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月的物理治疗，王小丁终于从北京出院了，遵照医生的建议，开始进行中药调理。那段时间，每周六清晨，我和王小丁都会搭乘最早一班火车，从宁波赶往上海去看中医。

这家中医院位于虹口区一条并不繁华的街道上，四周都是老社区。每次抓好药，等医院煎药的工夫，我俩就在附近的社区里闲逛一小会儿。

午后时分，总有几个老阿公和老阿婆，悠闲地坐在单元楼之间的太阳地里。灰白的楼面、老旧的门窗和晒在风中的皱巴巴的内衣裤，共同组成了一张被时光洗褪色的风俗画，温柔而静美。

大约一小时，药就煎好了。我返回医院，提上两大袋子发烫的中药液，再走回小区，找一块能晾晒的空地，把一袋袋煎好的中药，摆在上面，方便散热后装回背包，返回宁波。

有一回，小区里一个晒太阳的阿公竟然走过来主动和我搭话。

“小伙子，你这是卖啥呀？”

“不卖的，老伯，这是我们自己吃的中药……”

“治啥病嘞？”

“肠胃病，还有放松神经的。”

“哦，那多少钱一袋呢？”

“不卖的，老伯，这是我们自己吃的中药啦，散散热，一会儿我就装进包里啦……”

“真的不卖吗？”

“不卖的，这是我们自己吃的中药。”我又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

老阿公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走回太阳地，弯下腰对眯着眼睛的老阿婆说道：

“想给侬买几包补养补养——伊不卖啦。”

“哈哈！”一旁的王小丁柔声说道，“五哥啊，这样白头偕老的爱情可真有趣啊。”

我憨笑着蹲在地上，开始收拾已经凉凉的中药袋，这时，小区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

“电瓶车！我的电瓶车！抓住那个小偷啊！”

紧接着，一个精瘦的男人，骑着一辆新电动车从小区里面飞一般地冲了出来。在他身后，一个胖女人一边奔跑，一边歇斯底里地高喊着：

“快抓小偷啊……”

我和王小丁猛地站起来，同时向那个精瘦的男人奔去。才跑了七八步，我便被她甩在了身后。

王小丁跳起来，想伸手去抓住那男人的肩膀。男人急转了车把，剧烈的晃动让他从车上掉了下来。男人向身后来了一个大趔趄，站稳后，立马叫嚣着又冲了过来。

“绝不能让他再靠近小丁。来吧，同归于尽吧！”来不及思考招式了，我伸展四肢，从王小丁身后，像一块巨大的膏药似的，把自己平抛了出去，糊在这个精瘦男人的身上。强劲的冲量，让我和他一起滚进了花坛。

我用双臂搂住他的肩膀，双脚绞住他竹竿一般的腰肢。他手臂动弹不得，便想用膝盖将我顶开。我用两条大长腿死死箍紧他的身体，索性在花坛的泥地里打起滚来。我发誓，我绝对不能给他拔出匕首的机会。

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闻讯赶来的保安，并没有立刻帮助我一起制伏小偷，也没有趁机检查一下他身上是否藏着凶器。

“这俩哪个是偷车的人？”一个保安大叔在旁边叉着腰问。

“上面那个，哦不，下面——裹在里面的那个才是！”随后跑来的胖女人气喘吁吁地说。

最后，还是王小丁帮两个保安把我俩彻底分开。

晒太阳的老阿公和老阿婆也围了上来，冲我连连比出大拇指。精瘦的男人半边脸上沾满了黄泥，恶狠狠地瞪着我。胖女人连说了几声感谢，便推起电瓶车，随保安押着小偷离开了。

我望向王小丁，自我解嘲道：“真替他捏把汗，要是刚才我七妹出手了，可真不是脸上沾几块泥巴那么简单了！”

“五哥啊，你没有受伤吧？”

“怎么会？”

“你刚刚真是飞一样扑上去的……”

“我绝不能让他靠近你半步！”

王小丁踮起脚尖，轻轻拭去我额头上的泥土，莞尔一笑：

“五哥，现在我跟你在一起，真的好有安全感啊！”

说罢，她脸上升起烟霞般的红晕。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从前那个健康、爽朗的王小丁又回来了。

我的新书终于如期上市。王小丁看到封面上的署名，笑得前仰后合：

“‘午歌’——没想到你竟然用了这个笔名？”

“我说过，我要让全世界的人和你一样喊我五哥啊。”

“呃，你这个谐音分明就是投机取巧。”

“午夜的歌者，唱给遥远的爱人。不好吗？”

“好——好啊！以后我要和你全世界的书友做兄弟姐妹了。”王小丁比画着剪刀手说。

一个月后，我迎来了人生首场新书签售会。那一天，鼓楼枫林晚书店的二层小楼挤满了读者。

当主持人介绍说，今天的作者是一位理工男时，人群忽然沸腾了。

“午歌……午歌……午歌……”

书店里充斥着满是江湖气的呼喊声，不少朋友还特意摇晃起了手机的闪光灯。这时我忽然明白：这些人里一定藏了不少王小丁叫来的“书托”——因为它和我从前的那个梦境如此相似。

我用目光四下寻找着王小丁。她果然不敢看我，躲在书店的一角，把脸埋在一本《灌篮高手》原画集里。那个听我讲述“梦想成真”的姑娘哟，从前她用一记无影脚让我起飞，如今，又再次暗中将我送上云端。

27.这是两个穿山越岭来相爱的故事

随着新书的热卖，我的微博粉丝也开始猛涨，我常常会收到读者来信。有一次，竟然收到了来自张滢的微博私信。

她说：“苏秦，我正在读你的小说啊。几年未联系了——没想到你真的留在了宁波。”

“呃……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写的，新书上明明只有笔名的？”电脑前的我有些吃惊，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

“我看到小说上写，一个男生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女生的学校，淋着漫天细雨在湖边一圈接一圈踱步，我就猜到是你写的啦。来微博翻了一下，果然是你。很高兴你真的坚持写了下来。”

出神了好一阵，我才继续问道：

“你现在还好吗？”

“都挺好的，生活，工作，忙忙碌碌，偶尔也会弹琴。”

“对了，从前你来学校找我时，弹过一首曲子，能告诉我它的名字吗？”

“它叫《雨滴》——肖邦的曲子。苏秦，谢谢你和我一起走过青春的雨季。”

其实，我好想再问一问她，当初分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忍住了，不管那时她是否真的觉得苏秦没有安全感，还是顶不住来自父母的强大压力，抑或是有某个优秀的男孩子，忽然闯入了她的世界——真实的原因已然不重要了。我渐渐平静下来，如雨滴在湖水中央敲打出的涟漪似的，终于回归平静。

时间的流逝，是平等赋予每个人的疗愈，或许也是救赎。

“不，是我要谢谢你。”我说。

六个月后，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大额版税，竟然比我在研究院的年终奖还要多。那天天气很好，我和王小丁决定出门美餐一顿来庆祝。我们沿着滨江的人行道向三江口走去。天空蓝澈而莹净，几朵轻薄的云悠悠地浮在远空。阳光亮晶晶的，菖蒲和狗尾草在江风中顾自招摇。

一位身材清癯、头发花白的老阿姨迎面飞快地走过来。

“真是个漂亮的阿姨。”王小丁禁不住称赞道。

“估计你老了也会这么好看的。”我停顿了片刻，说道，“不过到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你在公园里遛弯，会遇到一个头发掉光的老爷子，没我帅，但是会做菜，老来咱家串门，靠在我给你买的大沙发上聊涨工资和超市打折的事，他从不说博尔赫斯或者王尔德，但是老来黏糊你，还给你做红烧鱼……”

“行啦，行啦，快别给自己加戏啦。”王小丁打断了我的话，“你现在一写起东西来啊，就是万事不操心的状态。放心吧，没心没肺的人都活得长久。你会长命百岁的。”

明明是我要逗她开心的，没想竟被她的几句话，说得心里暖暖的。

“小丁，你还记得吗？上大学那会儿，有一年我们去吃麻辣烫。我说等以后赚到了版税，一定要带你去吃大餐。”

“当然记得。嘿嘿，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有个哥们儿帮你实现了呢。”

“我想，有一天我能带你吃遍全世界。”

“五哥，要不要比一局？”

“比什么？”

“立定跳远。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的。我身高1.88米，腿长1.38米……”

“先不要吹牛嘛！”王小丁深吸了一口仙气，双臂一振，唰的一下原地起跳了。

“咦？应该还不到2米吧？”我大笑。

“怎么会？”王小丁一脸严肃。

“我看真没有2米啊……”

“打赌吗？来——188，你敢躺下当尺子量一量吗？”

“赌什么？”

“要是我赢了，今天吃饭的地方你要随我挑。”

“哈哈，当然没问题。”我大笑，“要是我赢了，我想让你剪回短发——我更喜欢你短发的样子。”

我迅速环顾四周。滨江栈道上，行人正悠然地走在阳光下，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们。

于是，我用双脚对齐她的起跳位置，缓缓在地上躺平。正当我伸手准备比一比头顶到她落地点的距离时，王小丁迅雷不及掩耳，再次荡开双臂，驾着疾风，从我的头顶处霍然起飞——嗖的一声，飞越了我的整个身体。

“看——比你头顶还要远出30多厘米！”

冰凉的地面上一脸惊愕的我，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抬眼望去，王小丁李宁运动裤上反光的商标，在日光下像一把泛着寒光的飞刀，亮得人睁不开眼睛。

“五哥，五哥，我赢啦。”

“好说，好说，你想吃啥，随便选！”

“我想去吃一顿麻辣烫。”

“又是麻辣烫？人生还有没有更高的追求啦？”我从地上爬起，不屑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你说好随我挑的——不许反悔。”

她说着，便迈开小跳步。我急忙紧紧地追了上来。说起来大家也许不信，你们一定没交往过那种女朋友——她体能比你强，胆子比你大，身手比较好，你不但打不过她，还跑不过她。

哇！这酸爽……

半小时后，我和王小丁坐在和义路上的一家小店里。两碗堆得冒尖的麻辣烫很快摆在我们的面前。这一次，王小丁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动筷子，她指着桌上的两个大瓷碗说：

“五哥，你第一次和我说起自己的梦想，就是在吃麻辣烫的时候。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我们饿着肚子，赶了很久很久的路，却觉得特别开心。那时你说过，以后要带我去吃无比美味的大餐。其实吃什么并不重要，能赚多少版税也不重要。我最希望的是——你能永远快乐地写下去。”

话音才落，她便挑起一绺红薯粉，轻吹了口气，吸进嘴里。油光光的嘴唇迅速嘟成一朵粉嫩小花，仿佛是在告诉我，什么才叫作“永远快乐”。

“谢谢七妹。”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鼓励。”

这就是我的运动员女友。在人生的旅途上，她永远奔跑不息，永远快我一步，永远是我要全力追赶的女孩。

在王小丁的大力支持下，我拥有了更多读书、写作的时间。我的小说集处女作《晚安，我亲爱的人》上市后，一路热卖，竟然成了当年销量前十的热门小说。出版社再三向我约稿。三年的时间里，我的小说一部接着一部出版，有的作品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王小丁离开了原来的日企，入职到了一家新的科技公司，一如既往地勤奋上进，拼劲十足。虽然我严格要求她按时作息，可为了尽快适应新的技术管理工作，她竟然在公司旁边的酒店里长租了一间钟点房，每天同事午休时，她便钻进房间抓紧学习。

两年后，王小丁主导的课题获得了三项国家专利。她被集团总部晋升为宁波大区经理。想来人生真是神奇，从前一直辅导师妹专业课的学长，改行写起了小说。大学运动场上的女飞人，竟然成了科技公司的高管。

小时候，我常羡慕天生聪明，做什么事都不费劲的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勤奋和专注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