中,发生方向的骤然改变。

回到家,我将前天买的白色长裙拿出来。吊牌都未摘,真丝纱缎莹莹闪光,手背滑过衣料,像被最清澈的溪水安抚。前天穿上它,真是美啊,眼下如果再穿,肯定依旧动人。但是我已经不想再试了,小心翼翼平摊床上,叠成小小方块,塞进衣袋中。

再次出门,坐车去商场,打算把它退掉。既然已经不再有穿上的机会,留在身边干什么?人要识时务,知进退。我现在没有丈夫,没有梦,那就要省着点钱,毕竟以后日子还长。

退货挺顺利,导购没有因为我退而不买而给脸色,笑吟吟收回小票和长裙。退的竟然是现金,厚厚一叠纸币交到我手中,我有点儿发怔,好像它们不是我的,是凭空捡来。

“欢迎下次再来。”导购笑眯眯地目送我出去,礼节周全。每个人生存都不容易。

我扶着电梯下到一楼。假期最后一天,商场人气仍旧充足,到处都贴着节庆促销海报。我为应景随便逛了逛,实在没心思购物,就打算离去,却找不到来时的那个入口了。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地转,总感觉每个角落都有些相似,对于各种标志物的记忆互相混淆,分不清东南西北。

“鬼打墙了吗?”我在心里骂道。其实我知道,是自己失魂落魄,不怪身外小鬼。

失了什么?落了什么?难道是商场给我设局,提醒我不应该来退掉衣服?

我在九连环般的巨型商超里乱走,无头苍蝇似的,越走越心焦,乃至渐渐发恨——为什么现在什么都要跟我作对?猛然间抬头,见一辆电梯徐徐上升,什么也不想就踏上去。上到二楼,不用走几步,心里一震——又是那家店面!白色真丝长裙穿在塑胶模特身上,婷婷立在橱窗里。两天前,我就是被模特的展示所吸引,告诉导购:“我就试橱窗里那一件,拿小码。”当时试装出来,皆大欢喜,我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不,不是运气。”我在心里说,“我跑遍全城,才找到最适合我的这一件,靠的是努力去行动,不是靠运气。我不退了,我也不会放弃做小仪的生日仙女。在今年夏天来到以前,我就做两件事,一件是离婚,一件是给小仪过生日。别的我不管了,我就要做成这两件事!”

蹭蹭蹭冲进店内,还是那位导购,一看到我的神情,不等我开口便笑道:“美女,是不是想把刚才那件买回去?”

我用力点头,把那叠钱递还给她。

“好,我还放在这里,没有挂上呢,就是想等等看你会不会回来拿。你穿它真的会很漂亮的。”她从柜台底下拿出原封不动的衣袋。

抱着衣袋一路回家,我没有急于给老朱或虫子打电话。我要好好想一想,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尽快将藏宝计划补救出来;要好好想一想,在一天短似一天的青春里,我要如何将日子过得更像我自己的,而不是被那么多无意义的精神桎梏所困住。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吴浩然
吴浩然  @浩然习比
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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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张秀生℡₁₈₇₈₇₇₄₈₃₈₂
看到这里,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小说了。我喜欢看到那种身处悲伤里却可以积极向上的故事,很温暖!
徐阿漏
要好好想一想,在一天短似一天的青春里,我要如何将日子过得更像我自己的,而不是被那么多无意义的精神桎梏所困住。 像是看到了自己。考研35天加油。
吃西瓜的小鱼
其实日常不怎么看连载的,但是有点期待这个,喜欢生活里除了生活,还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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